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節
軍士們拗不過羅令妤。 羅女郎心性堅定,任他們如何勸說也不肯放棄上山。她還口齒伶俐,能將眾人不同的意見一一說服說順。她保證不拖累人,保證再發生雪崩不會尋死。她可憐無比,說她一定要找到陸昀。 眾人心軟同意。 羅令妤跌跌撞撞的,與眾人在山間彳亍。那山間霧若散未散,女郎紅氅白衣,裙裾漫上泥濘。她與人扒著雪,她四顧張望,手放于唇邊大喊:“陸昀,陸昀……咳咳,陸昀——” 風灌入口腔,被嗆得胸悶。 羅令妤撲在地上,一覺得有動靜,她就去扒雪,拼了命地挖雪,要把下面的人救出來。每每看到救出的不是陸昀,羅令妤就難掩心中之失望。 失望,無比的失望。 她是這樣自私,她的心是這么小。如果不是陸昀,是其他任何人,對她來說都沒有區別。 她只能如無頭蠅子一般,不放過任何可能。她跪在地上,幾是匍匐向前爬著。手碰到冰冷的雪,眼睜睜看到救出的人一個個成了尸體。她心中崩塌,也下起了一場雪崩。 面上只是不做出來。 女郎捂嘴,淚掉如珠,絕望般的:“陸昀——你在哪兒?!你答應過我的……” …… 她說“千秋要君一言,愿愛不移若山?!?/br> 他當時笑著說“好”,說會給她答復。 她還能等到這答復么? 她不要陸二郎的那個夢——她從建業一路奔至南陽,她是為了嫁給他,她不是想驗證那個夢。 …… 空氣越來越稀薄,挖出了一截,沒有了力氣,卻還是聽不到外面的聲音,感覺不到人聲。 陸昀喘著氣,停了下來。他不能不要命,不能讓自己徹底呼吸不到。他沾了血的手向下,摸到自己腰下與玉佩系在一處的荷包。那個繡工一般的荷包,當是羅令妤送他的那個。 陸昀輕輕地嘆氣,手指上的血滴在荷包上。他細致地摩挲著那繡工,心神模模糊糊的,漸漸不清。 知道自己斷斷續續、混混沌沌的,好似做一個夢。 …… 他恍惚看到星如光轉,夜涼如水。 他在屋中看書,聽到叩門聲。門口站著一個戴著兜帽的女郎,舍中的光照來,她摘下兜帽,露出自己妍麗的面容,當是羅令妤。她站在舍外燈籠下的微光中,燈籠被風吹得輕晃,那光落在她臉上,便如水波般,一重重。 開門的陸三郎束著小冠,一身輕云紋錦袍。他垂目,看到女郎裙裾落梅般曳在地。陸三郎的面容卻很冷,很淡。他冷漠得如無情般:“你來干什么?” 羅令妤輕聲:“他們說你明日出征,要離開建業,我來送你?!?/br> 陸昀眉一揚,語氣微嘲:“不敢讓衡陽王妃送我?!?/br> 羅令妤如沒聽到一般,她睫毛顫了下,落下一個哀愁的陰影。陸昀心中空落,又痛得難受。他手動了動,想要扯過她來抱著,卻見她伸手,姿態放到最低,將手中的荷包遞送而來。 羅令妤面上神情頗為勉強,低聲:“我求的開善寺大師畫的符,佑人平安。我送給你,就……當我最后還你吧?!?/br> 陸昀身子猛地一僵,卻動也不動。 她向前走一步,顫顫伸手,手指尖碰到他的腰。她目中濕潤,伸手將這個荷包系到他腰下。她的指甲拂過自己繡的荷包,她將自己的心意藏在里面。而她失落的,茫然的,她不知他會不會知道。 她不想嫁衡陽王,她是被范清辰恐嚇,又撞破了衡陽王想謀殺帝君的事,還不想連累陸昀……她不想連累陸昀,可她心里又微弱地有著期盼。 羅令妤低下頭,眼中含淚。她聲音卻平靜:“我就要嫁衡陽王了,婚后我不能讓我的夫君疑我。你也不要再來找我,不要和我私下會面。你我好歹相識一場,望你不要阻我前程,毀我聲譽。衡陽王得陛下寵愛,日后說不得有望稱帝,那我便是皇后……今夜最后一次見面,希望你不要讓任何人知道你我的關系?!?/br> 陸昀諷笑:“我阻你前程?” 他向前一步,她便在他的陰影下后退。他猛地伸手,拽住她手腕。他將她壓在廊下軒楹前,鼻梁與她冰涼面孔相挨。他冷聲:“你竟說我阻你前程……你便那樣喜歡榮華富貴,那樣想嫁人?” 羅令妤硬著心腸,閉目:“是!” 陸昀逼問她:“那我便是沒有么?!” 羅令妤:“……你無法讓我當后!我就是想要至高無上,想要……唔!陸昀……陸昀……” 她的唇被堵住。 他俯下來親她。 緊抱住她的腰擁吻她。 芭蕉葉涼,光華如水,陸三郎熱烈地親吻她,擁抱她。他扣著她的手腕,任她在懷中捶打他。他不想放開她,他心中氣怒,知道這是最后一次。 …… 他想低聲下氣地求她。 可是陸三郎心高氣傲,他從不求人。 他寫了一半信,寫了“紙短情長”幾個字,就揉成團扔掉。他心中喜愛她,舍不得她,還氣她要嫁別人。但他又不肯承認,又不肯眼睜睜看著。 他去了邊關。 萬箭穿心的前一夜,陸昀喝得酩酊大醉。因新帝登基,性急而大婚,頂著朝堂的壓力,羅令妤一舉成為了皇后。如她期望的那樣。邊關將士來與陸昀攀關系,與他打聽。聽說皇后殿下是陸三郎的表妹,曾借住在陸府…… 陸昀沉默著。 心中絕望至極,知一切無法挽回。 他死在了第二日的戰爭中。北軍突襲,陸三郎意志消沉,又因宿醉而難受。他接受了那個萬箭穿心而死的結局,死前跪在人中,甚至有解脫之感—— 想他這一世,看似風光,看似追慕者甚多。 可他始終沒有愛人,沒有人真的愛他。 他真恨羅令妤。 他腰間的荷包,那承載著羅令妤愛意的荷包,他始終沒看一眼。他覺她不愛他,他不愿再自甘墮落,在她面前如狗一般祈求她的愛。那份他求而不得的愛……他真恨她! …… 陸三郎自己模模糊糊的,如看旁人的戲一般。既覺得陌生,又覺得感同身受。當夢里那個他死在萬箭穿心之下,夢中那個他心里的失望,陸昀如遭重擊,胸口也缺了大洞一樣,往外淌著黏糊的血。 可是在夢中,又有之后的、不一樣的事情發生。 當陸三郎身死的消息傳回建業,偌大的太初宮,新的、年輕的皇后殿下正在為園中的花修剪枝條。宮女以隨意口吻說了消息,幾乎是一剎那的時間,上一刻眼中還噙著微微笑意的女郎,面容突然就空了。 她呆立著,手中的剪子砸落在地。 片刻時間,她低著頭。宮女看不到她的神色,陸昀卻知道她在哭。 她繃著身子,眼淚滴落在地,形成一片小水洼。 她快步回了寢宮,她再忍耐不住,撲到床上,捂著口鼻,雙肩顫抖。 光線昏暗的寢宮,已經成為皇后的羅令妤在宮室中偷偷地哭泣,連一點兒聲音都不敢發出來。她心情壓抑至極,痛苦至極。她覺得自己死了一樣難受……她從未想過他會在邊關死。 她懷著自私的心,送他荷包,希望那個男人一輩子不要忘掉她。日后他娶了妻生了子,他的妻在她面前還是要拜。她始終高他的妻一頭。他的妻見她一面,他就會知道她的消息一次。她要他念念不忘,要他心里有她。 羅令妤與陸昀置著那口氣,他不低頭,她就不低頭;她不低頭,他也不低頭。就慢慢地耗,他們有一輩子時間來爭這口氣。 可是她不想他死。 她的三表哥,她的風華無雙的雪臣哥哥……他不在了。 羅令妤哭泣:“陸雪臣,我恨你?!?/br> …… 陸昀猛地清醒過來,睜開眼,視線還是一片銀白。他方才感受到的那種窒息般的痛,好似做夢一樣。陸昀額上冷汗連連,想也許真的是夢。 是陸二郎含含糊糊說的那個第一個夢。 陸昀手指發麻,再次用力向外挖雪,又漸漸因呼吸不暢,而再次昏厥。 …… 這一次,狂風呼嘯,迷霧滿山覆雪。 陸昀胸腹劇痛,他低下頭,看到自己腹部血淋淋地,向外流著血。他靠在山石上,動彈不得。 陸昀辨認許久,認出這是太子望山。 他好似夢到了二哥的第二個夢——他的臨死之前。 就那樣靜坐著,神志恍惚地等死。 他心中渴望見到她,他窺得了她荷包中藏著的秘密??墒谴笱┻B山,他見不到她。 陸昀低頭,自嘲地笑。忽而,天地漫漫,臨死前,模模糊糊的,他聽到了她的喊聲:“陸昀,陸昀——” 陸昀靠著山石,渾身僵硬,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他的生命快速地流失,地上血和雪混在一起。他想他等不到她了,也許是幻聽。他拼著最后的力氣,咬破了自己的手,就著地上的白雪,寫下了幾個字—— 千秋還卿一言,愛自不移若山。 …… 回望過去,念念不忘,不能相望。 陸三郎的最后時刻,孤獨地靠著山中巨石,寫下這幾個字。他覺得羅令妤不會出現,可他又疑心自己真的聽到了她的喊聲……他只想給自己一些安慰。 他太冷了。 雪覆在眼睫上,陸昀閉上眼。 他再次聽到遙遙的女聲:“陸昀你在哪兒——” 陸昀輕輕的,呢喃著。隔著許多距離,知道她也許不在,也許她聽不到。他只是說給自己:“令妤……” 他卻又無話可說。 失望,期盼。懇求,拒絕。 他心中不甘,不愿就這樣死??墒撬呀洓]有辦法。即使她出現,以他現在狀況,他也活不下去。 是以,即便她的呼喊聲越來越近,他也始終沒吭聲,沒回應。 因為必死。因為不想她看到自己如何死的。他覺得對不起她,讓她白白喜愛他一場……到最后,她那榮華富貴的夢,幾乎被他斷了路。 是他害了她。 …… 而女郎終找到了死后的他,她抱著他大哭,淚水埋在他頸間。 陸昀靜靜地看著,看著羅令妤哭泣、痛苦,最后回到建業。她難過十分,誰也不愿再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