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節
他們架著的那個郎君一動不動,僵硬得如冰雕。然郎君眼睛卻赤紅,似要滴血般。 視線中出現一家廢棄道觀,孤零零地屹立在荒野中。因人跡罕見,道觀廢棄不知多久。兩個侍從眼睛亮起,帶著郎君就掠入了道觀中。落了地,站在黑漆漆的、布滿蛛網的大殿中,側耳傾聽身后沒有追兵動靜,兩個侍從松了口氣。然一扭頭,聲音清脆的巴掌赫然扇來。 “啪——” 一人一巴掌,凌厲力道,將兩人扇得側過了臉,往后退了兩步。 而終于能行動的范四郎范清辰,目眥欲裂地盯著這兩個人,如兇獸吃人一般的眼神。手臂重傷,半個袍子被血染黑,范清辰抬起的手臂發抖,他的面容繃著,青筋顫抖。表情因太過繃,情緒太激烈,他的俊容一時顯得猙獰而扭曲。 范清辰腳再踹去,將兩人踹到地上。他如世間最惡毒的主人,對待被自己視為草芥的仆從。兩個侍從的性命在他眼里不是事,他又踹又揍,自己面容扭曲,看這兩人,也像看殺父仇人一樣。范清辰喉嚨里滾滾,發出的聲音喘息劇烈又聲線沙?。?/br> “誰讓你們自作主張的?誰讓你們點我xue道的!” “你們竟把她拋下,竟把羅meimei拋下!” 他惡狠狠的,胸口沉悶,眼睛通紅,情緒極度激烈下,努力克制的淚水差點迸出眼眶:“你們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讓你們救她!你們竟然害她!” 兩個侍從面對敵人都悍勇無畏,然奴性忠誠無改,面對自家郎君的拳打腳踢,他們只穩穩跪著:“府君讓我二人保護郎君……” “老子不需要!”范清辰這樣的貴族郎君也會說這樣的粗話,他揪住一人領子,要再打時,之前受傷的手臂痛得發麻,讓他全身顫抖,“她是我的命,她是我最喜歡的……回去,回去救她,救她!” 范清辰瘋了,理智那根弦嘣一下在腦海中繃斷。漆黑的夜,無盡的雪,到處是比她強壯的敵國軍人。她如何能活?她扛得住那些一身悍血的男人? 她會被羞辱,會死……如古往今來,那些活在史書上,在男人的戰斗中無辜死去的紅顏般香消玉殞…… 他好不容易從陸昀手里搶到她,偷偷帶她離開南陽,想娶她,帶她去北國……他卻將她拋下!拋給那些餓狼一樣盯著她的男人! 范清辰面孔更加扭曲,手臂用不上力,他用腳踹,毫不留情,想殺掉這兩個替他做主的侍從。他徹底瘋狂,腳下踢到關節骨頭,聽到清脆聲,那是骨頭踢斷聲。但他不在意,他想殺了這兩個人! 耳邊聲音模模糊糊的:“郎君、郎君冷靜……” 范清辰心如刀割,又心神空茫。他恨極眼前人,踢打一頓,又突然瘋魔地渾身抖著沖出道觀。郎君腳踩在雪地上,趔趔趄趄地往斜下的路跑去。他摔在地上,又爬起來,頭上臉上全是雪。那灰失失的、失去所有一般的心情,那女郎在他面前不斷浮現的面容…… 范清辰慘笑著,他刨開絆著自己的雪,笑著哽咽,再一口口吐血:“羅meimei!羅meimei……等我,我救你、我救你……” 他發癲地撲在地上痛不欲生:“是我太弱,我保護不了你……羅meimei、羅meimei……” 身后兩個互相攙扶的侍從一瘸一拐地追了出來,看范四郎發瘋一樣地在雪地中跑,兩人目露震驚之色,顧不上受傷,跑下雪地攙扶郎君。 又是失去了理智的打罵! 言辭更加侮辱激烈! 范清辰這樣崩潰發瘋間,忽然與自己的兩個侍從一起抬頭,聽到了震如天雷般的馬蹄聲。那馬蹄震震,由遠及近,浩浩蕩蕩。范清辰的臉還木著,兩個侍從卻臉色一下子煞白,兩人繃著身子,不顧一切地擋在那發瘋的郎君身前,提防著來人——莫非那追兵追到了? 何以如此窮追不舍?莫非認出了他們郎君的身份? 馬蹄聲到了近前,看到千軍萬馬,兩個侍從目中更加絕望。兩人幾乎要動手,拼死一戰以給郎君留下逃亡機會,然冷不丁的,看到那行來大軍中最前面的,騎在馬上的人,并不是方才見到的敵國先鋒軍首領。 這些將士披掛,是南國兵馬的裝扮! 再看到最前面的兩個郎君,一少年郎,威風凜凜,鐵血風骨,目中隱帶戾色,此時卻只是漫不經心地看來。而另一青年郎君,卻是豐神俊朗,如此相貌氣質,世間絕不多見。 兩個侍從喃聲: “陸三郎……” 現今的南陽,在世家大族中做事,誰不認識新來的刺史,建業陸三郎? 騎在馬上的陸昀俯眼望來,凌如刀的目光與那雪地上跪著的、一身狼狽的范四郎對上。范清辰一下子神情繃起,在此時見到陸昀如遇大敵一般,更升起一種宿命般的荒謬感。 范清辰的呼吸一下子急促。 這下子,本不在意的衡陽王劉慕的視線也望了過來。劉慕眼睛落到范清辰身上,盯著此人的衣著打扮:“你認識這個人?” 他問的自是身邊的陸昀。 電光火石,陸昀眼神變化極快,幾乎是一個呼吸的時間,在荒野中遇到這樣的范清辰,他不用人解釋,就敏銳無比地猜出了前因后果。這位俊美郎君的面孔一下子冷住,看范清辰的眼神中殺意不加掩飾。 郎君那突然繃起的肌rou,抓著韁繩的手背上浮起的青筋……讓一旁的劉慕覺得陸昀要縱下馬去,直接動手殺了這個偶遇的人。 然陸昀只是冷冷開口:“哪個方向?” 沒頭沒尾,莫名其妙的問話。至少讓那向陸昀問話、卻沒得到答案的衡陽王臉沉了下去。 范清辰慘笑,想陸三郎不愧是陸三郎,見到他,就猜出了大概。范清辰胸口發悶,眼前發黑,他顫顫地伸手指了個方向。陸昀策馬,掉頭便走,極快地吩咐:“留下人,把這三個人看著。若這三人逃走了,軍法處置!” 他快速御馬重入雪林,來去如此迅疾,不加解釋。 “將軍?”身后的兵馬疑惑地看向衡陽王。 衡陽王的目光,若有所思地瞥了范清辰幾人一眼,道:“聽陸三郎吩咐?!?/br> 而他帶著剩下的兵馬,向陸昀那又提高了一倍的馬速追去—— 定和羅令妤有關。 陸昀總是氣定神閑,在建業時,劉慕幾次針對他和陳王,也不見陸昀著急。這幾日,劉慕卻看多了陸昀掩藏著的那種焦慮。劉慕心中古怪,不斷地想: 羅令妤,羅令妤……到底是怎樣的女子,讓世人皆為她狂? 陸二郎陸顯,齊三郎齊安,陸三郎陸昀,還有這一夜看到的這個陌生郎君……都或多或少地和羅女郎有關。 劉慕心中升起極大的興味,同時間涌上難言的失落。那怪異感,讓他覺得,原本他也可以、他也可以…… …… 從天黑到天亮,一直在沒命地逃。 荒野上泛著雪光,天上的雪一直下著,不大又不小,身子在奔逃中,變得格外冷。 羅令妤身子伏在馬背上,被身下的馬帶動得全身在顫。她的臉慘白,唇也在抖,牙關咯咯打顫。逃出廟的時候,太過慌張,丟了身上的大氅。是以奔行一路,夜色越濃,雪越大,到天幕轉亮,她都越來越冷。 而身后追兵不停歇! 那位首領親自帶兵追她! 羅令妤本不擅馬術,任何需要動的活動她都不擅長。在這逃亡路上,她只能將身子伏在馬上,夾著馬肚子的大腿內側也磨破了,痛得已經麻木。她的長發在顛簸中也散了下來,烏黑濃郁,襯著女郎冰雪般的眼眸,玉瓷一樣的臉。 羅令妤手顫抖地握著一枚從發間取下的簪子。她的御馬術太差,她身后的敵國軍隊的御馬術又太高,同時對方的馬悍勇,她的馬卻經過沒日沒夜的奔跑后,精神已疲憊。為了刺激身下的馬,羅令妤一邊緊緊抓著鬃毛讓自己不被甩下去,一邊在馬速慢下的時候、狠狠地將簪子扎下去。 馬一聲凄厲的長嘶,前蹄翹起! 羅令妤被甩得五臟六腑如壓縮,頭暈眼花,神智昏昏。 而馬速提升! 這個方向不只有她一人在逃,那些幸運存活的、被她一聲喊叫醒的、跑出廟與她一同逃亡的庶民,有一些六神無主,慌不擇路。眼看那美麗的貴族女郎騎著馬跑出廟,他們也慌亂地騎上馬,追著女郎的蹤跡。 他們后悔自己跟著這位女郎! 因北國軍隊的首領親自追來! 那女郎馬行得最快,逃在他們前面,但他們的馬卻不斷被身后的大軍追上。而這些北國軍人格外殘忍,早已不給他們機會。眾人慘叫著:“別殺我,別殺我……” 刀劍刺來,長鞭一甩,在凄厲的慘叫聲中,馬還在奔著,馬上的人硬是被身后的鐵索拽下、拖到了地上。有的被刀劍殺死,有的被敵軍的馬拖著拖得咽了氣。載著這些平民逃命的馬身上一輕,茫然地在雪地中徘徊,四處輕嗅,拿鼻子拱一拱地上的血跡。 雪海無邊,不斷染上的血,成為這里唯一的顏色。 那個之前為了保全自己、胡亂指認羅令妤的平民女子也騎著馬,奔在這段路上。羅令妤聽到她在后面凄然的叫聲:“饒了我,不要殺我,救命啊……” 但她熬過了廟中的折辱,到底沒有熬過這一夜。 羅令妤艱難地轉過臉,模糊地看到后方被拖出的一長條血跡,死去的女子衣衫被撕開,雪白的胸脯和長腿顯在露天下,小腹中的腸子都被拖了出來。那女子為了活命不惜拉無辜的羅令妤下水,但上天公平,報應自在……羅令妤眸子一縮,面無表情地挪開視線。 身后的軍隊中狂笑不斷:“停下!再跑,就和這些人一樣下場!” 羅令妤不加理會。她意志之堅定,面對險境之冷血,讓身后的追兵詫異。聽到身后那樣多的哭叫聲,看到女子慘然無比的死法,這個女郎竟是像是沒看到一樣,停都不停一下? 非但不停,她還又在馬肚上扎了一簪子。 身下馬被激怒,跑得再快! 身后跟著的百姓越來越少,同伴的求饒聲越來越少,敵軍的馬蹄緊追不舍。天黑蒙蒙的,只有雪光讓人看清前路;然后天色一點點亮了,手卻僵硬了。簪子從手中脫落,叮當一聲,清脆地埋到了雪地中。 羅令妤趴在馬背上,氣息微弱。 模模糊糊的,她視線變亂,一時間閃過好多影子。 從汝陽去南陽這一路,汝陽戰火四處燒著,她隱約看到年幼的自己偷偷摸摸的,一邊哭一邊趔趄在滿城的尸體戰火中:“父親,母親!伯父,伯母,叔叔嬸嬸,爺爺……你們都在哪里???我好害怕?!?/br> 時而又看到幼小的她將藏在水桶中瑟瑟發抖、幾乎閉氣的小meimei抱了出來。乳母在一邊只知道哭小娘子死了,幼小的羅令妤背著meimei,到處給人下跪,求人救meimei…… “救救她吧,我給您做牛做馬!” “給我們點吃的吧,讓我做什么都行?!?/br> 若是汝陽城破時,有人救她父母就好了;若是有人救他們一家就好了。 而時間總像是一個輪回。 當年死里逃生的人,上天好似總不給機會。羅令妤抿著唇,伏在馬上的她氣息越來越弱,她的頭變得很痛。想自己真是脆弱,當年那么小,都能活下去;這會兒已經長大了,身子反而更嬌貴了,這么點兒困難,都讓她有些撐不住…… “嘶——” 身下馬突然一陣發瘋的顫抖,因身后射來的箭射中了馬身。馬抽搐著,將女郎一下子甩下了馬背。羅令妤頭重腳輕,跌了下去,長發盈雪,雪漫在周身。那緊追不放的馬蹄聲轉眼間就包圍了她。她癱坐在雪地上,身子僵得一點兒也動不了,仰頭透過辰光,看到黑壓壓的向她撲來的敵國軍人。 有人目光仇恨,有人目露驚艷。 女郎摔倒在地,佳人卻到底是佳人。長發雪膚,桃腮粉面,昳麗無比,甚至因她衣衫凌亂,因她妝容的狼狽,女郎柔弱地跪在地上,讓男人身上的熱血狂涌,產生一種想要施虐的欲念—— 如此美人! 首領一聲大喝,先跳下馬,走向那女郎。 羅令妤仰著面,她身子已經凍僵,但她意識清醒。她不知自己到底沒有說出來話、做出來表情,她盡量努力著。溫柔地、討好地笑,笑得人被她勾魂。她楚楚可憐地眨著眼,低聲:“將軍,妾愿意服侍你,你讓他們都退下好不好?” “將軍,妾知道南國一些軍機。妾想告訴將軍,只求將軍憐愛妾身……” 男人們視線灼熱,那首領更是低下頭,扣住羅令妤的下巴,打量她的臉蛋。奔逃了一夜,臉上的臟污早已不見。首領看得怔忡:“……竟有這樣絕色……” 何等幸運! 迫不及待地抓著羅令妤的肩,將瘦弱的女郎抱入懷中。她說什么,他就應什么。胡亂地說著“好好好”,連女郎散落的、搭在他手臂上的烏濃長發,都美麗得讓這位北國將軍發抖。他低頭想一親芳澤,忽然間,聽到箭只破空聲。 只是剎那間,眾人驚駭,看黑色箭宇從后射來,將他們的將軍胸肺穿破。 軍人們猛地躍馬轉身:“什么人——” 千軍萬馬,散落在雪原四周,成一個包圍圈,將他們包圍住。 那面容冷峻的郎君手持弓箭,再一箭射出。箭只再入那被刺穿了胸腹的、趴倒在羅令妤身上的男人身體中。 這一箭之后,郎君冷漠地勾弓搭箭,射出了第三箭。玄黑箭只飛旋破雪,刺向同樣的方向,同樣的死去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