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哦對對對,武俠劇?!睂O無憂笑道:“都差不多啦。要吊威壓感覺好興奮?!?/br> 陶清風簡直不知道該如何接話,好在這時候旁邊走過來一個瘦瘦的男子,比陶清風矮半個頭,穿著白套頭衫,鼻梁上也架著墨鏡,加入了他們談話。 “喲,我來晚了。碰頭大會吶?清風?無憂?我是唐九宏?!?/br> 這就是飾演東君的唐九宏了,他屬于“花美男”長相,膚白臉尖。墨鏡推到頭頂后,露出吊梢眉和男人里少見的丹鳳眼,就是個子在男明星間顯得稍微矮了點,粗略看去才一米七出頭的模樣。陶清風那么清秀一個人,站在他旁邊立刻顯得陽光英氣了。 陶清風和唐九宏握了握手,發表看法,說:“九宏,我覺得你的長相,挺適合東君?!?/br> 原作里東君有動不動就把皇室送來的珍珠寶石亂扔的習慣,由此很多鄉民會在他隱居的山林附近尋找。第一次的時候認成了“神仙娘娘”,把他當女的。唐九宏這陰柔秀美的外型,加上個子矮小,陶清風覺得,他化一下妝,和孫無憂站在一起,就是一對姐妹花了。 唐九宏笑說:“我倒不覺得你像虞山海,我看小說還以為他是個霸道總裁長相呢?!?/br> 陶清風以為自己聽岔了?霸道總裁不是現代形容嗎?跟虞山海有什么關系?虞山海也不是家大業大脾氣暴躁的性格???不過聽到唐九宏看了小說,陶清風還是心中安慰了許多,好歹不像孫無憂一樣,對自己演什么都不清楚。 陶清風說:“你看了小說?其實小說里有虞山海的外貌,他長得……” 唐九宏連忙說:“我其實沒看完,是三部對吧。我就看了一本,是南影一個同學發給我的。東君那本《瀚海迷情錄》……” 陶清風又愣了:“那本不是叫《瀚海東君錄》嗎?” 唐九宏也嚇了一跳:“難道我看錯了?我是說怎么那本里面,感情戲非常奇怪呢。虞山海和東君經常打著打著就滾到一起了……我問經紀人他說這不是耽美劇,還以為要改原作呢……” 孫無憂笑得合不攏嘴:“霸道總裁原來是這么來的哈哈哈哈。你同學給你看的是同人文吧哈哈哈哈哈哈?!?/br> 陶清風的內心幾乎是崩潰的,簡直對這部劇的前途毫無期待了。 這個念頭在知道第一天的工作安排時,愈發強烈了。 開機第一天,陶清風接到了通告單,有十五場通告。 陶清風反復確認了幾遍,問蘇尋:是十五場?不是五場?是在一天之內?不是這一周的工作? 《歸寧皇后》劇組,一場通告都可能磨兩個小時。眼下那張密密麻麻的日程表上,是一天的時間,排了十五場。早上八場,下午七場。每一場通告的時間,只有半小時。 陶清風難以置信地,又把每場通告的劇本挑出來看——臺詞都很多。 雖然陶清風有超強的記憶力,但是他還沒能把這本五十萬字的劇本背完。因為這都是現代表達,很多還是口水話,更甚上下文沒邏輯。陶清風看前幾遍的時候,都是越看越頭昏的狀態。 他不僅深深為自己的低效率感到慚愧——其實并不是他的錯,若是通古雅致的古文,他還能背得特別快。但這種純現代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口語,字數太多,加上他腦海里原作武俠小說那三本,總是在他背臺詞的時候跳出來:在腦海里喊著,這個劇情本來該是這樣的,這是移花接木了哪個劇情,這里男主本來遇到的是誰…… 陶清風前一天夜里,大概背到半夜一點,才把第二天要演的十五場通告的臺詞全都背完。他第二天是七點醒的,醒了頭也痛,眼睛也痛,渾身哪里都不對勁。 去化妝間的時候,陶清風看了看時間,的確是七點半沒錯??墒腔瘖y間里除了掃除的阿姨之外,一個人都還沒在。通告表上是八點半第一場開拍,陶清風就坐在化妝間的大鏡子前,一言不發地等。 鏡子里的人,因為臉色蒼白,愈發顯得瘦削。陶清風順時針方向揉著眼皮,這還是在《歸寧皇后》劇組時,鐘玉皎教他的,如何消除眼袋黑眼圈。當然根本的方法是早睡和保養??墒恰涨屣L苦笑,希望過幾天能好起來。 到了八點鐘,化妝間陸續來人了,看到陶清風來得那么早,都比較吃驚。主化妝師說:“清風啊,其實你不必來這么早的,以后八點就好啦?!?/br> 陶清風不動聲色,道:“是么,我以為第一天造型要麻煩些?!?/br> 造型師輕松道:“不麻煩啦,畫完直接戴發套……” 化妝師一面給陶清風臉上抹隔離霜和上粉,陶清風本來臉色就白,所以妝色沒有做得很濃。然后化妝師拿出個定制的,虞山海的長發頭套給陶清風戴著。這是個前額側邊挑出一縷頭發,另一側別至耳后,頭頂無冠,屬于浪子游俠模樣的發套。 古裝劇打理頭發最麻煩。在《歸寧皇后》劇組時,造型師每次還要把長長的假發套戴好后噴各種潤滑柔軟劑。 但這次的發套戴在頭上之后就沒管了,陶清風等了一會兒,看化妝師居然已經開始在收拾桌子了,才看著鏡中發梢末端卷曲問:“不用弄直嗎?” 剛好一個導演來到化妝間,邊睡眼惺忪地打了個哈欠,接過陶清風的話頭說:“不用不用,江湖人,要顯得不羈一點。江湖人哪有時間打理什么頭發呢?” 陶清風沒說什么,心里想的卻是,要真是“寫實”江湖人,其實根本就不該留長頭發,打斗會被揪住,直接剪短算了。既然做了造型,那不就是給觀眾欣賞嗎?而且武俠劇寫什么實,陶清風在心里回憶那些登萍渡水、踏雪無痕,跟神仙似的輕功,全都是想象。但君子和而不同,心里有了不一致意見,他還是緘口未言。 到了八點半,人終于稀稀落落地來齊,準備開拍了。陶清風不自覺地卷著頭發下擺,試圖把它弄直些,絲毫不知道,這個不靠譜劇組的第一天,才剛剛開始而已。 前一天晚上,陶清風為了背臺詞,熬到半夜一點鐘才睡,背完了那十五場的臺詞。但他也沒時間一句句細細琢磨,本來悲觀地想:今天在片場一定會被反復ng,耽誤很多時間,說不定要加班趕工,耽擱到很晚…… 到拍攝現場時,陶清風才知道——有很多鏡頭,其實根本不需要他背臺詞。他險些吐出一口老血。 第一場戲,要拍的是虞山海雪夜奔赴敵國臥底,路經農莊,為躲追兵,闖入一間破茅草屋。這倒是和原作小說基本一致。 這一幕要拍的是,虞山海以為破茅草屋里沒人,他手受傷了,就用肩膀去撞開門。 可是陶清風看著空蕩蕩的拍攝場地——地上鋪著綠色布,棚子里也全掛滿了綠布,沒有門,他要怎么撞? 導演a解釋了陶清風的疑惑:“清風你不用撞,b組在拍撞門呢?!?/br> 陶清風更糊涂了,他人在a組,b組怎么拍撞門? 結果他問了才知道。是用的替身,有三個導演,分成abc組。a組是總導演,主要拍演員本人的近景。b組主要拍替身動作,c組先待命,等以后其他主演進組后同時開工。今天b組導演正在拍攝替身撞門。陶清風走過去瞅了一眼,場地上也是除了一扇孤零零的門之后,全是綠布。方便后期摳圖合成。 陶清風問a導演:“為什么不用我自己拍?” a導演說:“清風你有那么多場,哪能一個個動作拍。放心,替身管夠,衣服也有三套。清風你站著別動,先擺個表情,我們把這個表情錄下來……” 陶清風強忍著不適感,問:“我該,該從哪句臺詞說起?” 導演a說:“隨便吧,反正后期配音?!?/br> 陶清風瞪大了眼睛:“隨便?” 導演a繼續道:“昨天晚上才給的劇本,你哪里背得下來。沒關系的,你就說1234567吧……” 陶清風當然不可能真的說1234567,虛弱道:“其實我……背下來了?!?/br> 導演愣了愣,道:“哦……那,那好吧,你說吧?!?/br> 陶清風就背出了撞門前的臺詞。背完后,導演也沒說他背得對不對(陶清風嚴重懷疑,其實是導演也不記得這一幕的臺詞),也沒有去管他的動作(因為就拍的是靜態大頭,都不取全身),直接就一條讓他過。然后拍下一場了。 陶清風站在原地,風中凌亂地想,這就過了? 陶清風覺得,如果是這種拍攝,他一天之內,的確能拍完十五場。原來是這樣拍的。 但這實在是太……有很多時候,他稀里糊涂的擺個姿勢,或者露出幾個變化的眼神(這大概就是難度最高的時候吧),導演就讓他過了。陶清風甚至根本沒搞清楚自己在拍哪幕戲。因為編劇天天在現場把劇本改來改去的,雖然也并不妨礙他的進度——很多時候根本不用講臺詞。 陶清風內心抓狂地想:就算后期有配音,自己沒有口型畫面,人家配音怎么配??后來在導演助理私下里的解釋才知道:沒有畫面的地方,就用空境,或者不露出演員的口型……請配音老師拿著臺詞本開始表演。 陶清風在忍受了這樣胡亂瞎拍的三天之后,終于做出了一個,艱難,卻覺得很有必要的決定。 第55章 劇本問題 陶清風決定去找導演好好聊一聊, 建議前面的戲重拍, 后面的也不能這樣拍。 雖然到底該怎么拍, 是導演職權范圍內的事。陶清風也理解,演員不該越俎代庖。陶清風本來該像傅音忠告里的“放松玩耍, 導演讓做什么就做什么”,度過了這三個月,三百萬到手里, 其他的根本別管。 可是,陶清風心想,等劇拍出來, 被罵的,是他自己。 路人不會看這種雷劇, 但自己的粉絲陶瓷一定會看, 陶清風不是個在意別人看法的人, 但他不能不對粉絲負責。自己既有為往圣傳道之心,做好承擔演員的社會責任的準備, 這種片子的實質價值在哪里?不求思想性, 起碼它得看上去美觀,故事好歹講明白吧。 陶清風覺得自己之前對木飛客原作小說看法太嚴苛了, 雖然人物前后精分, 好歹故事反轉精彩, 也從頭到尾起承轉合講完了,閱讀感受是很不錯的。 可是這網劇拍出來——導演承諾會把各組的畫面剪在一起——但陶清風都不相信那能給他人完整故事的觀感。更別提天天改劇本,前后各種大小矛盾, 這豈是配音老師念一遍臺詞本能彌補的? 導演有三個,a組導演是總導演,bc兩組導演是副導演。陶清風去找的是總導演。 總導演對陶清風收工后還來找他感到奇怪——自己又沒有潛規則或被潛規則的特質??倢а葸@幾天按部就班地拍,和他以前拍手撕鬼子那些戲的進展差不多。陶清風現場乖乖配合,看得出來還背了很多臺詞,都讓總導演特別滿意,覺得省心。 沒想到陶清風來找他的第一句話就把總導演嚇懵了。 “前面想全部重拍?!?/br> “重拍”的要求,總導演不是沒聽過,但一般那是某場通告,比較有責任心的演員,提出來,這里或那里拍得慢一點,摳得細致一點,這位導演也會聽的。 但是直接像陶清風這樣,提出來“全部重拍”的要求,還是讓總導演覺得,他吃錯什么藥了?三天已經了四十條了,照導演“老練”的剪輯技術,都可以剪出個十分鐘的長片花,去忽悠投資商了——雖然現在并沒有投資商要忽悠,這部藍莓網站投資的已經確定在他們視頻網播——這也是導演拍得心不在焉的原因:已經賣出去了,不怕。 “為什么?”總導演問陶清風,他不敢直接對男一號露出不耐煩表情,陶清風雖然之前是十八線,但是今年搭上《歸寧皇后》,又改名字后,聲勢好像有了些變化。星輝公司如果不想栽培,就不會給他男一號了。雖然這種網劇的男一號比不上電視劇,但好歹是個“男一號”的番位。 “因為,”陶清風那一瞬間想說很多,他想說,原作薄薄紙片里,有一片雖殘缺卻還是閃爍了零散精神光輝的靈魂碎片;他想說,一部戲要對觀眾負責;他想說,演員有自己的社會價值和責任所在……可是看著總導演那雙渾濁的眼睛,陶清風忽然想到了,上輩子遇到的,心智未開化的,麻木而愚昧的鄉民。 陶清風又想到了,在《歸寧皇后》拍攝時,烈日頭下扛著機器的鐘玉皎。 陶清風深吸一口氣,覺得她那句“我就是不要臉,想再來一次”的話,說得真好。雖然他上一輩子,限于身份,絕不會說這樣的話。但是,一旦發掘了能說出來的動機,他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暢快。這是他第一次掙脫出“文質彬彬然后君子”,所以必須克己復禮,馴順服從的皮囊—— “因為,我,就是想再來一遍?!碧涨屣L在門邊站得筆直,對總導演說。 同時有一個聲音,在腦中震耳發聵地告訴他:其實這,就是圣賢口中的,“知行合一”和“致良知”啊。 那是圣王的心學:知道該如何做,并且去做了,便是“知行合一”。知道了什么是對的,就堅持這份心,便是“致良知”。 身為儒門弟子,他很清楚什么是本,什么是表。但是上一輩子,學統道論服從于封建統治,陶清風其實很少有機會能“知善知惡是致知”,酣暢地傳達本心的寄望。 縱然身死,學絕未斷,道統未消。重活一次,他的心,不會淪亡了。 總導演看著陶清風那副淡然卻堅定的樣子,心中咯噔一聲,難道遇到了那種“擰巴”的演員?這位手撕鬼子專業戶導演,最怕和那種演員合作,出了名的折騰。想不到陶清風也是這種折騰的德性。 總導演試圖搶救一下,委婉道:“清風啊……所有工作人員,都會挺為難的……你這樣,不太好吧?大家,本來都挺喜歡你的……” 陶清風站在原地,聲音不大,卻非常清晰。 “我演戲,不是為了劇組喜歡。這戲,是觀眾要看?!?/br> 導演心想:又遇到了個理想化的新人,傻乎乎的,這種劇哪有幾個人會認真看?能順利打包賣出去,已經謝天謝地萬事大吉了。什么沖播放量或者吸引觀眾,那是視頻網站需要cao心的營銷。 但他也沒有反駁陶清風的要求——這個導演拍手撕鬼子那么多劇,深諳萬事和稀泥的做事原則:別人要偷懶,他尚且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別人要努力,那也隨便唄。 “清風啊。我知道,你追求,比較高。這也是好事。但你也知道,我不是什么有名導演,實在能力有限,拍攝任務也是很緊張的。要不這樣吧,接下來拍的時候,你不滿意就自己ng,你嫌戲份不對就自己改,你嫌臺詞不好就自己和編劇商量,我絕對不干涉了?!?/br> 導演眼珠一轉,又說:“但是,在日程內,絕對不要超過每一條通告的時間,絕不要連累大家加班。之前三天的戲,你想改,也可以,但不能占用進度時間,你自己和其他演員、攝影、燈光、道具、服化商量,看他們愿不愿意晚上陪你加班改咯?!?/br> 這個總導演,也是老jian巨猾的。陶清風一個名氣不大的年輕演員,怎么可能指使得動那么多部門的人,人家憑什么聽他的,憑什么陪他加班改戲?他心想:陶清風很容易就碰一鼻子灰,然后乖乖放棄。至于自己那邊,還能樂得輕松,陶清風自己演了負責,總導演甚至可以在片場補瞌睡了。 陶清風愣了愣,沒想到導演居然以這種方式,同意了他的請求。雖然這聽上去實在不負責任——毋寧說是一種責任的下放。但好歹,自己還是有機會的。 陶清風見好就收,道:“謝謝導演,打擾您了?!北阕吡顺鋈?。 既然導演的話擺在那里,陶清風罕見地露出一點愉快的微笑,雖然他沒怎么實施過,但并不妨礙,他上一輩子待在官場里,見過這種字面意義上的“授權方式”。他也聽聞過,那些有本事的能臣,是如何去做的。他雖然和他們差得很遠,陶清風心想,照葫蘆畫瓢總還是會的。 對不起了,陶清風一邊往編劇房間走去,心中想,這一次,就讓他稍微任性一下,做點俗稱“雞毛當令箭”的小文章吧。 編劇四人,分住在三個房間。有過經驗的那兩個編劇,一人住一個房間,剩下兩個剛畢業的新編劇,合住一個房間。 他們的劇本是分工寫的。陶清風很容易看得出來,劇本很多地方的臺詞風格,甚至對人物的理解,都不統一。所以雖然劇本上并沒有標注“這一段是誰寫的”,但是陶清風明顯看得出來:其中有個編劇,對原作了解比較多,把木飛客的很多原臺詞,巧妙地嵌進去了。但是其他的編劇,就是在尬寫了。 有一個編劇,估計是專門尬寫男女主角的感情戲的。寫得那叫一個狗血淋漓,看得陶清風扶額頭疼。 陶清風去敲那個有經驗的編劇的房門,她開門時還驚訝了一下,估計也是和導演一樣,奇怪自己其實既沒有潛規則也沒有被潛規則的價值,就是一流水線古偶編劇,陶清風下班之后來找她做什么? 陶清風便說:“我想請教編劇們一下,關于劇情的問題,不知能不能請你,讓幾位編劇都過來一下?!?/br> 古偶編劇一號很快鎮定下來,點頭道:“他們就在隔壁,我去敲門問問?!?/br> 走到里面傳來“哈哈哈”播放視頻聲音的房間門口,敲了之后,那兩個剛畢業的新編劇穿著睡衣開門,看到陶清風立刻又魂飛魄散地“砰”把門關上,結結巴巴:“不好意思,我們,先換個衣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