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節
陸昀目中便揚起了笑:“當然信。二哥忘了我說的么?你是上天眷顧之人……上天選出的幸運兒我都不信,我還能信誰?” 陸二郎笑罵他一句:“去!” 恰時有小廝趨步而來,低聲說起陳王殿下的車在宮門外相候。陸昀一頓,陸二郎迫不及待的想參與其中:“日后陳王與我陸家也是一家人,何以陳王殿下說什么,只相信你一人呢?三郎,有空你邀請陳王來家中喝茶吧。怎么說,我也算他……” 陸二郎紅了下臉,鎮定地咳嗽一聲,聲音微微弱一分:“妹夫?!?/br> 陸昀:“……” 他嗤笑一聲,懶洋洋地應了:“好?!?/br> 與自己的二哥揮了揮手,陸昀負手跟上小廝,向臺階下鋪著的大路走去。 陸二郎仍立在原處,滿懷感慨地望著三郎的背影。他模模糊糊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等到三郎出了宮門,陸顯終于想起——“糟了,我又將衡陽王忘了?!?/br> 他心懷愧疚,因始終,他見證劉慕的生死,但他眼睛盯著的一直是三弟。劉慕只是順帶的。連昨夜的夢,初時他尚為劉慕鳴不平,后期發現陸昀謀反后,陸顯的目光便又時刻謹慎地跟隨著三弟。醒來后也牽掛三弟……將劉慕的死忘得一干二凈。 劉慕也是他朋友,他對朋友卻這樣不上心。 陸顯心中甚難過,想他兩次見證那個少年的死。皆是國難的犧牲品……陸昀所走的路是自找的,劉慕卻總是倒霉的、被牽連的那個。 劉慕在夢中死前,心中是堅定地愿意一心為國,還是也會憤懣不平,意識到朝廷也許在算計自己? 陸二郎喃聲:“我不光要幫三弟,我也應該救劉慕……他不是惡人,他不該死?!?/br> 誰都不是惡人,誰都不該死。 陸二郎沉下眼,目中神色慢慢堅定了下來——他一定要劉慕回來,讓劉慕赴約! 對了,還有那個死去的少年……陸顯急匆匆追趕陸昀,說起那個蹊蹺的少年郎,派人去北國邊境,查看那位少年郎在哪里。一定要看住那個少年。 …… 不管是陸昀還是陸顯,都沒有想到,那個少年名叫越子寒。他根本不在邊關,他始終在建業,在陸家的眼皮下。他還與陸昀的小姨子羅云婳,算是朋友,會經常幫羅云婳一些忙。 陸昀說話算數,陳王與陸昀的下一次相約,約到了陸家。陸昀的妻子羅令妤那樣能干,主動幫忙招待客人。在夫君給了眼神暗示后,羅令妤還讓人去請了二哥來。 陸顯忐忑的、興奮的,第一次參與了陸昀和劉俶的會談。 會談中,他隱晦地暗示陳王被幾位皇子緊盯著,可能有牢獄之災。陳王面容秀美溫和、神色卻極冷。陸顯絞盡腦汁想用現實中存在的證據,將夢中事委婉地提醒陳王時,劉俶只是平靜坐著,沉斂聆聽,未置一詞。 陸顯說的口干舌燥:“……” 他皺著眉:“你和三弟攪了上一次南陽之戰中,趙王發財的可能性。還因為圣旨之事,得罪了陛下。若有可能,他們未必不尋借口陷害你……公子,你要提防啊?!?/br> 劉俶與陸昀交換了一個眼色,若有所思:“……唔?!?/br> 陸顯:“……” 這個陳王怎么回事?以為他不愛說話、為人冷淡只是面對外人,怎么私下里說話,劉俶仍然不怎么開口的樣子? 陸顯自暴自棄:“不知你們兩個對當下局勢有何想法?” 劉俶似在思索,睫毛濃長似女郎那般秾麗。偏他不開口,只陸三郎盯著陸二郎越來越僵的眼神,微微一笑,指節叩案說了幾句話:“建業流民之禍不可不妨。之前陳王派人走訪民間各大寺院、道觀,登記那些流民的信息。發現其中果然有些人信息對不上。其中,陳府中陳娘子救的那批流民,問題最多。之前只是秘密查探,現在有了幾個不對勁的地方,直接從陳娘子那邊查起最好?!?/br> 陸昀扶了下額:“唯一的問題,是陳家人都不在建業,建業陳家的主人,只有陳娘子一人。軍隊貿然包圍陳府,難免有欺凌弱小的疑點,惹人不齒。其他世家思及己身,也會干涉?!?/br> 陸顯一開始沒聽懂陸昀在頭疼什么,在陸昀那含糊的語句說完,他猛然想起:“……你說的陳娘子,莫非是那個追了你許多年的陳大儒的女兒陳繡?” 陸昀不置可否。 陸顯“啊”一聲,頓時明白陸昀的為難了。對人家女子,陸昀是一貫的嚴詞厲色。到底對方是一個傾慕陸昀多年的女郎,陳繡傾慕陸昀的事,滿建業名門,沒有一人不知。陳繡為陸昀連自己的親事都耽誤多年,陸昀卻不聲不響地娶了羅令妤。在建業眾人看來,陸昀寧可娶一個出身落魄的表妹,也不愿意給陳繡一個機會。那對陳繡是何等羞辱。 陸昀瞥一眼二哥,道:“你想多了?!?/br> 陸昀:“我不愿與她打交道,不過是她太煩。她自覺對我動手動腳,與我關系親密,實則我最煩人這樣對我。若與她交涉,她再是以前那樣子,我定還是忍不住掃她面子……建業名門圈,不知又要因此生多少閑話?!?/br> 陸顯和劉俶皆莞爾,均知道以陸三郎的名氣,他前一日做了什么,第二日就會傳遍滿建業。陳娘子帶來的這種困擾,陸昀顯然很煩。世人盯著名士的一舉一動,陸三郎斥陳繡一句,天下就會傳成他二人如何情深卻不能在一起……況且羅令妤出身不好,世人不會覺得陸昀真愛那位表妹,只會覺得那位表妹手段卑劣,才讓陸昀不得不娶她。惡名對于出身不好的女郎,影響比對名門女郎要糟糕許多。 世人眼中的惡毒表妹。 陸顯含笑:“三弟對表妹真的不錯,這樣在意表妹的名聲……” 陸昀:“我只是怕她又哭哭啼啼,要我哄她?!?/br> 羅令妤那般小心眼,怎么能忍受自己被潑臟水?不知會生出多少事來。 幾人針對此事討論幾句,之后說起了如何對那些北國細作下手。他們能查出一部分人,卻也查不出一些藏得深的。搜陳府,便是為了打草驚蛇,讓那些北國細作看出時機不對,盡快行動。計劃提前,陸昀和陳王卻早在等著他們。 那么,何時選這個下手時間呢? 定要足夠盛大的機會,全民同樂,讓細作看出這是鬧事的好機會。 劉俶終于紆尊降貴地開了口:“近來最近的節慶日,有哪個?” 五月的端午節已過,六月無節日,七月的乞巧、中元、盂蘭盆節又相隔了整整兩月時間。變數未免太多。 陸顯喃聲:“最近的……當是下月初,我和寧平公主的婚事?!?/br> 劉俶一頓。 陸昀當即否道:“不可,豈能拿二哥的婚事行此方便……” 誰會愿意拿自己的婚事當誘餌?一生一次的盛大婚事,事后想起卻是戰亂。何人愿意? 陸顯突然想到了劉慕,猛開口:“不,我愿意?!?/br> 陸昀難得皺眉:“……?!” 陸顯心臟疾跳,他一下子想到劉慕死,是在他的婚事過去了一段時間才發生。若他提前讓劉慕回來,讓劉慕一定趕來建業……衡陽王便不會死了! 陸顯站起來,看向劉俶:“我與公主商量去……若是公主無意見,就拿我們的婚事當這個誘餌吧。殿下,我非是不珍重公主,只是機會難得。我一定會補償公主的,這場婚事,一定會是建業最為盛大的一場婚事。只是、只是會在外面,出一些意外……但不會波及陸家,波及到公主身上。我……” 劉俶:“你,不必解釋。棠兒若,愿意,孤也不反對?!?/br> …… 寧平公主劉棠,是位非常溫柔害羞的公主。 當陸二郎溫和而詳細地與她說為什么要這么做,當陸二郎蹲在她面前、殷切地仰目看她,小公主紅著臉點頭,結巴道;“沒、沒、沒關系??!我不介意的。你、你都不介意,我也不介意?!?/br> 她細聲:“我也愿意幫我哥哥,和……夫君的?!?/br> 她的手被陸二郎握住,二人的手均是輕顫了一下。靜謐著,兩人一時都無話。良久,聽陸顯溫柔低聲:“殿下……除了婚事,我都會對你很好的……” …… 對陳府的搜索,陸昀因實在不愿和陳繡打交道,不得不求助到了羅令妤這里。陸昀振振有詞:“你出面也好,你和她不是一直是宿敵么?每次見面都要吵?!?/br> 羅令妤狠剜了他一眼。他覺得陳繡麻煩,難道她就不覺得陳繡麻煩了? 但夫君在婚后第一次求她,羅令妤仍是答應了。 …… 救助了無數流民,提供房舍提供吃食,做了許多善事。陳繡的心情卻不太好。 因陸三郎成親了。 他成了親,娶了羅令妤,還是在南陽成的親。陳繡都沒見過。她戀慕了那么多年的郎君,到底不給她機會。羅令妤那個小妖精,到底哪里好了?為什么陸昀不選自己,選一個人品那么卑劣的女子?陳繡悶悶不樂地待在府中,因心情不好,連最近流民被查的事,她都不知道。 交好的幾個女郎巴結陳大儒的女兒,她們自然知道陳繡的心結。她們來陳府安撫陳繡,陪陳繡一道罵那個搶走陸三郎的羅小妖精。女郎們坐在一起,懷揣嫉妒,對羅令妤不住攻擊。陳繡臉色仍然不好看,一女便勸:“陳娘子,不必覺得那個羅令妤有什么了不起。只不過去年拿到了花神,今年的花神,不是又回到jiejie手中,不是她么?” 陳繡哼了一聲。 一女再道:“而且啊,今年的仕女圖中,最美的,可不見得是她?!?/br> 陳繡:“哦?” 她詫異,天下竟然有女將羅令妤的美貌比下去了么?陳繡雖不承認,但她心中一直覺得羅令妤那樣壞心眼,能騙得陸三郎娶她,很大原因是因羅令妤長得極美。過分的美,蒙蔽了郎君的眼睛,讓陸三郎看不到她心機的深沉陰暗。 女郎告知陳繡:“今年仕女圖中再添一人,乃是北國洛陽的名姝,叫陳雪。那位女郎,被評為‘洛陽第一’,入選仕女圖。確實長得極好,羅令妤未必比她好。只是、只是……” 女郎說話遲疑。 陳繡好奇追問。 那女郎紅著臉:“我總覺得,那位洛陽名姝陳雪,和三郎……好似長得非常像?!?/br> 陳繡當即道:“是么?你有仕女圖么,拿來我一觀。我倒要看看是陳雪美,還是羅令妤美。哼,若是陳雪美……我看羅令妤還有何臉面在我跟前耀武揚威!” 她被羅令妤氣的次數太多,特別想看那樣重視自己容貌的女郎受挫——如此,勉強讓她恨對方嫁了陸三郎之心,稍微舒服些。 女郎們在院中打開仕女圖,欣賞陳雪女郎之美時,羅令妤和陸昀驅車到陳府門口,遞出名帖。陸昀要搜人,羅令妤等著和陳繡爭執給夫君提供機會。夫妻二人沒想到,輾轉南北兩國數月,陳雪娘子竟登上了建業女郎們閑聊話題中的魁首—— “建業未解之謎之一,何以洛陽名姝陳雪,與丹陽陸三郎如此相似。是陸家通敵,還是血脈外流?陽盛陰衰的陸家,是否有可能將家中女郎遺落北國?” 第137章 陳繡與幾位女郎坐于院中坐榻上, 齊力將一幅仿來的仕女圖打開—— 見畫中小亭碧水, 美人憑欄。那憑欄的美人儀姿身好,一身素白色深衣, 襯得氣質高邈出塵。烈風冷月, 吹得她深衣略揚。而那露出的側容,掩在陰影光照下, 也是沉著古艷。那樣靜謐, 與景相映,剎那間, 令人心生美夢遽醒的悵然意。 女郎們一時看怔, 然后討論:“是哪位名士畫的?風骨甚佳啊?!?/br> “這便是北國洛陽的名姝陳雪么?聽聞只是一介琴女, 然這氣質, 難怪能入名士畫……” 七嘴八舌的贊嘆, 認同。陳繡臉色也露怔意,手指拂過畫中美人的面容。得名士賞識不易,入仕女圖更不易。陳繡自詡才女,她連續多年“花神”,憑的便是才, 也因此入名士所繪的仕女圖。仕女圖千萬, 然陳繡不以美見長,頂尖的美人排名, 陳繡更是遠遠追及不得…… 因此對羅令妤一腔妒意。 現在又多了一人, 洛陽陳雪。 觀畫中, 女郎們紛紛贊嘆后, 一女小聲說了微妙的畫:“這樣乍看,果然與陸三郎有些相似……” 眾女沉默,心中或多或少皆有驚疑之意。她們倒并非懷疑陸三郎男扮女裝,此驚世駭俗之事,一般人都不會想到。她們暗自想的,不過是陸三郎和此女是何關系?難道洛陽還能有陸家遺孤?陸家是南國建業名門之首,陸家的遺孤若是出現在北國洛陽……其中代表的政治涵義,令人不寒而栗。 建業的女郎們出身如此,或多或少都有些政治敏感。是以一人說“與陸三郎相似”,其他女郎只是抿唇,笑而不語。心中卻想這樣的事回去定要讓家中父兄看看,其中或許有些蹊蹺。 然這實則不過是陸三郎倒霉。 本來無事,入了名士的畫,反倒給他生出一群意外來。當日將名士們救出洛陽,陸昀也要求摧毀陳雪的畫作,只要名士不畫,陳雪的名就不會遠播。陸昀并不打算將陳雪在洛陽的痕跡銷毀,他自覺這條線難說后來會不會有用。然陸昀沒想到,滿口答應幫他守口如瓶的名士,其中一人被救后離開了南陽,游學時,此名士舍不得摧毀陸三郎的畫。此人不與人分享,只自己獨處時拿此畫自娛自樂,暗笑陸三郎也有這樣狼狽的時候。 不想有一日,名士所居的屋舍出了盜賊。其他財務損失也罷,這幅名士自己留下來悄悄觀賞的仕女圖,也流傳了出去。 再有洛陽太守被貶,太守離開時守口如瓶,堅決不提自己的小妾陳雪為何不見。洛陽的民眾們還以為陳雪女郎仍在洛陽…… 仕女圖傳出,在洛陽,又有趨炎附勢之人為表示自己和名士關系好,自己曾看過仕女圖,便拍胸脯保證自己見過陳雪。陳雪消失,之前見過陳雪的人也開始夸陳雪之美。北國戰敗后,洛陽舊太守離開后,洛陽氣氛低迷,討論陳雪之美,竟成為了一種畸形的洛陽民眾自我安慰的方式。 種種巧合下,眾人將陳雪傳得有鼻子有眼,好似此女真的存在一樣。 多少人信誓旦旦稱見過陳雪,多少人炫耀自己曾和陳雪把酒言歡,還有人以曖昧的語氣編纂出自己和陳雪的風流韻事……南北兩國有地理距離,遠在建業的陸三郎陸昀哪里知道,陳雪都被洛陽人傳成了絕代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