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眼見的,陸昀臉色又變了。陸三心里猛頓,暗道糟了。他知道周揚靈是女子,但是羅令妤并不知道。周揚靈的外表極具欺騙性,以他那位表妹的眼光來看,此時他一走,羅令妤說不得會哭著嚷著要嫁周揚靈……劉俶沒與陸昀打探出一句話,就見他這位好友突然站起來,又開門出去了。聽聲音,是往他表妹那邊屋子去了…… 劉俶若有所覺,垂下眼睫:陸昀對他那位表妹,好似越來越上心了。 羅令妤正纏著周揚靈哭。她已經從地上,被周揚扶到了榻上,用錦被將身子蓋住,羅氏女撲在床上嗚嗚咽咽,哽咽連連??此蕹蛇@樣,周揚靈自然不會離開了。周揚靈坐在榻上寬慰她良久,羅令妤卻看著越來越傷心。實在無法,周揚靈破釜沉舟:“meimei,其實你不必哭。因我是無法……” “砰!”門再被推開。 縮在被窩里的羅令妤抬起淚目,看到門口站著去而復返的陸昀。她看到他更加委屈、生氣,扭過臉,繼續滴答地掉眼淚。周揚靈起身,見陸昀眼睛瞥向她,淡聲:“周郎,你先出去。我來哄哄我表妹?!?/br> 羅令妤聞言立即拒絕:“不要!周郎我不要你走……” 陸昀沉著臉:“出去?!?/br> 周揚靈實際松了口氣,陸昀若是不回來,為了讓羅meimei不要哭了,她就只好暴露自己的女兒身了。陸昀回來得恰到好處,周揚靈給他一個眼色,示意羅meimei嬌柔,讓他好好安慰。周揚靈在羅令妤不愿不舍的目光下離去,陸昀關上門,走到榻邊坐下。郎君修長的手伸出,將榻上女郎攏成一團的被子向下一扯,羅令妤千嬌百媚、淚光點點的小臉就露了出來。 她淚眼婆娑,還用力地瞪著眼看他。 陸昀一時竟覺得這個自私的女人很可愛。 知道她心有怨氣,陸三郎從來言簡意賅:“周郎出身寒門?!?/br> 羅令妤:“……” 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相克相生。陸昀便是羅令妤的克星。周揚靈寬慰了她那么久,她都越哭越厲害;陸昀一句話就點中她的七寸,讓她張口結舌,眼淚也縮了回去。 陸昀扯嘴角,嫌棄地用袖子,給她抹了抹臉上的淚。不用暴露周揚靈的女兒身,只要讓羅令妤知道周揚靈是寒門出身,他這個嫌貧愛富的表妹,就不會想嫁周揚靈了。被兩個男子一同看光身子的事……他的表妹就能調整過來心情了。 羅令妤慢慢從榻上坐起來,瞪著他:“你怎么知道他是寒門出身?周郎都沒有跟我說過?!?/br> 陸昀簡單的:“你不信,大可問她?!?/br> 羅令妤見陸昀懶得多說,這一下,不得不信了。她頓時受到的打擊更大,周郎那般好的氣質,那般好的脾性才學,卻是出身寒門……而陸昀這個壞男人,竟然是頂級世家的郎君。老天真是不公!她自是想嫁入豪門,身子被看光的事重要不重要,只看對方是誰……一下子,羅令妤從兩個選擇,重新降回了一個。 陸昀似笑非笑,袖子拂在她眼角。他伸指扯著她漂亮的臉蛋拽了拽,戲謔又嘲諷:“不想嫁他了?” 羅令妤叫了一聲,推他的手。她臉被他拽得好痛,感覺他在發泄怒火什么的。羅令妤心虛地“嗚嗚”兩聲,也不想跟陸昀討論“嫌貧愛富”好不好。她心中開始糾結,彷徨:周郎其實好拿捏,陸昀卻非常難搞。 陸昀是她見過最難搞的男人。 甚至她想著你親了我、你看光了我,你就應該娶我……這樣的話,羅令妤都有些羞于啟齒??傆X得只要她一開口,她就會輸給陸昀一樣。就好像她用對待別的男人的手段對付他,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嫁給他。誠然她確實半推半就,但她不想被陸昀看輕。 不想被陸昀用“你果然是為了嫁我不擇手段”的眼光看。 她不太在乎旁人怎么想她,她明明已經在陸昀面前一次次露出真面目……她卻憋著心口那股氣,不肯承認她就是他心中所想的那種小人。 到頭來,陸昀不說娶她,羅令妤也不問。被郎君擦淚,羅令妤低著頭,在陸昀面前也哭不下去。然而被陸三郎擁抱的感覺還是很好,他給她擦眼淚,為她蓋被子讓她睡。羅令妤看到他低俯的眉目,眼中溫情可見。女郎手拽緊被角,被他看得紅了臉。她有一種他在寵愛她的感覺,這感覺竟讓她得意又快活…… 到底她是虛榮的女郎。能讓建業鼎鼎有名的“玉郎”私下里用這種眼神看她,羅令妤覺得自己沒白來建業。 帳簾垂下,籠住榻上的女郎。在陸昀走之前,他的袖子被帳中伸出的一只手扯住。羅令妤沒忍住,側臉壓在手背上,她支支吾吾地問他:“雪臣哥哥,你看了我的身子……你那第三個要求,真的不打算這時候用么?” 她話中暗示滿滿。 陸昀一聽即懂。 他回頭掀帳俯身,再次手指搓著她的臉。指尖膩滑,暗夜香氣浮動,皆是她的氣息。他心中難得一蕩,意味深長道:“不急……妤兒meimei,咱們……來日方長?!?/br> 來日方長? 羅令妤臉躲回了被窩中,陸昀熄了燭,女郎閉上了眼——來日方長……他是變相承認他動情了么? 第50章 山夜清寒,夜中入夢,如臨湘水畔,仿先古,見巫山女。旦為朝云,暮為行雨。巫山女以云作衣,以水作屨。她曼然行于暗夜幽深處,垂目涕泗,云霧寥寥。云霧漸散開,那女身回身,擋住胴體的云煙散開。她露出那美艷絕倫的面孔,眼如清水般,隱有淚光閃爍。 她露出柔弱的、自憐的笑,明月云開,她美麗圣潔的身體一步步向他走來,擁著他。 她的面容,熟悉得讓他滿心驚駭…… 翌日,陸三郎起的最晚。陳王等人連早膳都吃過了,羅令妤又有了精神討好王先生,陸三郎才姍姍來遲。羅令妤悄悄望去,見不過一夜,陸三郎就如被女妖精吸了精似的,面色過白,耷拉著眼,眼下還有兩團烏青。 王先生見狀,唏噓道:“該是門戶粗陋,怠慢了陸三郎?!?/br> 陸昀默然。 他總不能說昨夜發生了一些意外,以至于他輾轉難眠? 想到此,他心中暗恨暗惱,冷目乜向羅令妤。卻是羅令妤已經將目光從他身上收回,女郎睫毛幽幽顫,不斷地偷看周揚靈。周揚靈冷靜的,承受著羅meimei一眼又一眼的打量。她耐性極佳,但羅令妤一眼又一眼地偷瞄她,連陳王劉俶都發覺了。 劉俶看看這幾個人,只見羅女郎多瞧周郎幾眼,陸昀的臉就沉上幾分??墒顷戧酪膊豢詺?,就那么盯著羅女郎。 陳王殿下后知后覺,總覺得過了一夜,自己好似錯過了許多精彩故事。 羅令妤是心中嘀咕,同時懊惱。她悄悄看周郎,是不敢相信周郎這般俊俏,居然是出身寒門。寒門竟然能養出周郎這般沉斂的氣度么?真是太可惜……若是周郎也是士族郎君,她就不必在陸昀面前憋屈了。周郎的脾氣,比她那個忽冷忽熱的三表哥好多了……她心中甚至對自己的“嫌貧愛富”有幾分嫌棄,覺得自己辜負了周郎對自己的好。 羅令妤心中對陸三郎也盛滿了抱怨。 周揚靈在羅令妤眼中是一個十分好脾氣的郎君,羅令妤不斷地偷看她,趁王先生不注意,周揚靈抬眼,對羅令妤笑了一下。羅令妤當即微慌,垂下眼暗自告誡自己:周郎出身寒門,不是良配,我不可給周郎誤會暗示…… 這般一想,更覺得自己是壞女子,愧對周郎。 陸昀:“……” 她又在勾勾搭搭。他覺得自己在羅令妤眼中可能是個死人吧。 然這還沒有完。 早上在王先生這里用了膳,幾人卻打算告辭,不想繼續打擾先生了。陸昀到底和王先生相熟,留下跟王先生聊了些話。臨走時,王先生高興,甚至送了陸昀一竹筒琴魚。王先生愉悅無比地摸著胡須,與好奇的羅令妤介紹:“女郎來自南陽,當沒見過這種小魚。琴魚是我幾位好友從琴高河帶來的——古有琴高者,騎魚上碧天。琴魚雖小,味道卻毫無葷腥,極其鮮美?!?/br> “此魚可與‘涌溪火青’茶一道泡入沸水中煮茶。沏茶時,魚落茶中,綠霧繚繞,茶青魚搖,甚是靈動?!?/br> 羅令妤驚訝地瞪大美眸,興味十足地低頭看先生送給他們的竹筒,咂舌笑:“魚泡在水里當茶喝?聽著嚇人,我可不敢?!?/br> 王先生大笑,指著陸昀:“那是女郎你沒喝過,不知此茶之雅。陸雪臣是煮‘琴魚茶’的高手,你讓你表哥泡給你喝,你便知道我說的意思了?!?/br> 陸昀煮茶? 羅令妤望一眼陸三郎,陸昀不動聲色,坐在坐榻上,袖擺放于膝頭,袖中伸出的指干凈修長。陸三郎的手與他的人一般好看,但是羅令妤可從未見過陸三郎煮茶。自她認識陸昀,陸昀身邊所有事都是侍女仆從們在做,她從沒見過陸昀煮過一點兒茶葉。 自然,名門郎君也不會閑的無事泡茶給她喝……羅令妤心中又羨慕了一把名門氣概。若她能嫁入陸家這樣的豪門世家,她也再不煮茶了。她也要與她的三表哥一樣明明煮茶極好,卻從來不見動。 陸昀察覺到她的目光,瞥來一眼。 羅令妤心慌地想到昨晚的事,低下了頭。 因王先生要和兩位郎君說些政事,羅令妤被使個眼色后,就跟周揚靈離開了。等陸昀和劉俶從屋中出去時,恰看到靠在籬笆上,周揚靈低著頭,將一個青錦福袋交到羅令妤手中。羅令妤不肯收,周揚靈便柔聲:“meimei別怕,昨夜驚擾了你,我心中甚愧。想了一夜,為向meimei致歉,我便將我母親曾為我求來的護身符送給meimei,保佑羅meimei平安一世?!?/br> “meimei不要怪我昨夜驚擾之事了?!?/br> 羅令妤刷地紅了眼:“郎君,我、我……” 她嘟囔著:“你對我這么好……” 周揚靈:“這是我該做的。meimei昨夜受驚了,以后夜里記得從內栓上門……” 羅令妤捏著手中的護身符,紅著臉聽周郎溫聲叮囑。她面容羞紅,心中卻巨震。世間怎有郎君寬厚至此?她記得她也不曾對周郎多好,她僅僅將周郎看作可選目標,周郎卻如此照顧她。不像陸昀那樣總是弄得她面紅耳赤,周郎的關心如春風般,毫無攻擊性,卻讓她動容…… 羅令妤仰目,眷戀的目光盯著周郎俊容——周郎生得這么好看,脾性也這么好,他怎么就出身寒門呢? 果然世間好事難成雙么? 不遠處站在角落里看她們兩個的劉俶和陸昀臉色都很奇怪。劉俶瞇眸,心中微不舒服,暗想陸昀這表妹真是禍害,如前朝禍國殃民的妖妃一般。每個郎君遇上她,都要為她失失神,留留情。前有他那好友陸昀,后有這才認識沒多久的周郎周子波。 陸昀則是心里很奇怪:明明周揚靈是女子,本沒什么。明明羅令妤愛慕權勢,更沒什么。但她兩位女郎依依不舍地在那邊抒情,怎如此刺眼? 讓他心里不安? …… 羅令妤這一次是真的對周郎上了心。周揚靈對她說話太溫柔,對她太好,她心里羞愧,下山回到陸家后,就連忙派人將編鐘送還給了周揚靈。歸來的侍女說起周郎給她們還禮了一些新奇的小物件,送給羅meimei玩耍。一排十二個顏色鮮妍的陶瓷小人擺在小幾上,羅令妤把玩得愛不釋手。 然后掩袖哀愁,幽怨無比:“他如何就出身寒門呢……” 嫁了他,地位無法得到提升,羅令妤是萬分不愿意??墒撬廊缓茚葆濉?/br> 余下來幾日,陸昀又抽時間,帶羅令妤拜訪了其他幾位名士。建業女郎之間的“花神”爭得厲害,一會兒陳繡排第一,一會兒平寧公主劉棠也能竄到第一去。各家女郎使勁手段,不光比臺上才藝,還比臺下的手腕勢力。在陳繡和劉棠爭第一時,羅令妤漁翁得利,默默地突破而出。越來越多的郎君、女郎被陳繡和劉棠兩個有權有勢的女郎弄得焦頭爛額、不知給誰“甲上”,最后干脆都給了羅令妤—— 羅氏女那晚所編的《奔月》,不光讓連七娘成為建業舞坊間近期最受歡迎的供舞者,還幫她自己驚艷了無數郎君。 郎君們約好去舞坊想看連七娘再跳一遍,連七娘跳了后他們又覺得新奇過了,甚為無趣,不如那夜的感觸好。這般一想,自然覺得羅娘子一定是當晚安排妥當,才讓舞驚艷了他們。這份心性才能,當許“甲上”。 五位名士在諸位郎君女郎們投選后,也給出了自己的答案。既意外又不意外,今年的花神,陳繡落敗,第一次靠公主身份參選的平寧公主也沒拿到第一。拿到第一的,是陸家那位新來的表妹,羅令妤。 “羅娘子便是今年的花神了?” 諸郎想到那女郎風采,自是歡喜。諸女失落后,念起羅令妤的美貌,也默默服氣,自忖比不過。這樣的花容月貌,比之前幾年的才女陳繡,作“花神”不知道合適了多少倍。陳娘子連續三年都是“花神”,眾人都說這是名士們偏袒的緣故。今年“花神”選出了個大美人,大家都比較滿意。 平寧公主得知這番答案后,失望一瞬后,就真心為羅令妤高興。反是她兄長陳王劉俶讓人提醒她:“你當初參選那‘花神’,就是被羅令妤拿來當跳板,針對陳繡了。此女有利用你之心……日后與她相處,你小心些便是?!?/br> 劉棠呆?。骸墒橇_jiejie沒有害過她啊,僅僅是慫恿她參選“花神”。這種利用,該不該計較? 劉棠心里略微不舒服之時,陳繡那邊是極大的不舒服。陳娘子回家大哭了一通,分外不服氣。陳大儒被女兒哭得焦頭爛額,陳家一家人正收拾行裝準備離開建業,女兒這么一鬧,陳大儒干脆要提前日子,領著女兒走。陳繡這下鬧得更厲害了——建業乃南國國都,物象風流,她才不愿離開這里,跟父親去什么鄉野治學問。 各自鬧騰時,陸家是最高興。陸家萬萬沒想到表小姐能拿回一個“花神”,以前陸家嫡親的大娘陸清弋未婚時,參選了那么多次“花神選”,可從未當過“花神”?;ㄉ袷且幻慨嬋胧伺畧D,美名傳遍天下的……陸老夫人親自見了羅令妤,賞了一通;整日忙著游山玩水的陸英也詫異這個侄女的厲害,又賞了一通;再是陸夫人同樣很高興,羅令妤是他們家的表小姐,得到的名聲也是陸家的,陸家多少年沒有女孩子出過風頭了……賞! 陸夫人看著羅令妤和自己家里的三郎,覺得二人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設的一對。只要自己兒子不要總插手進去。 “花神”的榮耀一到,羅令妤連走路都快飄起來了。 入春時節,花朝日,羅令妤領著建業名門女郎們一道拜花神、賞紅。當日眾人游玩于華林園,無論是祭神還是燒香,事事以羅令妤為先。各色女郎皆是廣袖長裙,羅令妤在最前。郎君們隔水而看,見女郎們如仙娥一般,百般美麗,都是看呆了眼。 尤其是今年的“花神”,美目盼,巧笑倩,身段婀娜風流。女郎或坐或立,都吸引著諸人的目光—— “羅meimei這樣子,倒真像是花神下凡?!?/br> “今年選對人了?!?/br> “一會兒我要與羅meimei多說兩句話!” 齊三郎齊安立在人群中,如同被點xue了一般一動不動。齊三郎已經看癡,他呼吸紊亂,緊盯著隔岸眾女最前方的那衣袂飄揚的女郎!她初來建業那日,便如神仙妃子般立在碼頭,已是極美。今日她盛裝而扮,更讓他渾身血液僵住,全身每處都在叫囂:羅meimei、羅meimei……羅meimei! 諸位郎君隔著一道溪,點評著對面案上祭拜花神的一眾女郎們。幾位名士已經坐下,鋪開宣紙,開始作畫了。他們當作仕女圖,記下每年的花神。名士的仕女圖傳頌天下,流傳千古。此芳名萬世流傳,女郎們看到名士在作畫,心中一緊,望向羅氏女姣好的面容時,都有些悵然若失。 陸三郎也來作畫。 他作畫時,身邊圍了許多郎君女郎。竊竊私語,陸三郎的畫沒作完,已經被解出了許多涵義??搓懭蓚热菘±?,高貴清冷,郎君女郎們也紛紛技癢,讓人鋪宣紙作畫。隔著一道水,羅令妤坐在涼亭中看對面的郎君,她一眼看到坐在幾案前提著筆的郎君。羅令妤翹唇—— 陸三郎,哼!你心里瞧不起我,還不是要給我作畫? 花朝日這天熱鬧十分,不只女郎們來掛紅,郎君們也來討好女郎們。這么熱鬧的節日,幾位公子也過來摻一腳。陸二郎原本站在自己的弟弟后面,滿目帶著贊許笑容,盯著三弟給羅表妹作畫。不想陸顯一抬頭,看到了人群外同樣盯著羅令妤、目色深幽的少年衡陽王。 陸顯一驚,連忙從三弟身邊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