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
“不過”她頓了一頓,“我總覺得,這里面有什么不對?!?/br> “不對哪里不對” 段繾低下頭,回想著夢境里他被群臣擁立登基的場景,雖然由于時隔已久,一些事她都已經記不清了,但大致情形還是記得的,而且經過了剛才霍景安的講述,另外一部分也被記起來了他被群臣催促登基,對皇位的再三推辭,和那一聲悶雷轟響的景象 還有他剛才所講的、那神秘出現的書生對他說的那一句話 天時所致,天命為歸。 “夫君?!彼吐暤?,“你確定,你真的是因為動了不該有的心思,才遭到老天懲罰的嗎” 霍景安皺眉看她“為什么這么說” “因為我覺得很奇怪?!彼遄弥~句,“如果老天要護佑這大魏,那么長安怎么會輕松被你攻破,乃至趙瀚退位,大魏滅亡早在一開始,這天下就不該出現亂子,在諸王皆滅、平定天下之后才懲罰對這天下有貪念的人,不是讓百姓多遭罪嗎上天有好生之德,豈會這般草菅人命” 霍景安道“或許是我不得老天喜歡上天注定我得不到皇位” “你不得老天喜歡”段繾抬頭看向他,想起自己初見他時的驚艷,那時的他在自己心里就是兩個字,耀眼?!叭羰沁B你都算不上得老天喜歡,那這世上就沒有上天厚愛之人了?!?/br> “我怎么得老天喜歡了你見過得天所鐘的人會因為即將登上皇位就被扔回到五年前嗎” “你不是遇到我了嗎” 妻子的一句話讓霍景安啞口無言。 “你要這么說的話,”半晌,他才慢吞吞道,“這也勉強算是一項偏愛?!?/br> 段繾一笑“不久前還說遇到我是三生有幸,怎么現在又改口了,覺得回到五年前是吃了大虧夫君,原來在你心里,我是比不上這天下皇位的” 霍景安失笑,抬手捏了一下她的臉頰“也就你敢對我這么說?!?/br> “我是和你說正經的,”段繾努力忍住笑容,“說真的,夫君,你難道不覺得這里面有什么不對勁嗎還有你跟我說的那八個字,天時所致,天命為歸。我總覺得這話不像是在說大魏?!?/br> “那你說是在說什么” “說你?!倍卫`脫口而出?!皩Π?,”愣了一下后,她用一種恍然的語氣道,“沒錯?!彼緛碇皇怯X得有什么地方不對,但具體是哪里也說不清楚,直到她說出了這兩個字,才驚覺這其中的關鍵?!胺蚓?,這八個字指的不是大魏,是你?!?/br> “我”霍景安似乎覺得有些好笑?!澳阌X得這八個字是在說我” 段繾點點頭“夫君,當初群臣擁立你登基稱帝,你是立刻就答應的嗎我在夢里夢到的情景,似乎是你一直在拒絕” 霍景安眉心微蹙,回想起了當時的情景“不錯,我是在推辭,但后來當我改變主意、準備答應的時候,那道雷就劈下來了,難道這不是因為我動了不該有的念頭” “夫君,在此之前,你都一直這么光明磊落、沒有一絲一毫稱帝念頭的嗎” 霍景安沉默了。 段繾露出一個勝利的微笑“所以,我說這里面不對勁?!?/br> “那按照你的意思,我不是因為想要當皇帝才被老天懲罰的,那我是因為什么被懲罰的” “因為你不當皇帝?!?/br> “因為我不當皇帝”霍景安笑了笑,眉宇間出現幾分柔和的困惑,顯然不覺得這話有什么道理,但又不想太過直白地否定妻子的話,遂用了一種緩和的口吻,“繾繾,這” “我是說真的?!倍卫`有些著急道,“夫君,你仔細想一想,你是在什么樣的情況下回到五年前的是你再三推辭不受帝位的時候。而且你回來后,還有一個書生突然出現,對你說了那八個字的批語,天時所致,天命為歸,難道不是在說你回到過去是因天時所致,而你稱帝是天命所歸嗎如若不然,為何這一世你下決心要爭這天下時,老天沒有再給你來一次天譴” 霍景安的笑容漸漸隱去了“或許,是我還沒有切實地威脅到這趙家江山?!?/br> “也或許,是因為你下了正確的決定”段繾道,說到情切之處,她甚至伸出手去,緊緊地握住了霍景安至于錦被上的雙手,連稱呼也換回了原來的?!盎舸蟾?,你出身于親王富貴之家,又儀表不凡,相貌堂堂,甚至還經歷了此等玄怪奇妙之事,難道這不是老天對你的厚愛也許,你回到五年前,是因為你遲遲不肯登基稱帝,也許,是這其中出了什么岔子,需要你從中糾正的但不可能是阻止你獲得這天下,這沒有道理?!?/br> 一口氣說了這么一連串的話,她微微有些氣喘,又見丈夫在黑暗中凝眸看著自己,漆黑的眸子似古井般幽深,便有些訕訕地松了手,低頭喃喃“我知道,用俗世的常理來評判天意很可笑,但我真的是這么覺得的霍大哥,我真的希望你不要這么妄自菲薄,你比這世間其他所有男兒都要好、要厲害” “或許你說的是真的?!被艟鞍材曋?,柔聲道,“老天送我回到過去,不是因為我動了想要稱帝的念頭,而是想讓我糾正別的事情,經歷別的人生如果真如你所說,我重歷人生另有原因,那么這個原因,一定是你?!?/br> 段繾怔怔抬首。 “我曾經錯過了你?!被艟鞍采钌畹赝?,“但是得天之幸,我回到了五年前,趕在一切都沒有發生前遇到了你?!?/br> “如果有什么是我錯過、而上天一定要讓我經歷的,那就是你,繾繾?!?/br> 他伸出手,握住段繾在夜里微微泛涼的小手,緩緩合攏。 “你是我唯一的珍寶?!?/br> 第138章 那天晚上的談話以霍景安把段繾擁入懷里為告終。窗外寒風呼嘯, 芭蕉葉扇婆娑, 段繾的身子卻不復初時冰涼, 仿似一灘流經溫池的泉水,帶給她一陣暖意。 她已經不再為那個夢而驚惶不安,倚靠著的胸膛是如此溫暖,傳來的心跳聲是如此有力,讓她的心也安穩下來,一下下平靜地跳動。 霍景安的懷抱是一如既往的親密, 但有什么變得不同了, 袒露心事、分享秘密讓他們兩個人的心比以往更加貼近, 雖然在此之前, 他們就已經是一對恩愛的夫妻,但今晚過后, 這層關系會更緊密、更牢固,帶著一層不可對外人言說的隱秘,糾纏縈繞著走下去。 那一晚后, 霍景安仔細思索了一番那書生的八字批言,覺得無論哪種解釋,都能說得通, 就采納了段繾的說法, 權當那八個字是給自己的批命。反正就算不是,他也已經做出了選擇, 到了這份上, 即使老天當真庇佑著大魏, 他也不可能退縮,在這一場爭奪里,他只能勝,不能敗。 而他也無法仗著曾經的成功經歷就高枕無憂,事情早在一年前就生了變化,段繾活了下來,趙靜因此未曾病重,趙瀚也無從掌權,而他更是娶了段繾,和段家成了姻親,格局發生了重大的改變,他要比上一世更小心、更謹慎,才能在護得妻子周全的同時把這個天下奪到手里。 為此,他加緊了在一些事情上的步伐,若把天下比作一張弓,那么這弓已經張開了大半,他要做的,就是在這把弓上使力,加快它的緊繃,等待著弦斷的那一刻。 霍景安的這些動作,段繾全然不知,她被霍景安從內到外地悉心保護著,接觸到的、看到的都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她在府中的生活,只能用愜意舒適這四個字來形容。 盛清八年的冬至,就在這么一片暗流洶涌、風平浪靜中到來了。 今年的冬至趕了巧,在十一月十二這天,撞上了霍景安的生辰。早在月初時,段繾就意識到了這一點,笑著把它當做一件新奇事和霍景安說了,同時詢問他對生辰宴的想法,是和冬至宴一塊辦,還是分開來辦。 霍景安對這些事一向不怎么放在心上,前兩年他單獨在府里住時,節氣都是和平常日子一個過法,就是生辰,也只是吃一碗長壽面就草草了事,還是楊洪和琴姑自發給他慶賀的,回答得就很隨意“我怎樣都好,照你的意思來辦就行?!?/br> 段繾想了想,他今年十八,離加冠還有兩年,就是把上一世的五年加進來,也是二十三歲,不是什么整巧的壽數生辰,便道“我問過來伯,說是前兩年你過生辰時,府里都沒有辦過筵席,我今年嫁過來,頭一回打理你的生辰,總不能和往年一樣冷清,今年就辦一回,怎么樣也不是大辦,就置一桌飯菜,我們夫妻兩個相互對飲一番也就罷了,反正府里也沒有別人,你覺得如何” 霍景安對此自然是沒有異議,生辰的事就這么定下來了。 不過雖然說是小辦,但畢竟他這晉南王世子的身份擺在那里,又是段繾嫁進王府的頭一年,對外的人情往來都得仔細置備著,讓人看出和往年的不同,于是府里忙碌了好一陣子,收禮、回禮、登記禮單、入庫出庫,一樣樣的都連著串的來,不復雜卻繁瑣,縱使有楊洪和顧mama在一旁相助打理,段繾也還是忙活了一陣,一直到了十一月十二當日。 從卯時開始,就有別府的下人攜禮來磕頭拜賀霍景安的生辰,少數與霍景安相熟的友識則是親自登門拜訪,段繾聽說了這事,笑著打趣他“都說高門世家無小事,以往在長安,便是再小的侯府,主人家過生時都是門庭若市的,怎么到你這里,卻是只有三兩麻雀了” 霍景安張開手臂,讓段繾給他穿上外袍,一邊道“我這府里是什么地方,豈是那些小門小戶能比的沒有我的邀請,誰敢擅自前來我可沒那個好脾氣。也就薛茂他們幾個膽子大點,仗著平日里我待他們熟絡幾分,就不請自來地上門來了?!?/br> “薛茂”段繾取過一邊的玉佩環絡,系在霍景安的腰間,“看來這位薛左督是夫君的好友,不僅能進咱們家的馬場,還能不請自來地給夫君賀生?!?/br> 霍景安似笑非笑“你再說他一句,他就得被我趕出去了?!?/br> “那敢情好,報了上一世阿兄的一箭之仇?!倍卫`抿嘴一笑,撫平他的衣衫前襟,“夫君,你想要什么生辰禮物” “你?!?/br> 段繾伸手在他胸膛上輕輕拍了一下“認真點” “我就是認真的?!被艟鞍箔h住她的腰,把她攬向自己,“我只想要你?!?/br> “可我已經是你的人了?!彼牬箜?,看似苦惱地道,“這可怎么辦” 霍景安笑出聲來,在她泛著粉嫩光澤的唇上重重親了一下“晚上你就知道了?!?/br> 意有所指的暗示讓段繾有些臉熱,不過這么久下來,她也算有了點進步,能夠在這種時候維持著一定程度的面不改色了。 “就知道你會這么做,還好我沒涂胭脂,要不然又得幫你擦臉了?!?/br> “你不施粉黛,就已經足夠美了?!?/br> “那是自然。我涂胭脂是為了讓你有點顧忌,別動不動就親我?!?/br> “在我懷里說這些話你可真是越來越大膽了?!?/br> “你外面還有人在等著呢” 當天晚上,段繾親自下廚,為霍景安煮了一碗長壽面,至此霍景安才明白過來,為什么今早她會提生辰禮物的事情,原來這就是她的禮物。 “這是我頭一次下廚做這個?!倍卫`端上面,笑著對他解釋,笑容里帶著一點不易察覺的緊張和期待,“以前只煲過湯,雖然有顧mama指導,可還是難免有哪些地方生疏不到位,你先試著嘗一點,若是覺得不好,我就讓廚房重新做一碗過來?!?/br> 霍景安笑道“說什么傻話,你親自做的面,就算再難吃,我也會把它全部吃光的。來,快坐下?!彼鹕韺⒍卫`按在對面的位置上坐了,“而且我也相信你的手藝?!?/br> 段繾微微一笑“我也希望我能做得合你口味?!彼芽曜舆f過去,“趁熱吃” 霍景安接過筷子,挑起面低頭吃了一大口。 “好吃?!?/br> 雖然知道這個評價有很大程度的不符合實際,但段繾還是忍不住綻開了一個笑容?!罢娴膯帷?/br> “真的,不騙你?!被艟鞍驳?,“很鮮美?!?/br> 段繾抿嘴,露出一個輕巧細微的笑容“我想也是?!逼鋵嵥齽偛湃隽艘粋€小小的謊,這不是她第一次下廚煮面,早從三天前開始,她就瞞著霍景安去后廚偷偷練習過好幾次,從面料的準備到湯底的選擇,她都全程包攬,對于面的口感自然也是嘗過幾次,還是有點信心能煮出一碗美味的面的。 她之所以隱去不說這些,一是不想讓霍景安知道自己這幾天下廚的事情,二也是帶了一點私心,想讓他以為自己第一次下廚就能做得這么好。幸好這半個月不僅府里在忙事情,霍景安也在外邊忙著公務,這才沒有發現自己的小動作。 霍景安埋頭又吃了幾口面,就抬起頭來道“說起來,你的生辰也快到了,你想好怎么辦了嗎” 段繾道“就和今天一樣,置一桌小菜,吃點喝點?!?/br> 霍景安皺眉“這樣是不是太寒酸了一點” 她抿嘴而笑“怎么會寒酸這兩個月我要忙的事情可多著呢,你的生辰,我的生辰,還有年關也快要到了,外頭別府的節禮往來,下頭莊子鋪子的孝敬拜年,再讓我辦一回大宴,我可吃不消?!?/br> “怎么這么多事情”他有些詫異,“讓來伯他們去幫你辦不行嗎” “來伯已經替我承擔了許多麻煩事?!倍卫`道,“我這已經是在躲清閑了,不能再偷懶了?!?/br> “是嗎我怎么覺得去年就挺簡單的,沒這么多麻煩事” 段繾笑了“夫君,你忘了去年你是在長安過的年,這邊當然沒事情了,有也麻煩不到你那里?!?/br> 霍景安也想起來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是我忘記了。不過這總歸是你在這邊過的第一個生辰,請一些親朋好友過來還是有必要的,過幾天也該下雪了,到時請人過府來觀雪賞景,不是正好” 段繾也清楚,這是她初來乍到晉南的頭一年,又有著王府當家主母的身份,頭一個生辰是該受些重視,要不然外邊還不知道會傳些什么話,遂輕輕點頭,應下這話。 當天空中飄下第一朵雪花時,時間也來到了十二月,晉南變成一片白茫茫的大地似乎只是一瞬間的事情,晶瑩的霜雪凝結在地面屋檐,王府各處都可見皚皚的白雪,冰寒凍人,卻也美煞眾人。 段繾的生辰宴定在梅園舉辦,邀帖早早就發了出去,讓府里又是一陣忙碌熱鬧?;艟鞍苍谕鈿w來時,遇上辦事回來的楊洪,兩人就一塊往東苑走去,半路上又遇到了不少辦事的下人,一個個的都是腳步匆忙,忙忙向他們行了一禮,在被免禮后又趕去下一個地方,聽楊洪帶著欣慰的語氣說“府里好久沒這么熱鬧過了”,他也想起了前兩年府里冷清的樣子,不禁微笑起來,同時在心里下了個決定。 臘月二十這一天,霍景安在晨起時握住段繾的雙手,對她道“繾繾,我想讓你見一見我的父王?!?/br> 段繾一驚,但很快收斂了這份驚訝,揚起一個微笑“好。什么時候” 霍景安看著她“你不問問我為什么” 晉南王與其子不和,被遷居別苑養老,而其子掌管晉南大權的事在長安不是什么秘密,就算段繾在以前無意打聽這些,在她和霍景安的親事定下后,她也被段澤明、趙靜甚至段逸等人以不同的方式告知過,且霍景安一直以來表現出的態度也在告訴著她,他心目中的親人只有先去的晉南王妃,晉南王不在此列。 實際上的行動也是如此,在她嫁給霍景安的第二天,霍景安就在長安的王府里擺了祭案,夫妻兩人一同遙遙對著南方磕頭跪拜,給先王妃祭奠,到了晉南,也是在翌日就被霍景安帶著去了祠堂,對著先王妃的牌位執了媳婦禮,見過了這位未曾謀面就已經去世的婆母。 長輩中的一個,她已經禮數周全地拜見過了,但還在世的另外一個,卻是直到現在都沒有見過,甚至連聽也未曾聽過,仿佛有個不成文的規矩一般,“王爺”二字在府里成了忌諱,誰也不敢提起。 也不是沒有人說過這事,顧mama就曾經在無人時對她念叨過,說是晉南王雖然是在別苑“養老”,但終究是長輩,這樣拖著不去拜見總歸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