那一瞬間，這個在十五年前就在隱曜堂嶄露頭角，并能在這么多年中帶著一個孩子從容躲避追殺的道長終于還是慌了。

    但是令他自己都覺得驚訝的是，在讓其他人退出屋子后，當他想當面將十五年前的事告訴靈璣的時候，事到臨頭，他竟有了種終于塵埃落地的淡定。

    他道：“你想知道什么？”

    靈璣垂下眼簾，道：“我的家人在何處？你為什么會收我為徒？”

    靈璣心思單純，但并不蠢，青玄子為了不拖累他想將他送走這件事他清楚，也因此即使在休息的時候也不敢真的睡下，正巧撞見師父過來點他的xue道。

    因為他早有提防，所以昏睡的時間并不長，瞞住青玄子沒有問題。早在楚夭他們到達的時候他就已經醒了，但是為了避免打草驚蛇，他仍然躺在床上裝睡，誰能想到就聽見了他們的談話。

    盡管他們說的隱晦，但不難聽出他的身世并不簡單，而且讓他不敢也不愿往深處想。

    直到后來，他們話中的意思太過明顯，讓他不得不出聲。

    何為兇器？他的師父為什么是兇器？

    他自小知道師父武功高超，但卻很少與人動手，對白云觀的印象也十分模糊，在他年紀尚小的時候就被師父帶出來了。

    盡管如此，敏感的小孩子卻能感受到他們師徒二人在觀中的格格不入。

    并不是被欺負或被排擠，而是仿佛兩個世界般無法融入。

    觀里的很多孩子是被父母送來做俗家弟子，拜師學藝的。那時的他很淘氣，有時也會跟著他們偷偷溜出去玩，便會看到別的孩子跟父母撒歡。

    他回來問師父，總是得不到答案。

    久而久之，等他年歲漸長，他也就不問了。他想，或許自己的父母是師父的好友，所以在離世前將自己托付給他，甚至他有可能是被遺棄，然后被師父偶然撿到并撫養長大的孤兒。

    他生性樂觀，也不會去為了這種事傷神。

    然而，在此刻，在終于得知真相的時候，看著青玄子嘴唇一張一合，他寧愿自己是個聾子，是個傻子，也不想將那些話放進腦袋里。

    多可笑啊，他所敬愛的、孺慕的、憧憬的師父，他這短短十五年人生中最重要的人，告訴他，是他親手殺了他的家人，并將他抱走養大。

    這甚至和仇殺無關，只因為當初的他是一名殺手，他接取了一個任務，于是他素未謀面的家人被屠戮滿門。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沙啞地說：“那你當初為什么不殺了我呢？”

    他的眼睛酸澀，卻流不出淚來，只能用血紅的眼珠定定看向青玄子，“你當初為什么不殺了我！”

    既然已經滅了他家滿門，為何要偏偏放過他！

    讓他在滅門仇人身邊長大，待他有如親生，然后在十五年后告訴他事情的真相。

    真狠。

    他感覺自己的心被掏出一個大洞，血液汩汩的向外流淌著，可他卻感受不到疼痛。

    因為太痛了啊。

    痛到麻木，仿佛連自己都欺騙過去了。

    “你現在對著我說，你這些年對我的好都是假的，是騙我的，那你為什么不騙到底？！”

    “靈璣！”青玄子叫了一聲他的名字，打斷了他的話。

    十五年養成的習慣讓他住了口，可是他無法忍住自己的情緒，只能在一邊喘粗氣。

    看著靈璣現在的樣子，青玄子怎能不動容呢？他心疼，這是他從一點點大親手撫養長大的孩子，看著那么小那么柔軟的孩子第一次說話，第一次走路，第一次習武，長成光風霽月的少年模樣，他很驕傲。

    然而現在的靈璣滿身狼狽，同樣是他這個師父造成的。

    他想像小時那樣去摸摸他的頭，拍拍他的肩膀來安慰他，但如今已經永遠失去了這個資格。

    無聲的嘆了口氣，他道：“靈璣，我從未騙過你?！?/br>
    靈璣卻沒因為他這句話勃然大怒，反而點了點頭，“對，從小到大，我問你的問題只要你不想說，你就一個字都不吐，這算什么騙呢？”他抬手捂住了眼睛，聲音哽咽，“可是我寧愿你騙我?！?/br>
    哪怕騙到他老，他死，他也不想這么痛苦。

    青玄子偏過頭去，不忍再看，他低聲道：“你若想報仇，我絕不還手?！彼f過去了一柄長劍。

    靈璣接過，慘然一笑，“你連武器都準備好了，你早就想死了是不是？你想死在我的手里？這算是贖罪么？”他忽然憤怒起來，抽|出長劍抵在青玄子的胸口，“那你有沒有想過我？你一死了之，我呢？在你心中，我就能不顧多年情分對你下手嗎？”

    那長劍極為鋒利，靈璣情緒激蕩下，劍尖已刺|入了青玄子的皮rou。他反應過來時正要撤回，青玄子卻用手握住了劍身，厲聲道：“我是你的滅門仇人，你若不動手，可對得起你九泉之下的家人？”

    *

    等在外面的楚夭等人都十分心焦，其實按照她對青玄子和靈璣兩人的理解，發生沖突是一定的，但是應該不會出人命。

    可是一想到原本活潑的少年有一天忽然被人揭開真相，得知師父竟然是滅門仇人，她就為靈璣心疼。

    就像是她當初和唐時談論過的一樣，得知真相并不是什么好事，至少對靈璣來說確實如此。

    青玄子對于他來說亦師亦父，兩人相依為命十多年，感情深厚，而當真相揭露，原本的一切都不復存在。

    靈璣不可能對青玄子動手，而她真正擔心的卻是靈璣。

    突然遭受這么重大的打擊，若是心性差些，這輩子都完了。

    木門吱呀作響，楚夭抬頭便看到靈璣提著劍的身影，劍上帶血，而他淺色的道袍也洇出了血跡，應是原本的傷口又裂開了。

    她不得不先將劍上有血的事放在一邊，“靈璣，你要去哪？”

    只這一句話，他停下了腳步，卻是滿臉茫然，“天下之大，可有我容身之處？”

    話剛出口，他自己就反應了過來，看向楚夭，“雙宜姐，多謝你前來護我周全，只是我卻不能和你們同路，我有自己要找的答案，有緣再會吧?！?/br>
    “可是，隱曜堂的殺手還在暗處，你還是隨我們回白云觀吧?！膘`璣本身也不是武功超凡之輩，又身有重傷，身后還有殺手虎視眈眈，一個人行走江湖實在太危險了。

    靈璣卻很固執，他道：“由生而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有何懼哉？1”他向他們拱了拱手，徑自離開了。

    那個少年，仿佛在一天之內就長大了，看著他的背影，楚夭竟覺得他的肩膀寬闊了些許，那是因為他已扛起了許多在他這個年紀不應承受的重擔。

    楚夭和唐時進入屋子，青玄子依然坐在桌前，連位置都沒有變。

    楚夭的心總算放下了，方才看到靈璣劍上的血跡，她確實嚇了一跳。

    不過片刻她就發現青玄子身上有傷，實在是手上的傷太明顯，想裝看不見都不行。

    她小心的問道：“如何了？”

    青玄子輕嘆了口氣，卻沒說話，但他這樣的態度其實已經說明答案了。

    靈璣下不了手殺他，但同樣也無法再面對他。

    相忘于江湖，這是多么悲傷的一句話。

    第79章

    盡管楚夭和唐時很想留下幫忙，但青玄子還是堅決的拒絕了他們。

    他本來就是想讓他們幫他保護靈璣, 如今靈璣已經離開, 也就不再需要他們的幫助了。

    就連唐時遇見隱曜堂的殺手都有一拼之力，更別說他了。

    這次任務什么力都沒出, 就得到了兩張高級裝備的圖紙，盡管如此楚夭卻并不高興。

    回主城的路上，唐時看她意志消沉, 終于還是出聲道：“這只是個游戲，青玄子和靈璣不過是npc, 你沒必要為了他們的事影響自己的心情?！?/br>
    楚夭抬頭看向他, “可是這個世界這么真實，”她伸手摘下一片樹葉，放到唐時的手上, “你看，不管是從觸感還是味道, 它都像是真實的?！?/br>
    她背著手走在前方, “你先前曾給我簡單講過一些全息游戲的原理, 我弄不懂服務器和代碼是什么, 但這并不妨礙我和這些游戲中的npc相處。在先前, 我也從來沒想過人可以飛到天上，可以潛入海底, 可以創造出一個世界。原先那些不可能都變為了可能, 但是未知卻變得更多了, 你怎么知道這些用數據創造出來的npc不是另一種生命呢？當他們認為自己活著, 有自己的情緒的時候，他們難道不真實么？”

    唐時無奈嘆氣，“好吧，我說不過你，既然你覺得這樣好，繼續下去也無妨?！?/br>
    楚夭搖了搖頭，“我覺得你說的話有一部分道理，我不能再自怨自艾下去了。雖然青玄子和靈璣之間的事和我有關，我也很愧疚，但這種心情并沒有用處。既然當初青玄子接了任務才去動手，那我們需要做的就是找出當年買兇的人?！?/br>
    唐時皺眉，“很難查到。畢竟已經過去十五年了，當初大寒去隱閣都只是查到一些蛛絲馬跡，想必很多線索早就被抹去了?！?/br>
    “這很正常?！背驳?，“靈璣的父親是朝廷侍郎，官位不低，和江湖人也沒有來往，仇殺的幾率不高，很有可能是政敵或者是他擋了誰的路才招來殺身之禍?！?/br>
    “未必?！碧茣r摸著下巴道，“□□，你難道不覺得這種手段很江湖么？若是朝廷上政敵攻訐，手段不會這么簡單粗暴?！?/br>
    “也有可能，畢竟這里沒有江湖事江湖畢的規矩?！苯惺箝T派，其中三個和朝廷有關，想將朝廷和江湖二者分開是不可能的。

    唐時忍不住笑道：“你總是在很多時候過分清醒，而很多時候又樂于迷糊?！?/br>
    楚夭也不禁勾起了唇角，“一切取自于本心?！?/br>
    萬事從心，這的確是楚夭一生的真實寫照。

    當初她站出來走上戰場，扛起楚家軍的大旗，在邊關鎮守十年，那是她自己做出的選擇。沒有人逼她那么做，因為她是女子，她本沒有這個責任。

    若她想的話，她大可以瀟瀟灑灑，將軍權上交，然后嫁給唐時，自此后遠離朝堂，然而她過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

    哪怕后來戰死沙場，她對于自己的選擇也并不后悔，臨死時不過是有些遺憾，自己沒辦法繼續守下去，再則是對唐時的歉意了。

    來到這個時代，她的人生準則也不會發生改變，即使是在游戲里也同樣。而正因為是游戲中，她的這種特性會更加鮮明。

    就比如說她對待npc的態度和其他玩家不一樣，別人難道不會覺得她奇怪么？當然會，但那和她有什么關系？

    她覺得他們是真實的，愿意用這樣的方式去和他們交往。

    雨水覺得自己就像個古代用的照明工具大燈泡，不對，他還不如燈泡，畢竟面前的兩個人根本是無視了跟在后面的他，自顧自在那里談天說地。

    聽到楚夭那番關于npc的話，真是細思恐極，不過一看前面那倆人那么淡定，他也就跟著蛋定了。

    等到這兩人相視一笑，他不得不用手捂住眼睛，要被閃瞎了！

    為什么他要遭受這種傷害？！

    單身狗的倔強令他插|進了兩人的話題，“所以說，接下來咱們還要繼續跑？”

    唐時瞥了他一眼，對他的插話不置可否，“說起來是你賺了，跟著我們跑了一趟就得了一個紫色裝備。你難道不想繼續？”

    裝備不過是青玄子的練手之作，屬性并不極品，但也比副本出的好，雖然和楚夭的圖紙唐時的材料沒法比，但也相當不錯了。

    這可是第一個給紫色裝備的任務！

    雨水連忙搖頭，這就是他即使被閃瞎了也要留下來的原因啊。

    他偷偷看了一眼楚夭，其實他對楚姐手中的裝備圖紙更感興趣。

    他和唐時不同，在云圖中算是比較負責人的長老。相比較于他的裝備，那兩張圖紙對幫會的意義更重大。

    《江湖》中的生活玩家更多是自己任意使用材料，隨機做出裝備/小吃/藥品，很大可能會導致失敗，當然有時也會人品爆發做出屬性不錯的東西。

    這很大一部分原因并非是他們喜歡，而是不得不采用這種辦法，只因這個游戲中圖紙的掉率和技能書差不多。想想吧，游戲中副本技能書掉落的一般是通用技能，也就是說任何一個玩家都能學習使用，但生活玩家的種類那么多，給一個鍛造師菜譜，或者是給一個藥師武器圖，對他們來說并沒有用處。

    這樣一算，拿到自己所學的生活技能圖紙的幾率比技能書還要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