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節
“入城后,燒殺搶掠皆無罪!” “美人皆可抱得,無須與長官相報!” 這是攻城前上峰許諾給這些將士的,由是北國軍馬攻城更為積極。誰先入城,誰先得汝陽城中資源。最先入城的這批先鋒隊,更是一味灌之長官的話。少婦死前暴露的人性之惡,于此可見微妙之時。 范清辰幾人在侍從的開路下,尋了近路到未被北人守住的、南下的城門前。到近處時,城門前人流如涌,黑壓壓一片。守城將士們大聲吼叫維持秩序,卻只聽到哭叫聲,人人想逃出城,無人聽將士們說話。 范清辰目光一定,先努力沖入人群,到一滿頭大汗的小將面前。人聲沸騰中,范清辰伸手入懷掏出憑證:“我是南陽范氏四郎,我與你們刺史是舊識。之前入城時曾與你們府君達成共識,他當提供車馬于我,護送我和我夫人離開此地——” 那小將聽了,卻不收信,為難道:“郎君見諒!我等自身難保,眼下無法為郎君提供庇護。郎君你看,這么多人搶著出城,郎君不如也一道排隊吧?” “或者,郎君讓我們刺史來?” 汝陽刺史此時一定和城中駐扎的軍隊長官在一起應對敵襲,哪有心思管人出不出城。這小將分明是為難范四郎,看到范四郎這樣清俊的郎君,一眼判斷出他是士族郎君。士族郎君在這時候來求他這樣的小人物,讓他平白的想為難一二。 范清辰不是傻子,他眼睛縮了一下后,直接從腰間摘下一塊玉佩,借著衣袖相拂時,將玉佩扔給了這個小將。小將低頭悄悄一看,上等碧綠藍田玉,是他一輩子賺不到的,頓時喜得眉開眼笑。小將滿口答應,轉頭讓同僚去提供車馬,回過頭來,他苦口婆心地建議:“郎君你看,這里人太多了。若是我把人攔住,給郎君放行,這么多人看著,郎君你也走不了啊?!?/br> 果然,提到車馬,身邊耳尖的尋常百姓都望了過來,看向這位貴族郎君的眼神,充滿了渴望和貪婪。 范清辰心里罵了一個臟字。 他冷著臉,又送出去了一塊玉佩:“多備車馬,送與他們?!?/br> 再看向這些蠢蠢欲動的想要逃出城的百姓,范四郎虛偽無比地露出一個笑:“我們一共四人,只需一車二馬,多余的可提供給諸位?!?/br> 人群當即歡呼:“多謝郎君照拂!” “郎君大恩,來日必報!” 范清辰心中冷漠,并不需要這些人回報。他現在滿心煩躁,想如此一攻城,不知其他地方情況如何。大軍兵臨城下,是否南北兩國的局勢再次改變,是否他無法在這時帶著羅令妤離開南國……怕根本走不了,無法入北國的境。 之前他父親為他安排好的后路,這時再去用,無異于自尋死路。眼下的法子,竟是要他南下才行。 “郎君、郎君……”范四郎心煩時,聽到侍從擠過來喊他的聲音,他扭頭一看,見到侍從身后的女郎時,愣了一下。 原來不過片刻功夫,羅令妤就在臉上抹了許多灰土。她不知對自己的臉做了什么易容,原本明艷動人的臉蛋,這會兒顏色晦暗了許多,眉目和鼻唇都平凡了許多。一眼看過去,只覺得她是一個面有風塵的平凡女子,根本看不出她是美人。 范清辰:“誰給抹的?” 兩個侍從一起看向羅女郎,意思不言而喻。 范清辰低笑,伸手拽過羅令妤微抗拒的手腕:“meimei應對險境的能力,我是一貫佩服的?!?/br> 羅令妤卻是面如冰霜,和范清辰撕破臉后,她這會兒是半點兒偽裝也懶得來了。如果不是那兩個侍從一步不離地跟著她,她早找借口趁著人多逃離范清辰身邊。眼下只是在臉上抹點兒灰,卻還要跟范清辰綁在一起,甚至依靠這個人的保護,羅令妤的心情并不好。 范清辰扭頭,隨手抱起一個哇哇大哭的小孩子,丟到女郎懷里,低聲:“我們和這些庶民一起逃,有他們掩護,安全些?!?/br> …… 尸橫遍野,北國軍隊兵臨汝陽城下! 范清辰和羅令妤幾人混于這些平民中,坐上城中小將送來的車馬,一路向南逃去。平民百姓不會騎馬,牛車的速度又遠不如馬速。范清辰不肯浪費這幾匹馬,又不愿紆尊降貴地和寒門同車。他干脆把車送給平民,自己這幾個人騎馬。羅令妤馬術不好,被迫與范清辰共乘一騎,眼下也不好抱怨什么。 而于寒冷逃亡時,竟可驅車,大部分巡城百姓,是第一次坐上這樣的車。原本張皇的逃亡路,讓他們看到了希望。三三兩兩、一輛車盡可能多地擠滿了人,坐在車中的平民們,在逃難路上,忍不住聊起了天。 氣氛幾多輕松。 范清辰不管心中怎么想,面上好歹作出一副親近庶民的友善模樣來,得人一聲好評。 羅令妤嗤笑一聲—— 范四郎明明煩極這些人,為了逃亡路上有照應,為了不被這些人敵對,偏偏作出一副關愛的嘴臉。他往日那般陰測測,遇到困境時不過如此。 遠不如她的雪臣哥哥。 她雖和范清辰是一類人,但不妨礙她傾慕陸雪臣。觀畫看人,她自看到尋梅居士的畫,就知尋梅居士的品性。她在見陸昀之前就已仰慕他,陸雪臣不會一邊看不起尋常百姓,一邊又要假惺惺地對人好。 陸雪臣他是誰都看不上,非針對寒門。正因為誰都入不了眼,他待人反而是一視同仁,不分什么士族和寒門。 羅令妤一邊理直氣壯覺得自己不夠善良從來沒錯,一邊又羨慕陸昀那樣看誰都一樣的心性。他不在意士族還是寒門,他救不救人不看身份,甚至他可以不看她出身而愿娶她,正是因為他出身好到極致,對人對事皆憑本心,不必謀算太多。那樣出生就有的好運氣,羅令妤如何不羨慕? 坐在范清辰懷中,羅令妤不可避免地想到另一個郎君。她心里凄艾,不知他是否在找她。 很多時候,她在陸昀面前,總是有些自卑……總怕他不夠喜愛她…… 心中難過時,鼻尖忽然一涼,羅令妤一愣,揚起濕潤的眼睛。睫毛輕顫,又一片雪落下,飛入了她眼中。 一行向南逃亡的人,看到天地間,曼曼然,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場雪。天空灰白,四野無邊,雪粒在人間飛舞,向下撒去。 范清辰低聲:“竟是下雪了……今晚恐怕難過了?!?/br> 他覺懷中女郎身子僵住,怔忡地抬眼看雪。他問:“冷不冷?” 羅令妤沒理他。 她只是望著這漫天飛揚的雪花,心口一瞬間被雪堵塞住,漫漫消沉—— 陸二郎說,陸昀就是死在大雪天。 說他死在雪霧彌漫的山上,死前血已流干,身邊無人陪伴。只有那被風雪掩住的血書。千秋若還卿一言,那愛,自是不移若山。 …… 當羅令妤知道那個夢,當羅令妤在腦海中勾勒出兩個不同的故事。 他口上不承認,可他也許既愛她,又恨她。 …… 從未有如此清晰的惶恐感撲面而來。 如死亡突來乍到,讓人措手不及。 陸二郎的夢,始終讓人半信半疑。何況有陸昀在,羅令妤本來已經沒有多想。但是當今年冬日的第一場雪落下,當夜夜憂心反應在現實中,當腦海中不由自主地回閃出自己夢中尋不到陸昀的情形,羅令妤在荒野間,忽然感到一陣陣害怕。 她的心臟被揪住,喘不上氣。她怕那噩夢成真,怕蜉蝣難以撼樹。 女郎垂下眼,咬緊牙關。范四郎在身后再問她冷不冷時,她果斷說了冷,得來一身大氅披在身上。 羅令妤想自己必須自救,想自己要逃離范清辰,要活下去,要見到陸昀—— 起碼不能讓陸昀因為自己而出事! …… 天上第一片雪花落下時,陸昀人在潁川,與衡陽王劉慕相逢。大帳厚氈門簾打開,少年郡王大步從舍中步出,看到陸三郎背影清矍高瘦,仰面看雪,俊容上露幾分思索色。聽到腳步聲,陸昀回頭,劉慕臉色沉沉,將一封信交了出去。 劉慕:“剛收到的情報,北國有軍隊攻入汝陽,汝陽危矣!” 陸昀接過信,一目十行地掃下去。 看陸昀面色淡淡,以為陸昀不愿出兵相助,劉慕冷聲:“我等必須去汝陽相助……你說那劫匪一路帶著羅娘子北行,若他們要出南國,汝陽的可能性至少比我的潁川大很多。羅娘子若是被困汝陽,你難道不救?” 陸昀帶兵馬前來與衡陽王匯合,潁川未遇到敵襲,衡陽王也自稱不知羅令妤的蹤跡。比這一切先到來的,是汝陽的危機。 陸二郎最新的一封信,因為陸昀人不在南陽,他未曾收到。但是即使沒有收到,陸昀也不必二哥多說,大約猜出情況了。如果陸二郎的夢是真的,南陽大戰,汝陽城?!@豈不是喪命的極好機會? 陸昀勾著唇,微微笑了起來。風馬牛不相及,他突然伸手接了一片雪花,與劉慕說:“公子若是知道天機,猜出天要爾亡,是否會信命運,就那般等下去?” 劉慕愣一下,嗤聲:“孤從不行以逸待勞之事!” 陸昀掩下心口之焦,目中若含笑。 他微微點了下頭,喃聲:“……這倒是要試試了?!?/br> 陸二郎的夢時間線太亂,需要人重新整理。且陸二郎單純,他的夢的真假,因未曾見識過,始終讓人存疑。 而現在,北方的第一場雪下來了。那道催命符,邁著穩健的步伐,在天地間越走越近,走向陸昀。 陸昀想:這倒是個試驗的好機會。 他忽然有一個極大的沖動,腦中產生了一個不成熟的想法,他想逆了自己所有會做的決定——他要借助陸二郎自己都說不清的只言片語,勾勒出一個完整的故事。而看著這個故事,若是每一個命令、決策,他都與自己的本心反著來。若是他大刀闊斧地改了所有跡象,陸二郎的這個夢中故事,會變成什么樣子呢? 他預料到的其他的危機,是會消失,還是仍會存在? …… 唔,讓他來慢慢地試一試。 第103章 汝陽兵弱,不堪其擾。北國軍隊花了一日時間破城,再花了半日時間,驅兵繼續南下,以接應陷入南陽、和魏將軍軍隊對峙的北國軍隊大部。南北兩國撕破虛偽面目,無視建業城中尚在友好談判的兩國文士,在邊界之地,戰爭呈摧枯拉朽、野火燎原之勢。 汝陽去往潁川郡、南陽郡等其他各郡的路途上,均有南下的逃亡百姓。 夜里風雪加大,距離汝陽數十里遠的荒野林間,南逃的范四郎一行人在饑渴交加后,好容易尋到了一家可供休憩的城隍廟。這一次不用范清辰客氣,坐車的跳下車,騎馬的從馬背上滾下。眾人被荒野冰寒折磨得神志恍惚、眼冒綠光,看到黑魆魆的大廟,頓如蝗蟲般撲了進去。 羅令妤也是飽受顛簸之苦,下馬時,雙股戰戰,幾乎站不穩。她神色委頓,與范清辰進廟時,眼角余光依然看也不看那些進了廟中就霸占著最舒服的地方、招呼著生火的庶民們。 范四郎的兩個侍從去和那些人交際,范清辰尋了角落地和女郎坐下,目有憂慮。按他的意思,眾人就不該停,該一鼓作氣繼續南下。但是牛馬疲了,若是只有他和羅令妤,跑廢了的牛馬殺了,換一匹新的就是……但是有這么多人同在,范清辰就不好得罪所有人了。 范清辰側頭,疑慮地看了羅令妤兩眼,視線不可避免地掃到她的腹部。女郎端正無比地坐在他后側,臉上有些疲態,眼睛卻極為清亮。她看著羸弱得風一吹就倒,但熟悉羅令妤的范清辰,卻看出他這位meimei精神的亢奮—— 她絲毫不累。 ……連腹中胎兒都無損? 長途跋涉這么久,羅令妤哪來的這般好精神? 不等范清辰試探,面前忽有人影走來。他一下子繃緊身子,握緊腰間原本只是裝飾作用的劍,冷厲無比地扭頭,一眼看到一個容貌清秀的平民女子端著一碗熱湯走了過來。女子被范清辰的寒目嚇了一跳,半晌定下神,面露羞色,蹲了下來。 女子柔聲:“郎君可要喝一些,妾服侍郎君如何?” 范清辰一眼看出此女投奔的目的性,當即嗤笑一聲:“不必?!?/br> 女子被他那眼神看得窘迫,不甘地咬著唇抬頭。于她看來,一路南逃,如她這樣出身卑微的,攀上一位士族郎君才可得救。她自忖貌美,想以色侍人,也不知這郎君是不是聽不懂……女子抬眸想要說得更清楚一些時,忽而一愣,因她越過這位范郎的肩膀,看到了被范四郎護在后面坐著的那貴族女子。 自他們從汝陽南逃,范清辰將大部分的車馬都給了他們。不光有可擋風之處,車中還有干糧麻餅,解人之危。而這位范四郎自己,從頭到尾,都是親自帶著那個貴族女郎。那女郎與范四郎共騎,一路下來,身容都被范清辰用大氅罩著,他們這些后面的人根本沒看清。 偶有看到過的,說那貴族女郎姿色平平,恐就是因為身份高貴,才被那位郎君護著。 眾人說起時,面有嫉妒不忿之色。 然此時眾人擠在破舊的城隍廟中,廟外風雪凜冽,廟中火煙蓽撥燒起。濛濛的火光透來,這位貴族女子掩了一路的面上涂著的塵土落了,她姣好的面容在黑暗中,露了出來。 肌膚如瓷,低垂著眉眼的容色昳麗。 羅令妤安靜地坐在后方,她已經盡量藏住自己的身形,周身卻仍發著一層微光。那種柔和的、像是江南之地的那種輕軟的雪光,讓她和廟中的所有人都不一樣。 這位貴族女郎的真實面容竟這樣美……難怪郎君對她的獻殷勤無動于衷。 察覺到此女目光,羅令妤猛地抬目看來。她冷漠的、漆黑的眼睛,又將這個平民女子弄得難堪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