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節
她失落地自嘲:“你倒真是有信心。不過你這樣漂亮……我看到你和他一起跳胡旋舞,你們真是般配。我常想陸三郎那樣的人會娶什么樣的女郎……我不得不承認,哪一種猜測,都沒有你與他在一起時那般令人賞心悅目。我從未見他用看你那樣的眼神看過旁人,從未見過他對一個女郎笑得那樣多情。他看你時,就似在勾引你一般……可對我,他就嫌惡甚多,不肯多放一絲感情?!?/br> 羅令妤略微想了下,還是選擇安慰情敵的失?。骸翱赡苁俏姨每戳?,他這人好色吧。他這人假清高,陳jiejie將他想的太高尚了?!?/br> 陳繡勉強笑了下,不再說話了。 黑夜中,羅令妤忽聽到旁邊女子的哽咽聲。她余光看到淚落如珠,但羅令妤面色不改,甚至也不回頭,當做沒看見沒聽見。陳繡在黑夜中默默落了一會兒淚,最后道:“我喜歡了他快十年,現在終于要放下了。我還是很喜歡他,可是我知道……明日我就走了,再不打擾你們夫妻了。祝你們百年好合,早生貴子?!?/br> 羅令妤低聲道謝,說:“祝陳jiejie能在姑蘇嫁得良婿啊?!?/br> 陳繡悵然一笑。 突聽到陸三郎從遠而近的聲音:“令妤,令妤……” 站在船頭,陳繡身邊的羅令妤立即抬高聲音應了一聲,羅令妤和陳繡一起轉頭,看到了船艙中步出的清雋郎君。船只一晃,他身子跟著一晃??恐?,陸昀手撐額頭,聲音含糊:“令妤,我頭痛……” 陳繡聽到身邊的羅令妤哼了一聲,罵道:“什么頭痛,一定是又偷喝多了酒。明明不能喝,還要逞強?!?/br> 羅令妤口上這樣說,心中卻顯然擔心陸昀。尤其是坐船,她怕他難受得吐了,當即顧不上和陳繡敘舊,匆匆告別,羅令妤奔向燈火下,扶住靠著艙門的閉目郎君。在陳繡看來,那腰肢纖細的女郎才挨到郎君的身畔,陸昀就伸手,閉著眼將她抱入了懷里。 陸昀頭埋于女郎的頸窩間,說話聲含糊,聲音極低,陳繡已聽不清楚。 之后便見陸昀忘情一般,去親羅令妤的唇,唇才一挨,就被羅令妤伸手捂住了。羅令妤嗔:“你又胡來……別……你再這樣,我不管你了……” 跌跌撞撞,在侍女的相助下,羅令妤扶著陸三郎離開,去尋了一船艙休息。從始至終,陸昀都格外相信羅令妤,格外依靠羅令妤。他被羅令妤帶著走,被羅令妤嗔罵,也沒如何反抗,如何甩臉子,想來平時被罵的次數也多了…… 至此,陳繡終于看明白,并非羅令妤離不開陸昀,陸三郎同樣離不開羅令妤。 陳繡輕輕吐了口氣,喃聲:“就這樣吧……再見了,三郎?!?/br> 少年愛戀,無疾而終,本就是人間常態,也沒什么。 …… 當夜建業男女夜游,高談闊論,暢意無比。 第二日上朝,則是另一派氣象。趙王劉槐被押上殿,老皇帝高座寶座,震驚地看自己的另一個兒子,陳王劉俶指認趙王夜闖大司馬寺,救走了衡陽王劉慕。劉慕如今失蹤,乃趙王之過。 劉槐厲聲:“胡說八道!我為什么要救衡陽王?父皇,這是個圈套,劉俶陷害我!他狼子野心,早已不是以前的劉俶了!父皇,兄弟們,各位卿相,你們不要被他騙了!” 第148章 太初大殿,面對趙王歇斯底里的掙扎和控訴,陳王劉俶只問一句:“那你夜闖大司馬寺,是何緣故?” 劉槐:“……” 面色灰白,他僵硬著——他說不出那個理由。若他不是要救走衡陽王,難道他能親口與人承認,說自己是想殺了北國那些細作?案子明明不歸他審,他急著殺人滅口是為何? 朝殿上,陸二郎陸顯站在士大夫中,與眾人一起看著趙王和陳王的對峙。昨夜忙了一夜,放走了衡陽王,陸顯早朝本該疲憊與后怕。但他看著兄弟二人的對峙,精神恍惚,想到了自己昨夜夢到的—— 夢到原本的軌跡中,最先在那夜趕到皇帝身邊的是趙王。 老皇帝同樣因為受到驚嚇生了大病,現實中接手朝堂事務的人是陳王,夢里卻是那最先趕去救皇帝的趙王。老皇帝同樣有猜忌之心,然而對大局影響微弱。夢中衡陽王死在邊關,沒有他的攪局,北國細作盡被趙王所除。 趙王還陷害負責大司馬寺防衛的陳王殿下,讓陳王入了獄。由此才激怒了自己的三弟陸昀。 造反皆有緣由。 現實中,陸昀好似將這種緣由……已經斬斷。 一個預知未來的夢,有人努力適應去借助夢而避開危機,有人卻大手筆,將一切格局推翻,按照他的想法來。陸二郎目光向同樣位列群臣中的那位清貴雍容的陸三郎看去,對方面容似雪玉,眼眸黑邃如曜石,巍然不動。 趙王近乎崩潰,口不擇言:“是你陷害我!對,你和陸三郎……人是你們放走的!不然京兆尹的人為何……” 劉俶慢慢說:“朝中大臣皆知,我與小皇叔,不睦已久?!?/br> 趙王劉槐:“……!” 他看諸臣紛紛點頭,心中更覺絕望。是,建業朝臣都知,陳王和衡陽王性情不和,兩人政見也不同,去年衡陽王遭遇刺殺,還一度懷疑是陳王所為,與陳王針鋒相對許久。劉俶和劉慕私下里絕無交情,甚至有些敵視。陸三郎是劉俶這一邊的,他自然和衡陽王也無私交。陸家只有陸二郎和衡陽王能說的上幾句話,但同樣交情不深。 趙王想說劉俶故意放走衡陽王,實在不可信。 趙王面向高座上已經糊涂的老皇帝,急切申冤:“父皇,我真的是被冤枉的!” 老皇帝神色閃爍,懷疑的目光在兩個兒子之間徘徊。左邊是一臉惶然的趙王,右邊是他那個沉穩少言的五子陳王。理智上,老皇帝更信任從來不讓自己失望的劉俶。但自從劉俶上次和陸家勾結偽造圣旨,老皇帝對自己兒子已經失望。然而再看趙王…… 老皇帝猶豫間,聽陳王說:“既無法定罪,此事,再議?,F今另有一事,北國公主,作證,稱趙王與北國細作,勾結……” 趙王大怒,厲聲打斷:“你胡說!胡說八道——” 老皇帝猛地站起:“那個賤人沒死?!” 趙王微頷首,向后示意人帶北國公主入殿。他眸色幽深,靜靜看大殿門開,神色憔悴疲憊、早失了公主雍容氣度的女子一瘸一拐地走上來,北國公主目光觸及他時,眼底神色變得幾多驚懼,身子輕微發抖。 這個人!這個陳王! 表里之不一……他相貌如此文秀,她初被陸昀扔到這個公子手中時,哪里知道這人的心冷酷狠毒,對一個美貌弱女子絲毫無同情心……建業人,南國人,天下人,都被這個人無害的樣子騙了。 北國公主撲跪在地,不敢看向這位陳王。死是解脫,她不愿再回去遭受陳王手下的那些殘酷刑罰。北國公主啞聲:“我說,我全都說。我知道的不多,這位趙王……” 趙王縱身撲去想掐死她:“閉嘴你這個賤人——” 陳王:“攔下?!?/br> 老皇帝:“讓她說!讓她說!” 場中一派混亂,趙王怒吼著要掐死北國公主,北國公主發抖著話在口中顛三倒四,還不時驚恐地瞥陳王一眼。老皇帝目中含血絲,渾濁的眼珠暴突,在北國公主的講述中,他一時氣趙王的混賬,一時氣這個女人的狼子野心。老皇帝被氣得一陣哆嗦,他哇地吐出一口混著血絲的濃痰,忽然向后倒去。老皇帝突然氣暈,眾臣又一陣焦急,連聲呼喚“陛下、陛下”,連召侍醫入殿。 亂糟糟中,診得老皇帝是“中風”。 趙王跪在地上,看著眾人忙碌,再看到人群中,陳王劉俶平靜的側容。陳王靜靜地吩咐人帶老皇帝下去,他慢條斯理,不急不緩,贏得大臣們的信賴。原本亂糟糟的朝堂,現在好像變成了陳王的“一言堂”,只能聽到這位青年郎君低而慢的發號施令。 趙王忽然背脊升起一陣寒意,盯著陳王文質彬彬的面容,他覺得恐慌—— 為何父皇突然就中風了?是不是陳王故意氣的? 父皇在那夜之后身體就不好,父皇猜忌心重,想殺了衡陽王,之后也會想解決陳王。然后在父皇下決心之前,衡陽王突然不見了,父皇坐立難安,何等恐慌。之后陳王突然將北國公主帶出來,與他對峙。父皇本就身體差,這一氣,直接就倒了…… 中風之癥! 老皇帝無法理事,按照現在朝廷上的局勢,背靠陸家,朝堂豈不是陳王說什么就是什么?老皇帝這時候想追究衡陽王出逃,可是如何追究?老皇帝想殺了陳王,可他中風臥床,他如何殺? 趙王臉色蒼白——這個五弟,心機之深之重,布局之詳細,一碼又一碼。 原來之前陳王是真的不在乎和他們爭斗……此人真的計較起來,實在可怕。 陳王劉俶并不在意趙王個人情緒,殺人殺死,他絕不留下后患無窮。送老皇帝回內宮休息,老皇帝抓著他的手嘴里咕噥著要說話,聲音模糊,努力地想作出“衡陽王”的口型,劉俶淡聲:“父皇安心養病,其余事不必擔心?!?/br> 而趙王劉槐奮力掙扎,撲去趴在龍榻上,抓著自己父皇的手大哭。旁邊其他公子都被劉槐的悲戚嚇了一跳,平時也沒見趙王這般孝順。趙王兀自掙扎,口口聲聲要在龍榻前照顧陛下。他將老皇帝當護身符,努力反抗著陳王…… 劉俶瞥了他一眼,他面上做著“孝子”,自然也沒有非拉著趙王,因北國公主一人之言就要殺趙王。 公子們略微放下心:五公子性情溫和平順,現在朝廷聽他的,好似也沒錯? 而趙王發著抖,努力和其他公子們暗示:你們這些笨蛋!你們都被他騙了!救我啊,快救我!他一定會殺了我的! 劉俶外表之清秀文弱,性情之沉穩端正,給人以錯覺。他從不發怒,從不感情用事,他多年在建業經營出的無害形象,在這時麻痹了所有人。諸人都知道老皇帝是被氣病了,但無人覺得這和陳王有什么關系。 無人知道,陳王在一步步殺自己的父皇。 他和劉慕不一樣。 衡陽王知道皇兄要殺自己,反抗激烈,暴躁易怒,他不敢相信,對感情始終抱有幻想。直到那幻想最后被老皇帝打破。劉俶不一樣,劉俶從沒得到過什么父愛,他想得到的,從來靠的是自己的謀算。既和陸三郎心照不宣,這條路走下去,劉俶就不會猶豫。 出了宮城,劉俶遇到等候他的陸三郎陸昀。陸昀向他揚眉,目有疑問之色。劉俶頷首,示意一切按照計劃而來。 陸昀嘆:“我便知,只要你下定決心,這些事就不必我cao勞了?!?/br> 劉俶沒多說什么。兩位郎君不上車馬,而是繞著宮墻緩緩行走。劉俶問起另一事:“你,真要保下,越子寒?非我族類,你不怕他生異心?” 陸昀淡聲:“給婳兒一個玩伴而已。小婳兒現在難過得厲害,還不敢跟我和她姐說……小孩子嘛,非必要的,自然要寵著她一些。她高興了,某人不也會高興?若越子寒真不聽話,我有一萬種方式讓他消失?!?/br> 他素來有此手段,劉俶也不多為他擔心。劉俶只問:“你確定,羅,小meimei,能讓越子寒開口,指認趙王?” 陸昀勾唇,似笑非笑:“試一下嘛。還能從中看出他品性,看此人可留不可留。難道我要帶走他,阿蠻還要惱我不成?” 劉俶瞪了他那副頑劣模樣一眼,搖了搖頭。劉俶低聲:“我豈會惱你……三郎,雪臣,我永不會惱你。我,沒有旁的朋友,我只和你要好……日后,不管什么時候,你我之交,永不相負?!?/br> 陸昀淡聲:“那也不一定。坐上那個位置,很多東西都會改變。若真有你我為敵那一日……” 劉俶:“我對你,退避三舍?!?/br> 陸昀:“……!” 熱風從身后拂來,他突得停步,扭頭,眸子驟縮,看向旁邊那秀麗青年。 兩人已遠離宮城,走到街巷間。站在石橋上,橋下湖水碧波金光燦燦,水光拂在二人面前。夏風干冷,兩人衣衫被風吹皺,袖子拂在一起。劉俶緩緩看向陸昀,二人視線對上,劉俶露出一個笑。 侍從們隔斷人群,橋上只站著他們兩個。劉俶伸手握住陸三郎的手,輕聲:“我若是帝王,你就是侍中?!?/br> “你會是我唯一的侍中?!?/br> “若真有,你我,執戈相向的那一日……我效古禮,對你退避三舍?!?/br> “三郎,我不負你……你也不要負我?!?/br> 碧天如水,金陽青石。陸昀望他許久,浮起一個笑。他淡淡說了一聲“好”,抬手,與陳王劉俶連擊三掌,共立盟約。 二人相視一笑。 …… 當日晚,老皇帝在宮中備受病魔所擾,大司馬寺外,停下一長檐車,年少的小娘子羅云婳,穿戴紅色兜帽,走進府衙。 因陳王提前交代過,羅云婳一路前行,未受到阻攔。大司馬寺森嚴威壓,小女郎纖細而瘦弱,行在黑夜中,似隨時會被府衙吞沒掉。羅云婳蹙著眉,握緊拳頭給自己打氣,心中則想著姐夫說的話—— “越子寒是你故交?那去給他道個別吧?!?/br> 羅云婳沒有求陸三郎,羅令妤知道了她認識越子寒,羅云婳也知道了越子寒是一個重要人物。竟擄走皇帝……這樣的大罪,她如何能讓姐夫為難呢?何況大司馬寺剛弄丟了衡陽王,老皇帝病重不起……站在牢門外,看著里面盤腿靜坐的少年,女孩兒也僅是目中噙淚,哽咽難言。 他衣衫襤褸,身上全是傷口,閉著眼,顏色蒼白。她卻想到那一日,自己和陸四郎被流民所圍,越子寒是如何從天而降。 羅云婳啜泣:“子寒哥哥?!?/br> 牢獄中閉目的少年刷地睜開了眼,眼中亮色一起,凌厲明亮,看向那牢外哭泣的少女。羅云婳淚眼濛濛,輕聲:“我不能救你,你是敵人……” 越子寒喉中微梗,輕聲:“……我知道?!?/br> 羅云婳:“所以我給你備了些好吃的……子寒哥哥,你別怪我……我只能做到這一步……” 少年少女隔欄而望,沉默下去。 羅云婳并沒有怪越子寒隱瞞身份,事已至此,不必多說。但她態度也很堅決,她可以為他去求情,但她不會去那樣做。自來jiejie羅令妤對她的教導,讓她成為一個品性高潔的人。善良,但在大是非面前,絕不為難別人。她心中對越子寒有好感,她有機會來見他,送吃送喝,可也只是默默掉眼淚,不肯多說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