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雙方推就一番,連七娘不安地收下這珍貴的“玫瑰膏子”,心想這位羅女郎真是心善。女郎這般心善,自己定要盡力幫女郎達成心愿才是! 擺夠了姿勢,讓人看夠了自己有多好,羅令妤才嫻雅安靜地坐在茵褥鋪就的榻上,捧腮而柔聲:“……我舞跳得不好,但以前我是學過的,在汝陽還參加過姐妹們辦的舞社。只是慚愧,我后來懶怠,技藝生疏,才多年沒練過。請娘子過來,是幫我演示我的曲子和舞蹈,以供‘花神選’。曲子和舞都要照我的意思來,娘子幫我贏得‘花神選’,同時我的舞有信心讓娘子技藝在成玉坊突出重圍。兩方皆有益之事,不知娘子覺得可否?” 連七娘連忙道“好”。 她是知道的,如羅令妤這派名門女郎,雖然也學舞學曲。但是這些供人評選的時候,她們便視其為下等,不愿意自己親為,都尋舞女們來合作。此事已經不是第一回 ,連七娘自是熟門熟路。 羅令妤柔聲:“我教你舞的時候,是很嚴厲的,要求也是很高的,你別被我嚇到?!?/br> 連七娘一笑,心想羅娘子這般溫柔,能嚴厲到哪里去?她松快地答應下來。 羅令妤道:“那我們便開始吧。舞名就叫‘奔月’,取姮娥奔月的傳說。離‘花神選’還有半月時間,我們時間不多,你要加緊練習才是?!?/br> 連七娘輕松地笑:“是?!?/br> 羅令妤微微一笑。 習舞為生,連七娘相貌只是中等,身量卻非常纖細婀娜。她立在下方俏盈盈地望著羅令妤,已自成一段風景。 下一刻,羅令妤的臉就冷了下去,聲如冰霜覆雪,寒意直撲而去:“那你還傻站著做什么?屋中是練舞的地方么?你不該跟我演示下你現在的能力,讓我看看你是什么水平么?你不該詳細告訴我你的情況,讓我估量你是否能完成我的要求么?你不用問問我要的風格是哪類么?還是你已經確定我難不倒你……” 連七娘駭得后退一步,震驚看羅令妤冷若冰霜的面孔:……女郎兩副不同面孔,好可怕……現在說自己不行想走,還來得及么? 學完早上的功課,羅云婳一溜煙跑出了屋子,興致勃勃地站在院子里看jiejie調教舞女。她一早上都聽到院子里的聲音,時有樂聲悠揚婉轉,小娘子的心早就飛了。而且,看到羅令妤用平時訓自己的可怕模樣訓別人,羅云婳心中有一種爽…… 她蹲在地上,看得津津有味。 羅云婳捧著臉:“哇!”第一次見到羅令妤跳舞,以前從未見過,多稀奇。難得見到羅令妤自己下場,以她僵硬的姿勢,教別家專業的舞者怎么跳舞……羅令妤四肢不協,為了讓連七娘理解她的意思,她蹙著眉立在庭院中思考的模樣,還是很有趣的。 “雪溯院”熱鬧著,侍女們都站在院子里看女郎教人學舞。亂哄哄嬉鬧時,聽到一個女聲含笑詫異:“女郎這是忙什么?” 庭院中累得焦頭爛額的羅令妤扭身,看到著青綠色侍女服飾的貌美侍女錦月立在院門口。錦月是陸家二房“清院”陸三郎身邊的貼身侍女,因二房如今只有一個郎主,錦月走到陸家哪里,旁人都會給幾分面子。 獨羅令妤頓一下:怎么說呢,她現在挺不想跟陸三郎再扯上關系的…… 錦月似料到她的反應,不等羅令妤招呼,自己就走了進來,將一張請帖遞給羅令妤的貼身侍女靈玉:“是一件喜事兒。我們三郎終于不再賦閑在家,而是有了一個官職,叫什么御史郎,我也聽不懂,但是聽說不是閑職,是真正能做事的。老夫人格外高興,晚上要設宴為我們三郎慶祝,我來親自給羅娘子送帖子?!?/br> 錦月感慨:“……也是好久未見到靈玉jiejie了,甚是想念?!?/br> 垂下眼:“婳兒小娘子怎么也不去我們院子里玩了?” 先前羅令妤見天派人往“清院”送東西,一會兒花一會兒酥,不光有陸三郎的份,還有錦月的份兒。侍女靈玉和錦月打交道多了,也邀請羅云婳小meimei去自己那里玩兒,幾個人已經熟悉很多。不想羅令妤從鐘山回來后,就再不送東西了……錦月只好親自過來看看這是怎么回事了。 被錦月這么說,羅令妤鎮定如是,羅云婳的臉卻刷地紅了,很尷尬。長在jiejie身邊,小娘子當然知道自己姐是什么樣子——無利可圖,掉頭就走??蓱z的錦月jiejie,定然不知道“清院”是被羅令妤拋棄了。 羅云婳漲紅著臉支支吾吾:“我、我、我……” 羅令妤得體笑道:“是婳兒功課最近做的不好,我拘著她緊兩日。晚上的什么宴我這邊就不去了……你也看到了,我忙著教人舞,‘花神節’馬上到了,我沒有時間?!?/br> 錦月眼皮一跳,美眸瞠大,用怪異眼神看她。 良久,錦月嘆道:“女郎你的說法,還真與三郎說的一樣。三郎說讓我別白費苦心,你定會這般回絕我?!?/br> 羅令妤面上的笑意一僵,咬牙切齒:陸三郎…… 錦月一說,她就能想象到陸三郎的樣子。定是閑然無比,陸三郎一邊忙著他自己的事,一邊隨意聽了侍女一耳朵。那優雅貴族郎君露出嗤笑的神情,桃花眼下撩,刻薄的唇一張一合,吐出諷刺她的話…… 羅令妤艱難的:“不是你想的那樣……” 錦月定定望著她:“娘子,我們郎君讓我告訴你,晚上的宴你若是去了,他會告訴你一個消息;你不去,你日后會后悔的?!?/br> 羅令妤:……呸! 她才不要見陸三郎,才不要面對那種尷尬和懊惱。她見到他,就想起兩人第一次見面時的樣子,想到她在他面前做了什么,又丟了多少次人……而陸三郎威脅她的話,她不以為然。兩個人沒交集,她不信他有閑心插手她的事。羅令妤溫雅地拂了拂耳邊發,堅定道:“我不去,我要教連七娘舞?!?/br> 羅云婳可憐巴巴的:“姐,我想……” 羅令妤:“婳兒也想學琴?!?/br> 羅云婳捂住臉:“不,我不想……” 但是已經沒人聽她怎么說了。 也不知道是誰多舌,羅令妤拒了陸三郎的宴的事,沒一會兒就傳遍了陸家。陸三郎他第一次邀請女郎被拒,陸家的郎君們感覺……還挺爽的—— “第一次見到三哥在女子面前吃癟,太高興了?!?/br> “原來羅表妹這般高風亮節,不為美色所動!” …… 連續小半個月,羅令妤都在忙著編曲編舞,為“花神選”做準備。從上次外宴回來,羅令妤就沒見過陸三郎了。錦月傳達的陸三郎的“你會后悔”的話一開始還讓羅令妤擔心了兩日,發現什么事也沒發生后她就放下心了。羅令妤專心和連七娘編舞去,她疏懶了許多年的舞技大進步的同時,連七娘每日見到這位女郎,由一開始的高興,變成了后期的害怕—— “飄逸!輕靈!我輩愛輕盈欲飛之風,你這般沉甸甸的,怎么讓人看?” “腿位置再高一些!” “腰挺直!我說的柔軟不是讓你無骨如蛇!” “又錯了,再來!” 連七娘整日被羅令妤打擊的:嚶,這個女郎認真起來太可怕了…… 羅令妤忙著自己的舞的時候,陸昀也焦頭爛額地被一堆繁瑣政事所煩。陳王劉俶得罪了衡陽王,衡陽王各方面地施壓,借著陛下的寵肆意擠兌陳王身邊的人。陳王劉俶慣來只做不說話,他身邊的親信被衡陽王一系打擊得苦不堪言,其中最甚的,便是剛剛上任的陸昀了。陸昀剛擔了分掌侍御史郎的官,什么還沒弄清楚,就被扯進兩派的斗爭——不,應該只是單方面的斗吧。 陳王被衡陽王欺負的,都去抓建業郊區的流寇了。 完全是步步退讓,只要衡陽王高興就好。 眾公子見他灰頭土臉,為他不平:“父皇也太寵衡陽王了!我們幫你說情去!” 知道內情的陳王搖頭:“不必了?!?/br> 他是代他父皇承受衡陽王的擠兌,好不讓衡陽王懷疑他父皇的心思。他受了什么委屈,父皇自己心里都有數。與其去哭訴,不如讓陛下愧疚著吧。畢竟天子一愧,總會加倍補償回來…… 然這種連軸轉的忙碌,讓陳王劉俶忘了名士周潭的女兒周揚靈來建業的日子。他白日在外頭忙抓盜寇的事,回到府上聽門客提醒,才知道周揚靈已來建業??墒窃诖a頭上,陳王和陸三郎都沒有出現。 等陳王府的人想起來趕到碼頭時,已尋不到周女郎一行人去了哪里。陳王府的人也詫異:“公子您和三郎都說周女郎是難得一見的美人,我等便想她定然如陸家那位表小姐那日進建業一般,造成一些轟動……” 佳人立岸,美若驚鴻。 所以陳王府去接的人,才不是那么著急。誰知道到了碼頭,發現沒有人等著。 剛回到府上、一杯茶都沒喝、口干舌燥的劉俶目中一炫,微窒息:“……” 他問:“三郎,也,忘了……日子么?” 陳王府的人一臉沉重地點頭:“三郎好似也忙了一日,完全不記得周女郎的事了?!?/br> 劉俶揉著額心:“派人,找?!?/br> 建業就這么大,周揚靈庶族出身,在建業不會有舊友相助。孤零零一個弱女子,能跑到哪里去? 派人去尋人,陳王自己喝了一杯茶,換了衣后,決定去陸府一趟。忙碌一日,陸三郎也不過剛回來歇一會兒。剛剛洗浴出來,散著烏黑長發,郎君袍子松松垮垮,胸膛雪白玉瑩。他側身伏在榻上閉眼一會兒,就聽到錦月說陳王來了。 閑事休提,在侍女們都出去后,結巴問題確保不會被人知后,陳王語氣急促、磕磕絆絆地說了尋不見周揚靈的事。陸三郎漫不經心,并不在意:“你放心,那位女郎聰慧過人。就算第一次來建業,她也不會把自己弄丟的……” 陳王:“孤、孤聽你說她、她體弱多病……荒唐!既體弱多病,豈能亂跑?” 陸昀挑下眉:“旁人還說我那羅表姐溫柔嫻雅,您看著她是那樣人么?” 陳王眸心一跳:“……” 陸三郎這話,就是說女郎表里不一了。 陳王稍微放下了一點兒心,只要周揚靈好端端的,沒出事就好……放下心來,陳王才有空聽陸昀說別的事。也是劉俶說起來了,陸昀才想起一件事。陸三郎起身下榻,去榻后的方架上取了一個木盒。坐回榻上,迎著劉俶不解的目光,陸昀淡淡解釋;“年前我開了一個琉璃坊,讓人研究‘琉璃’,你還記得這事吧?” 陳王點頭。 “琉璃”產自西域,是舶來品,向來價格昂貴,有市無價。今日南國北國不和,有北國阻著,南國和西域的商貿往來便困難許多。陸三郎不學無術,干脆找了師傅,開了一家“琉璃坊”,自己來研究生產琉璃。只要研制成功了,不說陸昀自己財產如何,南國的士族們定然追捧不已。 劉俶震驚:“研制成功了?” 他哭笑不得:“你、你胡來……還真,有結果了?” 陸昀神秘一笑,揭開木盒,黑色絨布上,放著一串琉璃臂釧。珠子圓潤光滑,打磨得色澤柔亮。拿在手中觀賞,劉俶心里沉吟:顏色尚昏,質地不如西域,還要等些日子……但是已然有了這般成就,想要再好一些,追趕上西域的技術,指日可待。 陸昀:“若是再好一些,我南國有這般技術,將‘琉璃’賣去北國。北國的士族們,也得瘋了……” 劉俶眉一跳,已經想象出其中藏蘊的巨大利益利益了。劉俶拍案:“好!” 陸昀捏眉心:“原本想將這串琉璃臂釧送給周揚靈,賀她來建業,表我等對寒門庶族的看重……現今,也只好將這串珠子先放著來。但愿過兩日,技藝更好些,送她質地更好的琉璃臂釧?!?/br> 劉俶點頭。這串琉璃臂釧,當是“琉璃坊”研制出來的第一個成功品,意義非凡。雖然質地渾濁,比不上名門世族女平時所見所用……然周揚靈是名士周潭的女兒,她定會知道此間心意。 劉俶臉緋紅,掩飾激動,輕聲:“雪臣,你、你先收起來?!?/br> 陸昀一笑,隨手將這串琉璃臂釧置于懷中。他展示此物,也不過是為了讓陳王放心。兩人又聊了些其他事,討論了些正事,到天色黑透,陳王才告別。陸昀起身,自是送他出府。二位郎君一前一后地行走,行走曼然。兩人到石橋下,忽而聽到湖水邊傳來的女郎說話聲。湖水清澄,湖邊女子聲音隨風傳來,因聲音太過耳熟,陸昀腳步停頓了一下。 那女聲厲道:“不許停!我尚沒有休息你為什么累了?到底誰才是舞女???” 另一女訥訥不敢言。 陸昀唇翹了一下。 陳王:“這是……誰?” 他回頭,黑漆漆中,看到陸三郎那似是而非的唇角笑意。陳王:“哦,是羅娘子?!?/br> 陳王想了一下,想起半月前筵席所見,女郎對付陳繡的那手段……陳王統共見過羅令妤兩次,第一次覺得女郎嬌弱,第二次就覺得女郎有些……他低聲:“去看看吧?!?/br> 陸昀不情愿:“算了吧……她有什么好看的?” 陸昀懶?。骸皟芍谎劬σ粋€鼻子,和別人長得一樣,沒什么值得看的。我們走吧?!?/br> 劉俶不理他,直接下橋過去。陸昀在原地停留了一會兒,看劉俶堅定不回頭,只好無奈地跟了上去。其實他不用過去,他都知道羅令妤在干什么。羅令妤對他的態度如此明顯,有用時找他,無用時棄他。陸三郎心中惱怒,難道他給過一個臺階后,還要次次給么? 且他憑什么討好她——一個愛慕虛榮、表里不一的女人! 兩個郎君下了橋,走下石階,湖水清清浮照二人面,二人看到了背著他們的背影曼妙的女郎,和目中含淚的陌生女子。羅令妤似在和一個女子在湖邊練舞,燈籠扔在蘆葦間,侍女們被打發離開,天如此黑幽,兩個女子還不離開。 連七娘:嗚嗚嗚。 她眼睛看到了走過來的陳王劉俶和陸三郎陸昀,目中一亮,張口要說話:“娘子……” “啪!”手心被羅令妤敲一下。 羅令妤:“你怎能又走神?連七娘,你再這般沒用,我看我們根本不用比,直接認輸就好……” 連七娘:“女、女郎……” 羅令妤:“不許打斷我!我的名聲都掛在你身上,所有成敗都在那一日。你現在不……” 連七娘:“可、可是女郎,你后面……” 羅令妤不為所動,繼續兇連七娘。她如惡剎羅一般不留情面,將連七娘說得難堪,尤其是被兩個俊逸郎君看著。羅令妤說了半天,見連七娘臉色實在古怪,她停了下來。心里疑惑時,羅令妤聽到后方郎君低聲:“羅娘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