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節
周揚靈站在門內,漫不經心地摩挲香袋時,發覺香袋的口已被封住。她遲疑了下,還是讓下人取來剪子,拆開了這個香袋。拆開后,香袋中的藥香、花香撲面,而她翻開香袋,四處尋找。沒有所謂的法師給畫的符,反而是紅紅一顆相思豆,攤放在女郎白凈的手心中—— 原來他母親不是求了符來保佑他,而是做了香袋,想讓他送給心儀的女子。 俯眼望著這顆相思豆,周揚靈指尖輕微地顫了下,心臟不合時宜地抖了一下。 慢慢地靠著墻,女郎握緊手中相思豆,剎那間聽出那沒有說出口的心事,洞察那人為何這樣相助自己。夜深露重,在門外徘徊,那人又圖什么。正是那句不當其時、正當其心的話—— 心悅君兮,既盼君知,又怕君知。 …… 一墻相隔,心事難言。 然不合時宜的,周女郎蹙眉糾結:陳王到底是傾慕她,還是……有龍陽之好? …… 建業周揚靈告別之時,北方戰亂之城間,陸昀和羅令妤已經上路,返回南陽。汝陽戰事交給衡陽王來頂,陸昀迫切地需要回到南陽,好與汝陽之城戰相配合,共同殲敵。趕著行程,馬日行數十里,夜里仍宿在官方驛站中。 羅令妤因身體不適,早早入睡。 陸昀例行批改政務,寫信回信到深夜。夜深了,回到房舍中,掀開床帳看到帳中安睡的女郎。春夜下的海棠一般,長發凌散落在枕間,埋于錦衾一半的臉頰因睡熟而緋紅。那樣凌亂的、無知無覺誘人采擷的美。 陸三郎喉結滾了下,難堪地側了臉,放下了帳中。他看到她這樣,就忍不住心蕩。然他不該孟浪至此——她被他弄的傷處還沒好,她腿又痛;且公務甚忙,陸昀仍忌憚著,怕她在不該的時候懷孕。 他暗自后悔,那日鬼迷心竅碰了她,食髓知味、不能忘卻,現在想來,并非什么好事。 陸三郎狼狽地離開屋舍,回去了驛站為自己安排的房間,洗漱后,他意識過度清醒,因一門之隔、總想著某人,他徹底睡不著。陸昀干脆煮了茶來喝,順便傳喚隨從,繼續辦事。 晚上都沒法安然睡的隨從苦不堪言,睡熟的羅令妤也不知陸三郎居然親手烹茶,她可從未享受過他煮茶的待遇。 半夜里下了雨,推開窗,之前那場雪后,冬日慢慢到來,窗外已無了多少綠意。陸三郎靠窗而坐,聽著雨聲沙沙和爐上茶水汩汩聲,隨從進來:“郎君,范郎被帶來了?!?/br> …… 時隔數日,背著羅令妤,陸昀終于弄清楚了羅令妤被擄一事背后的故事。他怒不能抑,自不能放過范郎,也要質問南陽范氏是何目的。寫信去南陽,范家理虧,自是退讓認輸。讓陸昀意外的,是那脾氣執拗的范四郎范清辰,這一次都沒有反抗。 范清辰認栽。 雨聲綿綿,范清辰被隨從領來,看到那坐在床邊的俊秀郎君。郎君披青色襕衫,手下煮茶,渾不在意投來一眼,分明對他忌諱,卻并沒有沖動得不可一世。 范清辰自嘲笑,坐了下來。 聽陸昀說起自己和范家的談判,范家的賠償。范清辰沉默。陸昀取了范家給的退親書來,讓范清辰看。這位傲慢的郎君不把他當回事,談話辦事直接與他父親對接,只在事成后通知他一聲。 范清辰將陸昀當對手,陸昀卻自始至終,都在和范清辰的父親范君對話。當日在建業是,現在在南陽也是。陸昀不把范清辰放在眼中,自食其果受了教訓。同時,也讓范清辰更為氣怒。 經過數日,陸昀早已冷靜下來。見到范清辰,也不會怒得失去了分寸。陸昀語氣疏離:“范君已將退親書送來,自此令妤與范家徹底無關。但為以防萬一,我還是需要從你這里拿走那封婚書,以防有人趁機作亂。你父親說,那封婚書,被你偷走?,F在在你身上吧?” 范清辰神智恍惚的:“我可以交出婚書,可以退親……” 他聲音低下頭,頭也垂下去。他半晌不說下文,陸昀就安靜地烹著茶,那樣的隨意,骨子里的藐視顯而易見。范清辰猛然抬頭,眼睛奇亮。他盯著陸三郎,眼底布滿紅血絲,神情幾多癲狂詭異:“……你讓我如何?你若是我你能如何?我比你差在哪里?若是當時城隍廟,你在那里,你就能護住她么?你也是文人!非武將!對方可是北國軍隊中的先鋒兵!你能如何?!” 陸昀頓了一下。 是,他是文臣,非武將。他的武功不高,但他的武藝起碼有行刺敵人而從中安然退出的水平……也許是因為陸三郎平時總是文士風范,在南陽又沒跟人動過手,大家才有這種誤會吧。 眼下面對癲狂的范清辰,陸昀瞥目:“我為何要告訴你?” 范清辰發著抖:“我要知道答案!若是你,你會如何做……你說了,我就交出婚書!日后從羅meimei眼前消失,再不去煩她?!?/br> 陸昀望了他一眼,判斷他話中的真假。良久,陸昀才道:“若是我,當日汝陽城破時,我就不會走。怎么可能到城隍廟去?” 范清辰一怔,然后諷刺:“你倒是忠義之輩?!?/br> 陸三郎翹唇,繼續刺激他:“若是我,我根本用不著擄走她。在南陽時,我便會讓她心甘情愿喜歡我?!?/br> 范清辰眸子一暗:這個悖論……陸三郎和陸三郎自己,比起來誰更厲害。這如何能比? 范清辰怒:“我說的是城隍廟那夜!你為何總扯之前?該不是大名鼎鼎的陸三郎,遇到那夜和我一樣的情況,也救不了羅meimei吧?” 陸昀搖了搖頭,似覺得他可笑。 在范清辰冷眼中,陸三郎幽幽道:“若我在城隍廟……我的手下隨從,根本不敢對我動手。我如果要救人,手下只能聽令,不得反抗。明知我心慕她,卻還敢對我下手帶走我……這樣的下屬,殺了就是?!?/br> 范清辰一震,肩膀僵起,呼吸急促,意識到了些東西。 陸三郎俯下眼,淡淡的:“你的侍從聽你父親的話,聽范家的話。你不過是范家的一個普通郎君而已,受著家族庇護,你走不出家族的影子。我和你不一樣,自來,我的事,都是我一個人做主的?!?/br> 他是陸家二房唯一的郎主,他自幼年就要為二房大大小小所有的事務定下章程。建業陸家當家的自然是陸相,非陸昀的父親。陸昀父親去后,陸家嫡系怕遭閑言,本身又不缺二房那點兒財產,他們對這個回來建業的小三郎,自來是敬而遠之。嫡系如此,陸家的旁系自然也忌諱和二房扯上關系。自小的鍛煉,自小的背后無人只有自己一人。特殊的成長環境,讓陸三郎本性孤獨、缺乏安全感,同時,也讓他習慣了凡事自己做主。 或許父母的早逝,總算給他留下了一些好處吧。 范清辰眸子一暗,徹底靜了下去。原來,差距如此大。一個是郎主,一個只是尋常郎君。一個萬事自己做主,一個從來身不由己……范清辰顫聲:“我明白了……原來輸給你,是這樣的?!?/br> 他閉了目。 再無多少抵觸偏執感。 偏執讓他救不了羅meimei,反而會害死她。他想她至死都是自己一個人的,可是她真不在了,他痛得心如刀割。 城隍廟那一夜、那一夜……當他被侍從點xue擄走,當他渾身僵硬地瞪直眼,看著那女郎張皇地沖出廟,緊張地解韁繩跳上馬。他記得她不會騎馬,記得她運動極差……她被逼的走投無路,他眼睜睜看著那些軍人撲殺沖出,向她追殺而去。 雪下大了,天地惶惶失了路,她騎上馬逃亡時,又豈會知道她的目的在哪里。 范清辰眼睜睜看著,肝腸寸斷,心死如灰。 咬緊牙關,卻被壓力壓得,肩膀垮下,想自己徹底失去她了。 陸昀:“婚書呢?” 范清辰喉嚨里帶哽,喃聲:“……你能離開,讓我見羅meimei最后一面,給我們留些時間么?” 陸昀隨意的:“不能?!?/br> 他的茶煮好了,爐中火滅,點點星星,照著他在黑暗雨簾后模糊的面容。聽他淡聲:“我的女人,豈容你覬覦?!?/br> 范清辰心臟一痛。 他深吸口氣:“婚書我沒帶在身,我回去取,天亮前回來拿給你?!?/br> 陸昀眉一揚,示意“請便”。范清辰起身,退出屋子。陸昀傲慢,都不肯起身相送。室中茶香四溢,陸昀手法嫻熟地給自己倒了茶,臉向窗外揚了揚:“跟上他,他不作惡,不必攔他?!?/br> 隨從一訝:“……郎君似知道他要做什么似的?” 陸昀不在意地笑了笑:同是男人,他又多敏,如何能不知呢? 只是裝作不知而已。 許多事情,沒必要涇渭分明,非黑即白。 …… 心事放開,許是太累了,茶還溫著,陸昀卻靠著窗,閉眼混沌睡了一會兒。 做了一個模糊的夢。 大約與范清辰說的太多,窺見內心秘密,他在夢中,回到了自己剛到建業的時候,回到了和陳王劉俶相交的時候。 寂寞的、膽怯的陸三郎需要朋友,劉俶需要人庇護……那場落水,是兩人相交的開始。 劉俶小小年紀,長在宮廷,比長在邊關的陸三郎心機重。然后來的年年月月,陸三郎長大,幼年時看不明白的,早已看懂??炊?,初時耿耿于懷,后來已不在意。 落水一案,從一開始就是劉俶投誠的陰謀。 劉俶心狠,為此付出一世口吃的代價。這樣的代價,對于一個有可能繼承皇位的人來說,太過沉重。若是被人知道,劉俶哪怕得了陸家的庇護,也斷了稱帝的可能。 彼此心知肚明的事,實在不必說出來給彼此難堪。 陸三郎知道事情的緣由,他可以放心;他唯一弄不清楚緣由的,只有對羅令妤那莫名其妙的、無緣無故的愛。 是以會糾結。 會不舍。 但愛的緣由也不必涇渭分明。那愛起先要徘徊搖擺,往往復復,最終要糾纏不清,誓死不歸。都是命運。 …… 雨沙如訴,天地清清。 睡夢中,斷斷續續的,聽到“啪”聲,像是花枝折斷、砸在窗上的聲音。 “羅meimei,羅meimei……” 那聲音含含糊糊的。 羅令妤從夢中驚醒,拍著胸茫然地坐在床上。木窗閉著,她卻還是聽到了那個聲音。那讓她毛骨悚然的聲音,幾乎是一聽,就聽出是誰。羅令妤猶豫了下,想到陸昀就在隔壁,范清辰不敢胡來。她摸索著下床,拿起床頭的油燈,摸到了窗口。 想他若是胡來,她就拿燈臺砸他。 羅令妤推開了窗,俯下身,看到窗下站在雨中、仰頭看她的范清辰。 天未亮,雨未停,他站在雨中,看到她推窗時,眼睛亮了一下。這樣不含暴虐情緒的清亮眼睛,讓羅令妤恍神,好似回到很久以前,那時候范清辰還在她面前偽裝,還作出一派溫潤似玉的樣子。 眼下,窗下的郎君見到她開窗,笑了起來,明朗無比。范清辰渾身濕漉,他看她半天,忽然想起一事。他從袖中,鄭重其事地取出一張紙,向上攤開,讓她看清。 天光微微,羅令妤其實沒看清,但看到紅色朱砂印,官寺印章,她猜出了這是什么——她與范清辰的婚書。 羅令妤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以為他要拿此威脅她。 但是沒有,當著她的面,范清辰展示了這紙婚書后,將這封書,撕了干凈。碎紙沾上水,枯蝶一樣洋洋灑灑,落到地上。雪白微粒,落在那衣袍潮濕的郎君周邊。 范清辰深深看著她,慢慢的,露出一個清和的笑。 不再強取豪奪,不再迫她逼她,不再看她驚惶的清水一樣的眸子。 他低聲:“羅meimei,我此生最慕你?!?/br> “但是……再見了?!?/br> 再也不必見了。 他撕了婚書后,對那發怔的美麗女郎看許久,背身走開。梨花照水一樣的美貌,在亂世中奪目逼人的紅顏,當年初到南陽時瘦弱的小乞一樣的女孩兒……都離他遠去了。 他走入雨中,落下那顆對她充滿愛慕的心,無數細針一樣的雨砸向他。范四郎滿心凄艾麻木,然他終于放過她了。 …… 蔦與女蘿落地,啪嗒一聲,將夢中人驚醒。 陸三郎睜眼,得知了隨從的相報,嘆口氣,將手邊涼了的茶澆到了窗外。山水潮潤,清氣漂浮,雨帳后微光蒙蒙,天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