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陸家這一輩少女多男。尤其我們老君侯這脈,正統的郎君,只有陸二郎和陸三郎。老夫人嫌寂寞,最喜歡接漂亮的娘子們來我們家住。但是大夫人不喜,怕大郎移了性,整日看著大郎讀書,不許大郎和表小姐們玩。到了要說親的時候,大夫人才開始急……” “三郎卻是有些可憐。鎮北將軍(陸昀父親)去了后,二夫人也跟著殉了情。老夫人把三郎接回建業,偌大的二院,平時就三郎一人住著。許是同情三郎身世,家里并不如何管三郎。只知道三郎到處混玩,和建業的郎君們關系都不錯。左相(陸顯父親)想在朝中給三郎謀個一官半職,三郎也拒了。平時女郎們都喜追著他,但我們三郎品行高潔,卻是誰都不理的?!?/br> 靈玉低頭,深深望向這位新來的表姑娘:“三郎今晚獨獨理您,您該高興才是?!?/br> 羅令妤秋水含情目,桃腮落雪瑩。她輕輕一望,靈玉一股腦把知道的都說了個遍。勉強壓下想起那人時的心肝亂跳,羅令妤在心中計量開了—— 三表哥,唔。 父母雙亡,二房的財產全是他一人的。人好像不著調了些,但她貌美如此,他今晚不也失態了么?名門勛貴,容止出色,還無人管教……幾乎是為她量身定做的一門好親事啊。 大表哥陸顯自然更好,父親是朝中左相,母親也是大族出身,自己還上進,在朝里有官職。然這么好的家世,她羅令妤一介落魄士族出身的女郎,便是想高攀,打動了大表哥,大夫人和左相那一關也難過…… 而再旁系郎君們,羅令妤又看不上了。她自詡美貌,心氣極高,千里迢迢來到建業想求高嫁,以挽救自己和meimei孤苦伶仃的命運,那稍微次一些的郎君,她若非不得已,也不想選。 羅令妤最后問:“表哥們在家里時要讀書的吧?” 靈玉眸子一跳,盯著這位花容月貌的表小姐。輕輕的,扯動嘴角,她再次笑得意味深長:“……是啊?!?/br> 陸家大郎身上的官職是閑職,平日不用上朝。他人又自律,自然在家中讀書;陸三郎在屋里的時候,隱約聽到什么說“受傷”,那大約也是出不了門,會在家里讀書;其他郎君們,應該也一樣。 只是羅令妤仰目,不解地看一眼靈玉,不知靈玉反應為何如此微妙。她心里發突,想莫非靈玉看出她的心思了?纖巧麗影映在窗上,羅令妤微微憂郁了。 …… 次日清晨,天將將亮,睡在外間守夜的靈玉尚未起身,漆木屏風里間的羅令妤便悄悄起了。她套上一粉白色窄袖衫裙,披上銀紅繡蘭花紋的披風,隨意挽了下發,仍有幾綹凌散發絲貼著臉。躡著腳步踩在熏香綠席上,開門穿上鞋履,羅令妤手里握著一個拇指般大小的銀瓶,便就著昏白天色出了門。 清晨踏香采露,當是邂逅郎君的好時機。 概于對陸家院子不熟悉,羅令妤摸索了一番,才尋到去書院的路。她踩過落著花瓣的芬芳小徑,躲入花深樹蔭,一路穿行,至腳的裙裾上沾上青果草屑,長發微微拂過花枝。風清露鮮,碧綠林子里種著海棠、桃杏等花,羅令妤一手提花袋、一手握銀瓶,如林中妖精般。 她不時往小徑方向看,等候陸三郎的身影。這是二房去書院的必經之道……羅令妤一邊回頭一邊找花露,漫不經心中,她忽然被旁邊什么一絆。哎呀一聲,向前跌走兩步,羅令妤心臟砰跳回頭,見樹后,竟然走出一個嬌怯的女郎。 羅令妤定睛一看,詫異問:“王jiejie……你怎么在這兒?” 王氏表姐道:“摘、摘花?!?/br> 再走兩步,羅令妤專注看樹后,再看到一道曼妙步出的身影:“……韓表妹?你、你也來摘花的么?” 韓氏女高傲地點下頭,向身后說:“躲著干什么?羅jiejie來了,姐妹們都出來吧?!?/br> 一時間,樹后叢后出來了近十位美麗女郎,花枝招展,容顏昳麗,皆是借住在陸家、或來陸家做客的表小姐們。表小姐們看到羅令妤,有的嗤一聲,有的當沒看見,有的紅了臉:“羅jiejie(meimei),你也是來等三郎的么?” 羅令妤:“……” 她明白昨晚侍女靈玉那個微妙的笑意了:陸三郎實在太招惹桃花,哪怕陸家大郎身世更好,但女愛美色,陸家的表小姐們,明顯更喜歡陸三郎陸昀。 初春時節,枝頭上嬌花紅墮,撒向青草地、湖心水。風吹衣袂,衣裙貼身而皺,羅令妤握緊手里的香袋,心想:不,我和她們不一樣。 她們只須愛陸三郎的色。 我卻是為身世而想嫁陸三郎。 作者有話要說: 羅令妤:……情敵好多…… 陸昀:你現在是不熟悉我,覺得情敵多;等你熟悉我了,你會發現……情敵真的很多。 羅令妤:沒關系,你的情敵更多…… 第5章 “既然羅meimei(jiejie)也來了,不如我們一同去找三郎可好?聽老夫人說三郎受了些傷,不知怎么弄的,真讓人擔心?!北硇〗阒心俏煌跣张扇绱颂嶙h。 眾女本為色所迷,蠢蠢欲動,既然互相都看到了,提議一出,一個個紛紛答應了。表小姐們或低頭或揚笑,或害羞或大膽。想陸三郎平時見不到,也不和她們玩,那這么多表妹一同去看望受傷的陸三郎,陸三郎總不會不見吧?女郎們相攜著,一同出華林,往青苔小徑上走去。卻是走出一段,發現少了個人,她們回頭,看到羅令妤立在原地,并不跟上。 羅令妤欠身,風從后吹來,拂動她的發帶從披風后流到了身前。出門前未曾仔細梳妝,羅令妤長發微亂、面頰粉嫩,立在綠色、紅色深深淺淺的樹前,竟如她身后的千樹花開般燦然。眾女看得怔住,見此女笑盈盈:“我便不去了,我不是來找三表哥的?!?/br> 她情真意切:“我真是來采花露的?!?/br> 眾女愣后,看到她鮮妍半亂的面容,心中頓起一陣羞惱,似自己的心意被看穿,她在嘲諷自家一般——“你這話是說我們不知羞躁,就知道纏著昀表哥么?你若不是來找三郎,為何不去別的地方采花露,偏在這里?難道不是為了三郎,還是為了二郎?” 羅令妤在眾女責難下并不露怯:“二表哥端正沉斂,三表哥風sao清貴。各有各的好,我初來乍到,并不是很熟。只是我也不建議姐妹們就這么去探望——三郎時常在外玩耍,外頭酒宴多,賭場多,女人多,三郎什么沒見過玩過?姐妹們想這般過去投他的好,恐不容易?!?/br> 她這么一說,眾女冷靜下來,竟聽進去了她的話,紛紛遲疑著討論——“這么說,也有道理?!?/br> “傾慕三郎的女郎那么多……” 后面的話已聽不清,羅令妤欠身后轉身離去。此時天色已亮,林中霧氣漸散,眾人癡癡而望,見那遠去的女郎背影窈窕,行姿娉娉裊裊,風韻流動,長衣若飛……不知多久,一人輕輕嘆了口氣,眾表小姐心頭,都攏上一層淡淡的悵然。 離開了表小姐們的視線后,羅令妤提著花袋加快腳步。她入花林越走越深,踩著一地花葉,卻哪里有心情采花露。心中猜測已經走得足夠深了,那些女郎們應該看不到她了。羅令妤停下步子,繞到一棵百年古樹后,扒著樹身悄悄往自己來時的方向張望。沒有人跟過來,她們圍在一起還在七嘴八舌地說話,羅令妤拍著胸脯,露出一個自矜的笑來—— 她不跑去“偶遇”,不過是覺得烏泱泱地過去,顯不出她的獨特;但其他眾女去見陸三郎,她心里也不服氣。只是她說的話也不算錯——陸三郎要是真待見這些表妹們,早就待見了。 羅令妤放下心來,轉過身打算想法子繞路,回去自己院子,最好別被老夫人派來的侍女靈玉發現了。結果她一回頭,看到身后的人,猛抽一口氣。 開得繁盛的桃樹下,桃杏花瓣在空中灑落,樹下有一圓石桌,四個小坐墩。此時石桌上擺著一壺茶,一個小茶杯。茶杯被握在一只青玉般修長的手上,手骨勻稱指節干凈,手的主人正坐在石桌前,睫毛可剪日影。睫毛下,他用一種玩味到近乎鄙夷的眼神看著她…… 羅令妤呆呆的:“……” “婢子錦月,問表小姐安?!睖厝崴扑恼埌猜暲亓_令妤的神智,羅令妤看去,才發現陸昀身后,站著一腰肢纖細、杏眼白膚的碧衣侍女。這侍女站在主人身后,幫主人備好了桌上的茶后,含笑跟羅令妤請安。她氣度非常不錯,看來是陸三郎的貼身侍女了。 貼身侍女這般貌美……然而羅令妤第一時間竟然沒看見,怪陸三郎太過耀眼。他坐在那里,玉樹風清,熠熠然,擋住了身邊所有人的光輝。讓其他人和他站在一起,自慚形穢。 羅令妤按下慌亂的心神,屈膝連忙行了一禮,細聲細氣道:“三表哥?!?/br> 陸昀淡淡的:“嗯?!?/br> 羅令妤:“……” 常年被男郎們驚艷的目光包圍,只要嫣然一笑,金山銀山都招之即來。從未有一日,羅令妤跟男郎打招呼,對方端正坐著,正眼也不看,輕慢的、隨意的,送給她一個“嗯”字。 羅令妤捋了下耳畔發絲,整了整衣容。陸三郎反應這么冷淡,羅令妤不曾羞紅了臉退開。她走上前兩步,繼續柔聲說自己的事:“表哥,我是來采花露的,我不知道你在這里……表哥在這里做什么呢?” 陸三郎目光慢悠悠轉到她臉上。 嬌花照水,顏色極佳,立在花樹下,颯然明麗。 陸三郎瞳眸幽黑:“你猜?!?/br> 羅令妤的記憶一下子回到昨夜糟糕的初次見面——陸三郎的“你猜”兩個字,成功惡心到了她。 羅令妤唇角的笑意幾乎維持不?。骸叭砀缡?、是來賞花?” 陸三郎目中露訝,緊盯著她上下打量。羅令妤心一跳,卻聽他惡劣般的:“你再猜?!?/br> 羅令妤:“……?。?!” 旁邊一聲輕笑,錦月站了出來,好心地幫表小姐解圍:“娘子勿怪,我們郎君喜歡開玩笑。郎君是去書院跟夫子請了假,回來時見到娘子們在前面說話,不愿過去,我才和郎君留在這里等候……不想娘子你過來了,有緣千里來相會,娘子可坐下和我們郎君一起喝喝茶?!?/br> 然陸昀的無情,讓這茶很難吃下去。再寥寥對話幾次,陸昀不冷不熱,羅令妤也說不出話來,只好尷尬而立。此時吹起了一陣風,枝上的花瓣嫩芽如雪粒般颯颯然飛落,傾向樹下的人。風吹衣裙,冷氣灌領,不自禁的,羅令妤輕微瑟縮了下,捂住鼻子打了個噴嚏。寂靜林中,她噴嚏打得極響,在陸三郎看過來時,瞬間尷尬窘迫之情一概涌上面,血液似滑,臉紅如緋。羅令妤低著頭,委屈的、無助地叫一聲:“表哥……” 聲音沙啞軟綿,如小貓哼唧,又似羽毛輕輕撩過人心尖。再配上她凌亂的發絲衣衫、濕潤可憐的眼眸、美麗逼人的容顏…… 陸三郎挑眉,把手中的茶杯往桌上一扣,幾乎是一個砸出去的動作:這個表妹真是…… 身為三郎的貼身侍女,錦月最懂陸昀細微的感情變化。陸三郎只是挑眉一個動作,錦月就上前一步,關懷地為表小姐釋放善意:“林中風大,表小姐為采露而來,衣衫單薄,吹壞了得了風寒就不好了。表小姐還是回去吧?” 羅令妤柔弱地“嗯”了一聲,秋波鳳眼橫水而來:“我初來乍到,不太識得路,表哥能送我回去么?” 錦月:“……” 錦月心中一嘆,才要開口委婉拒絕,就見陸昀傾過臉,盯著羅令妤半晌,目中神色生了些許漣漪。陸昀似突然想起什么一般,點了頭:“不過是送表妹回去,可以啊?!?/br> 錦月意外地看一眼陸昀:三郎吃錯藥了? 但陸昀真的起身,玉山將行,白水扶風,他何等優雅雍容。只除了他眉眼間神色疏冷。起身后,桌上茶盞暫時不收,陸昀負手,當真往林外走去,打算親自送羅令妤回去。羅令妤愣一下后,趕緊跟上。錦月不緊不慢地跟在兩人身后,保持著五步遠的距離。 林子一頭是熱烈討論的表小姐們,陸昀背身,選擇了另一個方向。他步子悠緩,羅令妤恰恰能跟上。過華林,上石橋,穿游廊。羅令妤盯著身前郎君俊雅飄逸的長袍,心中一動,加快兩步。她不但追上陸昀的步子,還向前多走,走到了陸昀前頭。 陸昀腳下步子稍微一緩,漫不經心的目光落到這個跑到自己前面一步的女郎。 始終一步之距。 從陸昀的角度,恰看到她修長的玉頸,豐盈的胸線,纖娜的腰身,裙裾下一點點的鞋尖。披風曳地,羅令妤捋過面頰上的發,往耳后別去。陸昀目光不移,看到她溫玉般的側臉,臉上濃長睫毛似飛,淼淼烏眸似水。察覺到郎君直接的眼神,羅令妤緋面更紅,染盡紅霞…… 分明知道陸昀在看她。晨曦下,她知道自己最大的資本是什么,她就走在陸昀身前,盡情展示著她的美。湖生波瀾,她一點點撩撥他的鐵石心腸…… 陸昀眸中墨色加深,一下子想到前天的黑夜槳撥,冰水刺骨。羅令妤和現在完全不同,她掩著袖擋臉,將對他的厭惡避諱完全展現在肢體語言上。她楚楚可憐地央求他跳水,冰凍三尺,她大有他不跳、就采取別的手段逼他的架勢。見死不救,冷血無情。船只上的青年緊緊盯著她的側身像,將她記住…… 記憶中的身段和眼前的身段相重合,陸三郎心中冷笑三聲:如此表里不一的表妹。 羅令妤一無所知時,就聽身后的三郎冷颼颼丟過來一句:“妝花了。唇脂都到臉上了?!?/br> 作者有話要說: 羅令妤:這個表哥好討厭(t_t) 第6章 羅令妤的脊背一下子僵硬,面上的紅霞也凍住了:“……” 她清晨出門有用唇脂么?似乎沒有啊,怎么會到臉上……這是不是說昨夜洗臉時沒洗凈,殘妝一直留到了今天早上?! 羅令妤腦中瞬間浮現自己瘋婆子般糟糕的相貌。發絲亂亂的,額上的花鈿擦得通紅一片,臉上壓著幾道印,唇上的脂向外撇,整張臉花花綠綠……她莫非用這種形象,含情脈脈地勾了陸三郎一早上? 身后的侍女錦月,看到羅娘子臉青青白白后,就被袖子擋得嚴實無比了。羅令妤好像一下子矮了一個頭,既不敢再用眼神瞟旁邊的雋秀郎君,也不敢大聲說話。她重新放慢了步子,亦步亦趨地追著陸三郎:“表哥,我們快些走吧,我想回去?!?/br> 陸昀輕輕“嗯”一聲:“好,為兄這就領著表妹,好好參觀下陸家院子?!?/br> 羅令妤瞪大美眸,仰頭就要瞪視陸昀。但睫毛一顫,她立刻想到自己現在的瘋婆子形象,連忙重新低頭。羅令妤心中焦急,愛美如她,如何能忍受走遍整個陸家?被陸家長輩們看到也罷,她的盛極容顏……羅令妤忍氣吞聲:“表哥,我突然認得路了,你忙吧,我一個人……” 陸昀一本正經:“為兄不忙。反正為兄平日出門,也不過是喝酒賭博玩女人。放蕩至此,我突然修身養性,在家里陪陪表妹,祖上該燒高香,說我定下性了?!?/br> 羅令妤:“……?。?!” 青年低頭瞥她一眼,她袖子擋得嚴實,卻透過紗,似乎仍見得陸昀帶嘲的幽黑眼睛。羅令妤面紅耳赤,臉色更是一會兒白,一會兒紫了。她大腦空白,只覺丟臉無比,真的羞憤欲死。原來她在華林里跟表小姐們說的話他全聽到了,不光聽到,還過分解讀…… 羅令妤細聲:“我不是那個意思……” 陸昀:“那就給兄長帶你逛園子的機會吧?!?/br> …… 上午時候,陸家最大八卦,吸引了一眾男女的視線。侍從們瞪直眼,看那個平日從不和家中表小姐距離過近的陸三郎,領著新來的表小姐,慢悠悠,逛遍了陸家。 陸三郎一派清高華貴,抬手間,把陸家一一介紹給身后的表妹。向來冷情的他,居然還領著表小姐去給各位長輩們請安了,陸老夫人驚得說不出話,大夫人更是摔了瓷碗。 意外的是,表小姐不感到榮幸,還一直拿袖子擋住臉,支支吾吾不肯以正臉示人。連拜見老夫人,她都把臉擋的嚴實,問起來,表小姐似乎快哭了,說在路上不小心遇上的三表哥,三表哥非要拉著她…… 陸昀氣質冷冽,神色無常,見他如此,陸老夫人都不好多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