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其實還是有另外一個人知道的。 就是那個在顏君陶圣生的最后,被他莫名其妙想起來的人。那人在閉關前送了顏君陶一朵永不會迷失方向的迷榖,看不清表情,道不盡真言。 重生回來,顏君陶這才終于回憶起了那人的名字。 容兮遂,容兮遂兮的那個容兮遂。一個……來歷不明的散修,境界高深,道法莫測,在天衍宗主峰的禁地也可以來去自如,卻并不存在于天衍宗的記載里。顏君陶只知道連陸掌門見到容兮遂,都要低眉順目、恭恭敬敬地叫一聲“前輩”。 一直到飛升上界前,顏君陶也是這般跟著掌門規規矩矩地尊對方為“容前輩”的,只不過多帶了一二友誼的親密。 在顏君陶如古井一樣平波無瀾的修生里,他意外地有個好人緣,不閉關時總有人上門叨嘮,顏君陶也從不會嫌煩,安安靜靜地坐在一邊,安安靜靜地聽對方自言自語,最后再安安靜靜地送走道友。 這個習慣的始矣,就來源于總是不請自來的容前輩。 等顏君陶好不容易習慣了容前輩——顏君陶修生中的第一個道友——顏君陶就飛升了。 而一直與顏君陶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容兮遂,卻在顏君陶真的渡劫成仙出關的當日,與顏君陶割袍斷義,決絕地轉身而去,連目送顏君陶登上天梯也不肯。 一如容兮遂陰晴不定的性格,翻臉最是無情。 這輩子當顏君陶生硬打斷閉關,從洞府里出來時,第一眼看到的自然還是長身而立的容兮遂。他一直抿唇,緊盯顏君陶閉關的洞府,視死如歸,又好像在期待著什么。茶白法衣,袍角滾滾,目光悠遠地站在一種冬夏常青、像竹子一樣有枝節的古怪細樹之下。綠蔭如傘,無風自動,唯有綿軟卻掰扯不斷的秋色之葉,如綰如帶,窸窸窣窣地落下。 顏君陶發現自己上輩子記錯了,容兮遂不只是好看,也不是特別好看,而是好看到了讓他沒有辦法形容,也許連圣人都要為之羞愧的程度。 這回,等待顏君陶的再不是形同陌路、連句話也不肯說的轉身,是讓天地都要為之失色、時間也想為其停止的笑容,容兮遂的眼睛里有著自己都不敢置信的光華,他輕聲打破了沉寂:“你,真的回來了?!?/br> *** 與此同時,在鄒屠邊域,星垂平野,月涌江流。一座浮空的深山群,于大法力下拔地而起。剎那間鼓角大鳴,地動山搖,猶如亙古擎天的巨人,發出了千萬年的嘆息。 黑蒼蒼的山,水磷磷的湖,萬年古木組成的密林,在薄霧里若隱若現。禽鳴丹壁,猿嘯青崖,打破了幽澗與松颼。一柄十人合抱而不成的巨劍,從天而降,狠狠地斜插入了最高山的峰頂,卻并沒有將山一分兩半。只見烏云密布的天空之上,出現了一只靈力匯集而成的紫色巨掌,扣住劍柄,輕轉銀身…… 整個山峰在頃刻間龜裂開來,隨著猝不及防的震耳欲聾,土崩瓦解的石塊,在攝人的劍氣中,依著山勢翻滾而下,驚天動地,猶如鬼訴。 散落在千里之外兩界的五個九星門派,均有閉關多年、榮養在后峰禁地的太上長老,有感睜眼,撫膺吐血。 “快,速報掌門!有人喚醒了撼天仙劍陣的一角……” 還是在鄒屠域的邊緣,黑袍玄底的高人踏月而來,在沖天的烏紫色劍氣中,以九幽之力喚醒了長眠于此方地下的巨人。 “終于——”一面目可憎、全身腐爛的惡鬼巨人,從焦黑的土地中一點點爬出,身體僵硬,卻動作迅捷。他跪于泥濘之地,淚流滿面,仰天長嘯。 “閉嘴!”黑袍青年以力成劍,懸于空中,衣角翻飛,滾滾之氣。他磁性的聲音不見得多有力度,也不見得多可怕,卻硬生生讓那惡鬼巨人真的再不敢發出一星半點的聲音,仿佛被人瞬間掐住了脖子,心甘情愿地被掐住了脖子。 “上主?!彼难凵癜V迷,無聲尊稱。 “葬天棺何在?”青年道。 巨大的惡鬼微微俯身,用無聲之言表達了為對方引路之意,它的每一步,都會在林間落下碩大的腳印,鳥禽驚飛,異獸頓走。當那惡鬼終于找到散發著不祥幽光的陣法之地后,它便再一次跪伏于地,抬手毫不猶豫地朝著自己的胸膛直插而去,黑色的血液噴涌而出,所至之處,光芒大盛。 直至所有的光連成了畫,被黃紙血字封印、寫滿意義不明箓文的漆黑葬天棺,才一點點從惡鬼的身體之內破膛而出。此間的痛苦不言而喻,但那惡鬼卻能生生不發出一點聲音,甚至始終面帶著一個勉強算是笑容的笑容,如鬼火的雙眼直勾勾地看著黑袍男子所在的方向,充滿狂熱。這就是上主命它保管了萬年的東西,再沒有比它巨大的身體更加安全的地方。 當惡鬼巨人最后一滴黑血流盡之時,葬天棺終于徹底解封。它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黑袍男子不緊不慢地在空中緩步而來,一揮袖,棺蓋便緩緩地打開了。 棺材內,躺著一個與黑袍青年一模一樣的人。高鼻深目,沈腰潘鬢,安靜得猶如一幅水墨之畫。 在黑袍青年伸手的瞬間,躺在棺材里的人猛地睜開了血紅的眼睛,以雷霆之勢爆破元神,要與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黑袍青年同歸于盡。 黑袍青年卻紋絲不動,只是不屑地道了句:“不自量力?!?/br> 法力透過聲音一圈圈蕩開,輕松化解了棺材之人積蓄了萬年、以靈魂之力為之一搏的反擊。棺材里的男子最終在不甘中消散于了天地之間,靈力卻一點點回歸到了黑袍青年身上,棺材之人的法寶也盡數到了黑袍青年的手上。 青年勾唇,終于露出了猶如一個等待表揚的孩子的天真笑容,他拿到了所有他想要的。 那人,一定會很高興吧。 再一揮袖,惡鬼巨人重新與葬天棺一起埋入黑土,塵歸塵、土歸土,再也不見。仿佛可以劈開天地的巨劍,開始自動反向旋轉,從峰間一點點拔出,連綿不絕的群山再一次回縮,直至徹底消失。那遮天蔽日的浮空之山,泉涌印月的深水之潭,都猶如黃粱一夢,再不復存在。 五派的太上長老也均在此時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無論如何掐訣再算,推演天盤,都感受不到了任何撼天仙劍陣的氣息。 就像是一場過于驚悚的玩笑。 玩笑過后,生活該怎么樣,還是怎么樣。 只有天衍宗的掌門似有所感地看向鄒屠之域所在的方向,他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但……說出去誰會信??! 容前輩,你搞這么大一出陣仗,不要告訴我,你只是想取一件舊物幫君陶完成一個微不足道的宗門任務??! 作者有話要說: 就要這樣作!天!作!地!談!戀!愛!怕不怕!【泥垢】 容前輩表示:我不是拿了一件,謝謝,我是拿了n件。 第7章 七條咸魚不翻身: 數日前。 生存欲讓顏君陶在無名細樹下見到容兮遂的第一時間,收起了一切籠罩在己身外的幻像迷障,變回了他本來的六歲模樣。這也是顏君陶自修為到達元嬰后,第一次見到自己結丹過早而留下的“副作用”,連他自己都被嚇了一跳,竟然會這么??! 容兮遂只可能比顏君陶受到更大的驚嚇。他眼睛里那種讓顏君陶解讀無能的詭異沖動與熱情,在乍然面對顏君陶的突兀外表后,果然消散了不少,可以說是速度奇快,又立竿見影。 “你怎么突然變小了?”這讓本來很感人的重逢,在這一刻變得不知道該如何形容。 “這才是我本來的樣子啊?!鳖伨仗匾庥滞葙馑煅矍白吡藥撞?,仰著頭,轉了個圈,想要容兮遂看個清楚。 小小的仙童,小小的衣,粉粉嫩嫩的粉頰,又圓又亮的眼睛,寫滿了涉世未深的稚氣。五頭身,六歲大,正是清池玉水、攜手放鳶的無邪之年。要多可愛就可以有多可愛,也……除非是面目可憎的變態,否則真的很難對這樣的顏君陶心生邪念。 “那你準備什么時候變回青年的樣子?”容兮遂很冷靜。 “飛升以后吧?!鳖伨战o出了一個遙遙無期的回答,“我覺得這樣保持真我,也許更有利于修行,你說呢?” 我說不好!容前輩在那一刻完美詮釋了什么叫嘴上笑嘻嘻,心里mmp。 不過,大家都是修了這么多年的人了,什么大風大浪沒見過?簡單來說就是特別想得開。很快,容兮遂就看開了,道友乃至更近一步的關系暫時做不成,但是沒關系啊,他們還可以做父子! 容兮遂無處安放的躁動,就這樣換了一種方式發xiele出來。他架著顏君陶軟乎乎的兩臂,將顏小朋友整個人都抱了起來,舉了個高高。 顏君陶:“……” 顏包子就這樣維持著面無表情的模樣,被拋到了空中,又被接住,一次又一次,循環往復,還反抗無能。 一般人面對此情此景會想什么,顏君陶不知道,他只知道他思考起了一個上輩子不知道為什么沒有關心過的問題——他修生中的第一個道友,到底是什么修為? 不說顏君陶上輩子至圣的道心,只說他這輩子已然是趨自圓滿的渡劫期修為,此方世界里竟然還有他無法反抗的存在?不是那種略勝他一籌的反抗不過,是真真正正讓他連抬起食指射去靈氣都做不到的反抗無能,簡直可怕。 就像是被貓mama咬住后脖頸的小貓,僵硬著只能任由其揉圓搓扁。 顏圣人整個人都要不好了。 這怎么可能呢?! 顏君陶對世界的認知受到了極大的沖擊,正在經歷“推倒——重建——再推倒——再重建”的艱難修復過程,緩慢重啟。 等顏君陶好不容易找回他的腦子,也就引發了他的另外一個猜想——如果容兮遂已經厲害到了這種程度,他怎么還不飛升? 顏君陶對此的推理方向有兩個: 一,容兮遂曾飛升失敗,兵解重修,當了閑仙,正在又一次歷九劫,戰飛升; 二,容兮遂有秘法,可以保留高深的修為,又不受大道法則限制,可以不用飛升。 從個人需求的角度講,顏君陶肯定是希望容兮遂是后者的。而從種種現實來推斷,顏君陶也不覺得容兮遂是散仙,因為——真不是顏君陶對自己盲目自信——哪怕是天衍宗內被榮養起來、當太上長老的散仙們,只要顏君陶愿意,他也是有一戰之力的。 但顏君陶如今卻在容兮遂面前動彈不得,這確實不正常。 “不怕啊,不怕啊?!比葙馑飚敃r是這樣摸著顏君陶的小腦袋,笑瞇瞇地說的,“我就是太高興了,情難自禁,陶陶不會怪我的,對吧?你這么喜歡我,都肯為了我不飛升,你一定不會介意的!” “……我不是,我沒有,你想多了?!鳖伨盏谝粫r間對容兮遂的這個可怕想法進行了否認。 他為什么要因為喜歡容兮遂就不去當仙人?不對,他什么時候喜歡的容兮遂,他怎么不知道?! 一如顏君陶過去的認知,他的這位容道友腦回路真的很有問題。 容兮遂卻掩耳盜鈴地拒絕聽任何他不喜歡的答案,繼續道:“不管如何,你能留下,我很歡喜。你不喜歡,我就不說,我們還與從前一般?!?/br> 從前什么樣,顏君陶已經快要忘得差不多了,但他可以肯定的是,絕對不是他倆現在這樣——顏君陶走哪兒,容兮遂都要跟著,小心翼翼地呵護著,甚至已經到了喝口玉髓,容兮遂都怕顏君陶嗆著的地步。 多年未見的道友,突然變態,這并不比道友變得面目可憎,更讓人容易接受。 但冥冥之中又有一股力量在告訴顏君陶,一旦他在這種時候說出什么不能讓容兮遂順意的話,那他這個陰晴不定的道友,就指不定會對他做什么了。 于是……兩人就“順其自然”地僵持到了今天。 顏君陶在稟明掌門自己出關了之后,就領了門內一些從沒強求他做過的宗門任務,帶著一眾弟子浩浩蕩蕩地下山歷練了。 是的,這些隨顏君陶一同來到鄒屠域的天衍宗弟子,不管是金丹元嬰,還是出竅分神,都不是在給顏君陶當護衛,而是在顏君陶這個渡劫期尊者的護持下,出來長見識的。 顏君陶下山的第一站會選擇鄒屠,一方面是因為顏夫人一百二十歲的大壽(這到底是不是她真正的生日其實還是一個問題),一方面也是因為收徒法會便是宗門任務之一。 真正負責主持收徒法會的,是一個殷字輩的弟子,顏君陶只是起到威懾護持的作用。 一個……過于威懾的存在。 其他九星門派大概還沒有收到顏君陶出山的消息,畢竟顏君陶可以催動靈力讓七寶仙船日行千萬,其他門派的線人卻沒有這個能力。 不過紙終究包不住火,相信這個消息很快就會傳遍兩界。 而那個本來很倒霉被分到收徒法會任務的殷字弟子,在聽說顏尊者會一路隨行后,差點被嫉妒他的師兄弟給生吃活剝了。他咬牙,死活沒肯松口把這個任務換出去。于是最終宗門也只是調劑了一個分神期、一個出竅期的真傳弟子加入隊伍,想要在顏君陶有限的下界生活里,多沾沾福氣。 說起來,沾福氣其實也是一件很有修真理論支撐的事情。 能成為大法力、大神通者,無不都是氣運極盛、福澤深厚之輩,在修行的過程中,提升境界、感悟大道都很重要,但壯大運脈同樣不可或缺。反過來說就是運氣要真的不好,也不可能成為前輩高人。 而這種有大造化的人,往往也會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影響著自己身邊人的氣運,最次也可以逢兇化吉。 顏夫人已經飛升多年的陶師姐,就是這么一個極其幸運的天道寵兒,顏夫人也是多虧了和這位陶師姐一起組隊探尋秘境,才得到了能夠助她繼續在后天斗之大道走下去的殘破仙器。一飲一啄,皆是命數。 “兒這次出山,就是似有所感,想要尋找自己的命數?!鳖伨諏︻伔蛉巳缡墙忉屪约和蝗幌律降臎Q定。 “似有所感”算得上與“此物與我有緣”一樣的萬能借口了,在修真界特別吃香。 果然,顏君陶這么一說,顏夫人就明白了,還替兒子圓了借口:“不曾入世,何談出世??匆幌逻@人生百態,對你的修行確實更有好處。娘自己就是入世派,雖然在修行上沒有辦法給你多少意見,但在入世一事上也許還能勉力一二?!?/br> 趕在顏君陶再次詢問家里到底發生了什么之前,從沒打算說實話的顏夫人就火速撤退了。入世有很多經驗可以說,但宅斗絕對不在兒子需要知道的列表里。 顏夫人一雙繡花鞋就跟蹬了風火輪似的,轉眼就消失在了顏君陶的視野。 徒留顏君陶獨坐在小軒窗的貴妃榻下,百無聊賴。這是顏君陶打定主意不修煉之后,新增加的一種感覺,很新奇,卻不喜歡。以前顏君陶從來不會覺得無聊,大道漫漫,在追求長生的路上,只會嫌時間不夠多,沒有辦法領悟真意、研究法寶,又怎么會無聊呢? 直至現在,當顏君陶把一切與修煉有關的活動拋到腦后,他才發現他的生活是多么的乏善可陳。 他甚至沒有一個興趣愛好。 不,他曾經是有的,只不過他的興趣愛好就是修煉,修煉,往死里修煉。沒了成圣的目標,顏君陶忽然有些不知道該干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