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民國等邊三角】 宴安 8
(八) 周嘉平停下腳步,搭在周亭肩頭的手緊了一緊,轉過頭來看他:“說什么渾話呢?” 周亭低著頭,腮幫子咬得緊緊的,不和周嘉平對視,澀著嗓子道:“我沒有說渾話。是真的?!?/br> 周嘉平手上用力,一扳一推,周亭猝不及防之下往后連跌幾步,撞到墻上咚一聲悶響,天花板上石灰粉撲簌簌落了他滿頭滿肩,他要抬手揉眼,只覺得肩頭一股大力傳來,又是狠狠一撞,磕得他后腦勺一陣銳痛,他聽見周嘉平聲音冷了幾分:“阿亭,不是什么事都可以開玩笑的?!?/br> 周亭眼睛被粉塵迷得又澀又痛,又沒法揉眼睛,只能拼命眨眼,沒一會兒眼眶就紅了,淚眼朦朧地望著周嘉平,只看得清個大致輪廓,一雙眼鷹一般銳利,他又說:“哥,我沒開玩笑,我強暴了她?!?/br> 周亭說完這句話只覺得肩膀一輕,眼看著周嘉平提起拳頭,他閉上眼,咬著牙等那拳頭落下,揍他吧,是他該死,是他該死……呼一道勁風掃過周亭耳邊,墻是實心墻,只悶悶傳一聲響,周亭再睜開眼,周嘉平喘著氣,眉沉沉壓著一雙眼,眼沉沉壓著一點魂,周亭慢慢轉頭,看見一只握緊的拳頭,泛白的指骨緊貼墻壁,一點點紅起來,微不可及地顫抖著,手臂青筋暴起,周亭眼睛火辣辣地痛,就連嗓子也跟著疼起來,要喊一聲哥,想說你揍我吧,卻一個音也發不出來。 “我再問你一次,”周嘉平一字一句地開口,“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好好說話,莫要胡言亂語?!?/br> 周亭張著嘴,半晌才啞著嗓子開口:“我強暴了她。你莫怪她,都是我的錯,她不愿的……” 周亭話沒說完便被周嘉平結結實實揍了一拳,他腦子里嗡嗡巨響,一時竟沒覺察出痛,只嘗到口腔里泛出點鐵銹味,腥腥甜甜,再然后才感到側頰骨頭里生出痛覺來,悶,鈍,越來越濃,痛得他咻咻喘氣,痛得他整個人都松快了,甚至還有種隱隱的快意——小安錯了!周嘉平在意!周嘉平在意! 周嘉平在意。所以他要恨他了。周亭踉蹌一步,感覺出肩膀上的那只手松了力度,周嘉平剛松開手,他就像被抽去骨頭的蛇,一秒鐘也站不穩了,他倚著墻慢慢蹲下,臉埋進膝蓋里,就像剛剛挨得那一拳,初始還覺不出疼痛,現在心口處卻陣陣絞痛上涌,他喘口氣,想緩解一點,耳邊只聽得見一句話——哥哥要恨他了。 周亭縮成一團。 周嘉平怔怔地看著他,后腦勺上黑發亂蓬蓬的,周亭后腦勺兩個旋兒,總是梳不整齊,五年前他拎著皮箱要上船,也是頂著一腦袋亂糟糟的黑毛,周嘉平叫住他,用手代梳,想給他弄弄整齊,卻怎么梳都沒有用……就是因著這兩個旋兒,兩個旋兒的人倔……但他一直沒覺得周亭有多倔,他的幼弟多懂事啊,他還記得他在碼頭扛大包時,小阿亭總是把自己的饅頭掰一半遞給他,問小阿亭怎么不吃,難道不餓嗎,這小孩兒笑得眼睛彎彎,神秘兮兮地告訴他“我多喝水就不餓了!哥哥忙,哥哥沒空喝水,哥哥多吃!”……傻孩子,真是傻孩子! 周嘉平心中生出點悔意來,他不該動手的,怎么就沒忍住呢, 周亭一個連重物都沒怎么扛過的留學生,哪扛得住他的拳頭……他又想起周亭說那些混賬話時紅通通的眼睛和扁著的嘴角,不可能,周亭不可能干出這等腌臜事,這其中一定有別的隱情。 周嘉平蹲下身,道:“阿亭,抬頭?!?/br> 周亭懵懵的,眼前直發黑,卻還是依言抬起頭來,周嘉平見他左臉高高腫起一塊,語氣又輕幾分:“阿亭,看著我?!?/br> 周亭視線躲閃,又要低頭,周嘉平蹲著往前移兩步,伸手按在他肩上,穩著不讓他再垂頭躲回臂彎里,道:“阿亭,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么?” 周亭咬著牙不說話,還想低頭,周嘉平干脆直身一跪,伸手捧住他的臉,逼得他無路可逃無處可藏,一雙極具穿透力的眸子牢牢盯著他,堅持問道:“發生了什么?” 周嘉平的手上滿是磨出來的繭子,又糙又燙,周亭不敢伸手拉他,只轉轉腦袋試圖避開,周嘉平以為自己碰疼了他,捧著他左邊臉的手松了幾分力道,改為虛虛貼著臉頰,周亭當然感覺到了,心中愧痛更深,喉嚨更痛,終于和周嘉平對上視線。 “阿亭,你不是會做出那種事的人?!敝芗纹秸f,“你跟我說,到底怎么了?” 周亭的肩膀發起抖來,他大睜著眼,水在下眼瞼漫上來,一點點淹沒他的視線,一會兒,他極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睫毛掛上水滴,掛不住的水淌下來,淌到周嘉平的手背上。 周嘉平動了動手指,給他刮去眼淚,也不說話,只是望著他,用眼神問,怎么了? “哥……”周亭喊了一聲,嗓音被眼淚泡得發脹發苦,“我喜歡她?!?/br> 周亭不敢再看他,嗚咽聲從喉頭冒出,他咬住嘴唇,沒有用,那聲音還在,難聽,太難聽了,他想藏起來,他低頭,周嘉平的手輕而易舉地被他擺脫了,周亭倉皇把臉埋進膝蓋,像被追打的喪家犬終于鉆進暗巷,明明暫時擺脫了危險,卻依然止不住地發著抖。 周嘉平心如亂麻,蹲太久了,腳都失去知覺了,他站起來,覺得頭一陣暈,抽支煙吧,他手伸進褲袋里,煙盒被壓扁了,里頭只剩下幾片棕色的碎煙草,襯著慘白白的內里,飄著若有似無的香氣,他一把把紙盒攥成一團丟到地上,大步走向書桌,抽屜被拽出來,哐啷一聲巨響,里頭的文件鑰匙鋼筆香煙火柴震得嘩啦亂飛,周亭肩膀又抖了抖,周嘉平抓著煙盒火柴,胳膊一抬,把抽屜甩上,又是一聲巨響,他在沙發上坐下,擦著了火柴,湊到嘴邊點著煙,深深地吮了一大口。 “你別怪她……”周嘉平聽見周亭悶悶地說了一句,他放下煙,抬眼看去,周亭依然埋首在膝蓋里,像小孩子一樣蜷著,他沒說話,又聽見周亭哽著嗓子繼續說:“哥,不關陳幼安的事,全都是我……是我要喜歡她的……你千萬別怪她,她心里只有你?!?/br> 周嘉平心中更是煩躁,抬手把剩下的半支按滅在茶幾上,紅木上燙出一塊疤,周嘉平坐了一會兒,又摸出一支煙來點燃,放到唇間叼著,卻忘了要吸,一會兒又把煙取下來,夾在指間,火光暗暗燒上來,燎到手指也不覺痛,他瞥了一眼,干脆用指腹捻滅了。繭上燒出個白印來。 “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周嘉平問。 周亭不敢抬頭,仍是蜷著回他:“我不知道……” 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從他看見她眼尾的那一滴淚開始?從他接過那本書開始?從她在他面前褪下吊帶開始?還是從她喊那一聲周先生開始?一步步陷入沼澤的鹿永遠不會知道是哪一步讓它再無法脫身。 周嘉平搓了搓指腹的燙痕,又點了支煙,仍是不急著吸,又問:“那次你問我那些問題,就是因為這事嗎?” “不是!”周亭驚得抬起頭來,左半邊臉較之剛剛更腫了,周嘉平看了一眼,立刻移開視線,盯著窗外一點,繼續問:“那是從何時開始的?” “我不知道……哥……我真的不知道……”周亭一邊搖頭一邊再次埋首回去,雙腿往自己的方向收了收緊,“你怎么對我都好……都是我的錯,只是千萬莫怪她?!?/br> 你還扮起好人來了?周嘉平心中翻騰,硬生生把這句話吞了回去,冷靜點,冷靜點,不就是一個女人……他的女人!跟了他四年的女人!周嘉平指甲嵌進掌心里,捏得手臂都打顫,好一會兒才勉強松開,道:“你喜歡誰不好,為何偏偏要喜歡她?你讀書讀糊涂了?她是你嫂子!” “……我知道?!敝芡瀽灥卮?,“我也不想的?!?/br> 滿屋子煙味,熏得人頭疼眼昏,周嘉平站起身,呼啦一聲把窗子推開,對著窗外深呼吸了好幾次,怎么辦,這可怎么辦才好,他下意識又要去摸煙,手在煙盒上扣扣索索大半天,煙嘴從圓的被捏成扁的,還是沒能取出來,他頓時一陣惱火,他周嘉平這只手什么時候抖成這樣過! 周嘉平理一理心中亂麻般的思緒,索性把煙盒往褲兜里一揣,拉張椅子往周亭面前一坐,開腔道:“阿亭,別的事哥哥都可以允諾于你,唯獨此事不可?!?/br> 周亭心道我自然知道,周嘉平繼續說道:“小安雖說只是我的妾,但所有人都知道,這么多年我的身邊只有她,你和她要是鬧出什么事來,我這三省總司令的臉面還要不要?” 這就是原因?為什么是這個原因?周亭霍一下抬起臉來,嘴巴半張,眉毛上挑,眼睛瞪大,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周嘉平不知道他在不可置信些什么,還是繼續把他要說的話說完:“二來你也知道,國民黨有意與我合作,我雖說還沒給他們確定的答復,但其實已決定入黨,只是條件尚未完全談攏,這節骨眼上倘若鬧出什么丑聞……后果如何,相信你也能想象出來?!?/br> “其三是為了你好,你真和小安……怎么樣了,長遠看來,于我不過是蒙羞,但我手上有兵權有政權,捂住耳朵不聽流言,我還能繼續做我的三省總司令,但你呢?你看我是繼續用你,還是不用你?倘若我不用你了,我就是不阻攔其他首長,也照樣沒幾個人敢收你——對嫂嫂都能下手的人,哼……阿亭,你回國才這么短日子,卻已經很有幾分名氣了,我在廣州開會時都有人問起你,贊我周家兄弟二人皆是英才。我就說這些,你自己好好想想清楚?!敝芗纹揭豢跉庹f完這么多話,覺得已把該表達的都表達到位了,他有些渴了,但看看水杯在遠處,又懶得起身去拿,再望一眼周亭,見他臉上的不可置信已經收了,卻顯出另一種哀傷來。 “……你不愛她?!敝芡ご怪劭吹匕?,喃喃道。 周嘉平莫名其妙地望著他,心問與你何干,他們這不是在討論他周亭的事嗎,但他畢竟是對著最為疼愛的幼弟,剛剛還沒控制住脾氣揍了幼弟一拳……他看看周亭表情,更加篤定周亭做不出那種事來,只是因著對嫂嫂生出不倫愛戀而感到愧慚,干脆把話說絕了,說死了,好讓周嘉平惱他恨他趕他出去,避免發生不好的事——唉,這樣一個心軟的小孩,怎么可能會強暴別人? 周嘉平心中一軟,想著安慰安慰他,唉,傻小孩第一次動心吶……周嘉平按了按指節,開口道:“你也不必如此難過,這只是明面上,雖說不知為何,但我見你對她確是用情至深,如果你……” 周亭再聽不下去了,他滿腦子只剩一句話——“爺不會在意的”,她是對的,周嘉平不在乎,他講的那些話,字字句句只考慮前程、名聲,明明是關于小安的事,卻半點沒有小安的影子……最后還說什么“明面上”“如果”,他一點也不想知道周嘉平在如果什么,更不想知道暗地里又是什么樣,周嘉平不在乎她,根本不在乎……他怎么可以不在乎?周亭的視線極緩慢地移上來,沒有看向周嘉平,視線落在他胸口處,輕聲問道:“哥,你有心嗎?” 實際周嘉平在講那些話時,自己心里也很不舒服,尤其是說到最后,試圖允諾周亭私底下和小安能有交情的時候,他已是強壓怒氣捏緊拳頭了,見周亭不僅不領情,反而看起來更為哀切,還問出這種話……他有沒有心?周嘉平有沒有心,他周亭難道不該是世界上最清楚的那個人嗎?他要是沒有心,那他現在是在干嘛? 周嘉平腦子里轟地一炸,手臂肌rou一鼓,拳頭又捏起來往周亭臉上揮,卻在最后半秒生生止住了——周亭望著他,神色悲哀,毫無恐懼,好像他才是值得同情的那個人。 周嘉平抬腳踹上大門,上中下三道門鎖同時被震斷,鐺一聲金屬墜地,哐一聲門撞上墻,周嘉平指著洞開的門,和周亭對視:“滾,別再回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