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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晚冬在線閱讀 - 第67節

第67節

    身后是萬丈深淵,無法回頭;前路萬劫不復,只能繼續。

    末了,唐令將眉筆折成兩段,擰身朝外走,淡漠道:“走吧,去地牢?!?/br>
    *

    地牢陰冷潮濕,石壁上點著盞小油燈,昏昏暗暗,正如人死前的那口氣,出不來,咽不下去,只等著解脫后的油盡燈枯。

    空氣中彌漫著濃郁血腥味,隱隱還有烙鐵泡過水的銹味,鞭子抽打刑徒之聲充耳不絕,逼供利誘之聲無處不在。

    沈晚冬緊跟在唐令身后,她兩手護住肚子,生怕從哪兒跑出來個渾身是血的冤鬼,沖撞了她的孩子。

    地牢和去年完全不一樣,簡直像個人間地獄。

    墻上釘著剝下的完整人皮,石壁上是用指甲和指骨撓出的道道血痕,刑具五花八門,充斥在地牢的每個角落。

    越往里走,慘叫聲越淺,約莫走了半盞茶的工夫,四周忽然安靜了下來,五步之外有間鐵牢,所關之人正是杜明徽。

    沈晚冬疾步走上前去,隔著鐵柵欄朝里看。

    沒有床,只有塊破木板,上面有條露出棉絮的臟被子。杜老此時盤腿席地而坐,運筆如飛,不知在麻黃紙上寫著什么。他蓬頭垢面,灰白的發凌亂地散在面前,身側擺放了好幾摞才寫好的文稿,矮幾上擺著盞昏暗的小油燈,許是燈太暗了,老人眼睛又酸又疼,他用滿是血污的手背揉了下雙眼,驀然瞧見牢門口站著個絕美的女子,老人愣了下神,連忙端起油燈,連趴帶爬地過去,沒錯,他沒眼花,是晚冬!

    “嗚,”

    杜明徽老淚縱橫,手中的毛筆掉到地上,他顫顫巍巍地將牢門扯開,揮舞著胳膊,示意晚冬趕緊進來。

    “舅舅!”

    沈晚冬強忍住淚,她沒想到這間牢門居然是開著的,看來舅舅是自己不愿離去,鐵了心要……

    沈晚冬忙過去,攙扶起瘦成一把骨頭的杜明徽,如今離得近,她發現杜老口鼻滿是血痂,嗚嗚叫喊之時,口中更是血rou模糊,老天,他的舌頭竟被連根拔掉,牙齒也給敲沒了,兩頰深深地凹陷進去,整個人仿佛老了十歲!

    “您,您,”沈晚冬沒忍住,哇地一聲大哭,她忙從袖中掏出帕子,幫杜老去擦臉上的血泥,可又怕弄疼了老人,心疼的直掉淚。

    “別哭?!?/br>
    杜明徽沒了舌頭,說不出吐字清楚的話,只能顫顫巍巍地抬手,幫著這個孩子擦去臉上的淚。

    老人低頭,瞧見沈晚冬的肚子高高挺起,開心地笑了,露出兩排紅糊糊的牙幫子,含含糊糊道:“好,好呀?!?/br>
    “舅舅,您跟我走?!?/br>
    沈晚冬從側面扶住杜明徽,想要將老人帶出地牢,誰料杜明徽竟抓住她的胳膊,使勁兒搖頭。

    “舅舅,您得看大夫!”沈晚冬抽泣著,艱難下跪,懇求著這倔強的老人:“少帝即將大婚,您是三朝老臣,是皇上的老師啊,怎么能枉死獄中,您跟我出去吧,好不好!”

    “來?!?/br>
    杜明徽說不出太多的字,他倒是淡然,輕拍了拍沈晚冬的肩頭,隨后端著小油燈,回到自己的矮幾跟前。老人快要瞎了,根本瞧不清案桌上的東西,四處摸著,終于摸到一支筆。

    老人從桌上抓來一張紙,將筆蘸飽了墨,瞇著眼,寫了兩行詩,遞給跪在案桌前的女人。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br>
    沈晚冬喃喃念出,淚如雨下。大梁亂了,她久在深閨中養胎,卻也聽了不少事。而今唐令驕悍,大肆捕殺黨人和敢議論他的士子,使得言路閉塞,加之明海稱病,不理政務,再沒有官員敢站出來說話。

    怕事的多,敢死的少。

    杜老,他是想以自己的死來喚醒天下匹夫,用熱血去燙那些醉生夢死、龜縮畏懼的士大夫!他和何首輔這些爭權奪利的人不一樣,他是帝師,是三朝老臣!

    “嗯?!?/br>
    杜明海目中含淚,重重點頭。

    隨后,老人又拿了張紙,飛速地在紙上寫,目光如炬,神色堅定,絲毫瞧不出受過酷刑的模樣,約莫半盞茶的功夫,他將寫好的紙交給沈晚冬,又將油燈端起,示意沈晚冬看。

    “舅舅,您?!?/br>
    沈晚冬哽咽,垂眸看紙。

    沈老如今視力不佳,身遭劫難,但運筆依舊有力,筆鋒剛硬,幾乎透紙而過,上面所寫一字一血:

    孩子,老夫風燭殘年,能為國而死,足矣。少帝堅忍聰慧,你若有機會,告訴他,莫要為老夫之死傷懷,大婚后盡快親政,莫要再仇視忌諱安定侯,聯合侯爺,鏟除唐逆。廢二十四衙門,重改官制;清丈土地,檢括人口;攤丁入畝,強兵利器……老夫三朝為臣,無愧于先帝,只恨連累老妻子孫,慚矣,痛矣!老夫與汝父欽善賢弟若干年前互引為知己,發愿整理墳籍,辨學術,考源流,恨戰事多端,豪強沉浮,輾轉若許年,一無所成。老夫舊日書稿與藏書被唐賊燼毀,心痛嘔血,入獄后憤而重寫,然年老體衰,只能憶起百中之一,恨矣,悲矣!現將殘稿交予賢侄女,還望侄女將老夫與沈老弟拙作整理校訂,望有朝一日能重見天日。

    眼淚一滴滴落在麻黃紙上,沈晚冬泣不成聲,她深深地看著杜明徽,腹中原有千百句相勸的話,可終究說不出口。她不知道該怎么做了,若真敬重老杜,那就該成全他;可她怎能眼睜睜地看著老人孤身赴死?

    “莫哭?!?/br>
    杜明徽搖搖頭,將麻黃紙從沈晚冬手中抽走,撕成碎片,塞進口中,他沒有牙齒,嚼不動,只有強行吞咽下去。

    末了,老人將自己身上穿的破袍子脫下,把矮幾旁摞著的書稿包進去,抱起來,交到沈晚冬手里。他輕拍了拍沈晚冬的胳膊,莞爾一笑,轉身,摸索著走到木板上,面對著石壁盤腿而坐,背雖佝僂,可那顆頭顱卻高高揚起,寧死不屈。

    “舅舅?!鄙蛲矶еH沉的書稿,連走了幾步上前,哽咽著叫老人。

    “走?!?/br>
    杜明徽捂著口咳嗽了一陣,揮揮手,沒有回頭。

    “舅舅,晚冬和孩子們給您磕頭?!?/br>
    沈晚冬跪下,給杜明徽磕了三個響頭,她知道勸不走也帶不走老人了,這是老先生選擇的道,不是她配干涉插手的,可她卻要腹中孩兒看到,什么是鐵骨錚錚,什么是有匪君子!

    沈晚冬起身,抱著包袱退出牢門,誰料迎面撞上在暗中窺視的唐令。

    唐令淡漠地瞧了眼女人懷中的包袱,也沒說什么話,他每日都讓心腹去檢閱老東西在寫些什么,不過是一些深奧的文字音韻之學的文章,對他構不成什么威脅。哼,只要他唐令一日當權,老家伙的文稿就是禁·書,永無見天日之時,只不過……

    “才剛杜大人給你寫了什么?”唐令冷聲問道。

    “他罵你了?!鄙蛲矶毖鄣芍屏?,她一想起這惡鬼將杜老折磨成那幅模樣,心里就恨,傳言果然沒錯,得罪過他的人都沒有好下場。沈晚冬咬牙冷笑:“怎么,你想聽?”

    “哼?!?/br>
    唐令冷哼了聲,他輕拍了拍手,只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沒多久,從暗處出來兩個孔武有力的年輕侍衛,這二人抬著個身量極高的囚徒,跑過來后將半死不活的囚徒隨手扔到地上,隨后恭敬地站到唐令身側,靜等督主吩咐。

    “沈夫人,你不是想見吳遠山么,瞧瞧吧?!碧屏钶笭枩\笑。

    沈晚冬皺眉,垂眸朝下看去。

    地上這囚徒渾身都是鞭傷,傷口邊緣似乎有白色鹽粒兒和刺鼻的辣油等物,手指頭的指甲全被拔掉,臉被打得幾乎認不出模樣,兩只腳背上各釘了枚長鐵釘,穿腳而過,已經不流血了,似乎釘了很久。

    而他的襠部血紅一片,難不成?

    “哼?!?/br>
    唐令冷笑了聲,目中神色復雜非常,有得意有解恨也有殘忍,他斜眼覷向沈晚冬,陰惻惻道:“他當年欺負了你,于是我幫了你個忙?!?/br>
    “你做什么了?”沈晚冬只感覺頭皮發麻,其實她心里其實知道,但說不出口。

    “我閹割了他?!碧屏钚Φ暮軌?,陰狠道:“他已經是廢人一個,放在牢里也是浪費我的糧米,你帶走吧?!?/br>
    作者有話要說:  晚安~

    第一次黨人之禍結束~

    第85章 爭吵

    夜里起風了, 涼颼颼的。

    油燈昏暗如豆,屋子很小,擺設也很簡單, 一張床, 一桌一椅,其余的地方堆滿了大大小小的瓷罐, 里面裝了蛇、蝎子等毒物,墻角用油紙包了好些名貴藥材, 饒是如此濃郁的藥味, 也遮掩不住臊臭和血腥之氣。

    沈晚冬將藥酒倒入銅盆中, 往里摻了些冷水,將棉手巾浸濕,擰出來, 走到床邊,靜靜地看著躺在床上的吳遠山。

    他這會兒正發著高燒,臉倒是擦洗干凈了,可卻沒敢給他洗頭, 因為頭上有道很深的鞭傷,血凝結成塊,將周遭的頭發粘連起來, 發出股惡臭。上身布滿了深淺不一的鞭傷和刀傷,下身倒是沒傷,只不過那個地方被閹割的干干凈凈,連根毛都沒留。

    下午的時候, 她和老梁從唐府將吳遠山帶出來。原本打算送回吳府,交到翩紅手上。誰料去了才發現,吳府早都被查封,翩紅和李明珠下落不明,沒辦法,只有先行將他帶到苗醫老苗湯的家。

    老苗湯妙手回春,如今在大梁也是小有名氣的,好些達官貴人都請他過府給家中女眷請脈。老苗湯這人懶散放達慣了的,不太喜歡卑躬屈膝,便在朱雀街尋摸了個僻靜的住所,成日家流連瓦子、酒館,倒也樂得逍遙自在。

    夜幕降臨時,她偷摸敲開老苗湯的家門。

    老苗湯掀開車簾瞧了眼,搖了搖頭,說:受傷太重,離死只差半口氣了。不過既是夫人帶來的,小人自當竭盡全力,能不能活,只能聽天由命了。

    因吳遠山的重傷在私·處,她不太方便進去幫手,便去老苗湯家的廚房里,搟面炒菜,再熬了一鍋米粥,等著上面屋子的門打開了,這才端了上去。

    老梁和老苗湯倒是吃的香,她沒胃口,只是喝了幾口稀粥。

    問了幾句,老苗湯連連慨嘆,說吳大人倒是讓人敬佩,硬撐著這口氣到現在,受這么重的傷,再加上如此羞辱,換做尋常男人,早都咬舌自盡了。

    老梁聽了這話,重重地冷哼了聲,道:這就是唐令的手段,殺人誅心,大抵閹人都見不得別人完整。

    她良久沒說話,問老梁:我將吳大人從唐府救出來,侯爺會不會生氣?

    老梁吸溜了口面湯,斜眼瞧了眼她,哼道:做人只求問心無愧,你堂堂正正,怕什么?

    吃罷飯后,老梁瞅了眼她的大肚子,什么話也沒說,將碗筷一股腦抱進廚房,悶頭洗涮。

    想到此,沈晚冬莞爾淺笑,可瞧見吳遠山那幅模樣,又皺眉,無奈地輕嘆了口氣,她拿蘸了薄酒的手巾幫吳遠山擦額頭和腳心。三年前,因為這男人,李明珠賜了她兩刀。而今,吳家算是真正的家破人亡了,李明珠瘋了,吳老爺死了,他成了閹人……這無情又莫測的命運,該怎么去慨嘆。

    “冬冬,”

    沈晚冬一驚,吳遠山竟說話了?

    “老苗,你快來呀!”

    沈晚冬忙將正在熬藥的老苗湯叫來,二人一起俯身,湊近了去聽。

    吳遠山如今仍昏迷著,可口里卻斷斷續續地喊著“冬冬”二字。

    “老苗,你看……他算是活了么?”沈晚冬皺眉,看向老苗湯。

    “說不準,人在瀕死之際,時常會夢到一生最快樂美滿的事?!崩厦鐪粲兴嫉厍屏搜勖媲斑@身懷六甲的美人,隨后,用兩指摸了下吳遠山的脈門,又用手背探了下男人的額頭,道:“吳大人應該能活,只不過我擔心他醒后會接受不了自己不是男人的事實,會尋死?!?/br>
    “哎!”

    沈晚冬輕嘆了口氣,用手巾輕輕地幫吳遠山擦臉降溫。

    誰知正在此時,門忽然被人從外頭用力推開,隨著夜風一起進來的,還有面色相當陰沉的榮明海。

    榮明海還未換下官服,好像飲酒了,一身的酒臭味,他用手背輕蹭了蹭自己下巴上修剪精致的胡茬,眼睛微瞇,盯著吳遠山額頭上的那只白嫩的小手,冷笑了聲,慢悠悠地走過來,掃視了遍吳遠山身上的深淺不一的傷痕,隨后又用長刀將蓋在吳遠山下身的被子用挑飛,看著那血rou模糊的私·處,眼中閃過抹復雜神色,他一把拽住沈晚冬的腕子,淡漠道:

    “走,回家?!?/br>
    “明海,其實我,”沈晚冬的腕子被這男人捏的發痛,她略微掙扎,想要解釋幾句,誰知卻迎上一雙冷漠疏離的眸子。

    “閉嘴!”榮明海按捺住怒氣,瞅了眼蹲在墻角熬藥的老苗湯,看著俏臉微紅的沈晚冬,冷聲喝道:“回家,別逼我在外人面前對你動粗!”

    “你什么意思?!鄙蛲矶霌]開男人緊緊抓她腕子的手,卻揮不開,動粗?這竟然是從他口里說出的話,他要動粗?

    “我什么意思?”榮明海不禁冷笑數聲,他稍一用力,將沈晚冬拉到他身前,讓她的大肚子頂在自己的小腹。

    “冬子,我自認對你夠包容寵愛了。你和唐令如何,我不計較;你和章謙溢,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而今你竟還對舊情念念不忘,怎么,是覺得我度量大,能在床榻給你騰出半邊,讓你將那些豬呀狗呀都招上來?”

    沈晚冬不禁愣住,不可置信地看著面前的男人,鼻頭一酸,恨道:“你冤枉我,明海,我沈晚冬自跟了你,何時做過對不起你的事?先前淪入風塵,難道是我愿意的?難道后來不是你先招惹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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