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什么”她困惑不解。 霍景安的視線越過她的肩膀,朝她身后看去。 “有人過來了?!?/br> 她一愣,飛快地轉過身。 “陛下” “看樣子,表姐好像很不希望見到朕”趙瀚陰沉著張臉,站在離段繾兩丈遠之處冷冷看著他們。 半年不見,他的身量抽高了不少,比段繾要高了一個頭,臉龐的棱角也愈發分明,但與此同時,他身上的陰冷氣息也更加重了,在黑袍冕服的襯托下,他整個人就像是一團陰翳的云,不見半點光明。 “陛下說笑了?!倍卫`很快回過神,從善如流地對他行了一禮,“多日不見,陛下別來無恙?!?/br> “表姐才是說笑了?!壁w瀚陰沉沉道,“自朕年幼起,就終日處于有恙之中,不曾無恙,表姐說朕別來無恙,豈不是在笑話朕?!毕鹊凼窃谒鶜q那年駕崩的,也是在那一年,趙靜尊先帝遺命,以皇長公主之名總攬朝政,主持大權,拉開了他傀儡天子人生的序幕。 段繾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么接話,才略微頓了一頓,霍景安就接過了話頭,上前兩步,走到她身邊對趙瀚說道“陛下可是錯怪內子了,半年前,長陰侯那一場驚心動魄的刺殺謀反給內子留下了深刻印象,陛下也因此身受刺傷,休養了數日才好全,內子方才所言,想來指的便是這事?!?/br> 段繾驚異抬頭,霍景安的這番話自然是隨口說來替她打圓場的,可是怎么偏巧說了三月的那一件事,難不成他還真的看出自己剛才心中所想的了 趙瀚臉色更陰了一層“世子倒是對表姐了解甚深?!?/br> 霍景安一笑“這是自然,郡主身為下臣妻子,臣自然要對其知之甚詳,了解甚深?!?/br> 趙瀚的臉色更差了,陰沉得幾乎能夠滴出水來。段繾見勢不好,連忙笑著打岔“陛下別聽他胡言亂語,不過一句隨口問候,是長樂思慮不周,還請陛下見諒?!彼@話聽上去是在調節雙方氣氛,誰也不偏幫誰,細聽之下卻能察覺出其中意味她承認了趙瀚剛才所言之語,變相說明了他是個傀儡天子,從小就受她母親控制的事實。 放在以前,她是絕對不會輕易說出這種話的,一來容易激怒趙瀚,二來,她也有點可憐他,小小年紀就被人當做傀儡cao縱,明明是先帝遺子,大魏江山名正言順的繼承人,卻只能當個有名無實的天子,眼睜睜地看著他人掌管大權,雖然這其中有他自身的原因存在,但歸根究底還是母親的問題,因此她平日里就是再怎么不喜他,也多有克制,不會惡言相向,可這一次,她忍不住了。 第91章 段繾一向喜怒不形于色, 無論對誰說話,都是客客氣氣、溫婉端莊的, 看著好像性情綿軟, 易受欺負, 可實際上卻是如何呢 她有一個統領三軍的父親, 還有一個總攬朝政的母親,從小就是被眾星捧月般嬌寵著長大的,更被破例封為了長樂郡主,她在宮中的待遇,是連正經嫡出的趙嫻都比不過的, 這樣順遂得意的人生, 怎么可能會養成怯懦怕事的性子 許多時候, 她只是懶得與人計較而已。 因為沒有這個必要, 在這長安, 在這宮里,除了母親, 她誰也不需要放在眼里, 誰也不需要顧忌。 無所顧忌, 才會有容人雅量。 但容忍不代表她會一味的退讓, 就像她不喜歡逞口舌之快,但在必要的時候,她還是會用的。 比如現在。 趙瀚的以后位為聘, 不僅險些毀了她和霍景安的親事, 更是毀了她和趙靜的母女親情, 父親和母親的夫妻之情,甚至還讓霍景安和母親分庭抗禮,劍拔弩張,一觸即發,若不是父親力挽狂瀾,事情還不知會變成什么樣。 原本皆大歡喜的一樁親事,被他攪得天翻地覆,差一點就成了仇事,讓她怎能不恨 她是因為母親的把持朝政而對趙瀚心生憐憫過,但那已經是過去了,現在的她,對趙瀚只有厭惡不喜,他不來招惹自己便罷,既然主動尋上門來,就沒有放過的道理。 兔子急了都會咬人,更何況人 她不喜歡與人爭鋒,不代表她不會,蛇捏七寸,在堵他人之口的事上,她喜歡一針見血,直接封喉。 果然,聽見她這么一句話,趙瀚臉色猛的一變,胸膛深深起伏了一下“你” 段繾只是微笑。 “陛下如此寬宏大量,想必是能原諒長樂此番小小的失言的,長樂在此先行謝過陛下?!?/br> 趙瀚的臉色已經不能用差來形容了。 “好,好,好?!彼B說三個好字,怒極反笑,“表姐當真是有一顆七竅玲瓏心,這伶牙俐齒的本事,朕算是領教到了?!?/br> 段繾一笑“陛下謬贊了?!?/br> 霍景安在她身邊發出一聲極低的輕笑。 趙瀚聽不見這聲笑,但觀其神色也能明白意思,當即臉色頓變,比剛才還要差,帶著恨意與怒氣對霍景安道“你二人身著華裳禮衣入宮,難不成是進宮來謝姑姑的賜婚之恩的” 霍景安道“不錯?!?/br> 趙瀚眼前一亮,像是抓住了什么痛腳,露出得意諷刺的笑容來“這可真是出乎朕的意料,朕還以為,憑著世子在朝堂上的風采,已經不需要再向誰磕頭跪拜了,沒想到也和朕一樣,身份再高,也還是要跪倒在婦人的腳下,向她卑躬屈膝,磕頭跪拜?!?/br> 這回輪到段繾臉色變化了,只不過她的一聲“陛下”還沒有出口,就被霍景安打斷了“陛下此言差矣,下臣今日來此,不僅是來跪謝殿下的賜婚之恩,更是同繾繾一道來敬拜長輩,殿下身為繾繾生母,理當受此新人之禮?!?/br> “這倒是奇了?!壁w瀚沒有罷休,“從來只有媳婦見公婆的事,哪有女婿見岳母的道理,朕想不明白,不知世子是否可給朕解惑一二” 段繾心中一緊,挑撥離間也就罷了,他竟然還要嘲諷晉南王夫妻不在長安,諷刺霍大哥陪著自己入宮拜見長輩,不像娶妻倒像入贅 “表弟,你這話可就錯了?!彼荒茉偃淌?,笑盈盈邁步上前,趕在霍景安開口前對趙瀚道,“世子是念及表姐即將南下,將有累月時光不能再見到爹娘他們,才陪著我一道入宮前來拜見母親,等會兒還要陪著我回府去拜見爹爹。你也知道,母親因為朝事繁忙,時常都宿在宮里,難以找出她和父親都在府中的日子,不過只要心意到了,分開拜見也是一樣的?!?/br> 趙瀚在意什么,她不是十分清楚,但拿皇權來刺激他總沒有錯,算上宣政殿側閣里的那幅畫,或許還要再加上一個她,她這番話精準地糅合了這兩點,經由她之口笑意晏晏地說出來,想來是能戳一戳他的心窩的。 不過這一回,趙瀚的臉色并沒有如她所預想的那般變化,只是整張面孔像被冰封了般僵硬沒有表情,周身散發的氣勢更森冷了點,粗粗看上去倒有幾分天子威嚴的味道。 霍景安悠悠開口,打破了這一陣無言的沉默“陛下,臣這里,也有一問?!?/br> 趙瀚沒有說話。 他也不在意,徑自說了下去“陛下貴為天子,金尊玉貴,萬人之上,為何卻又要對皇長公主磕頭跪拜、退讓三分呢臣實在想不明白,不知陛下可否為臣解惑” 輕輕巧巧的兩句話,卻讓趙瀚登時變了臉色,氣氛在一瞬間凝結,就連段繾也呼吸一滯,震驚地回眸看向他。 她本來以為自己說的話已經夠過分了,沒想到一山更比一山高,他居然堂而皇之地說出了這些堪稱大逆不道的話,他是不是太肆無忌憚了一點 段繾覺得這場對話不能再繼續進行下去了,再這么說下去不知道要發生什么事情,今天是她和霍景安成婚的第一天,她不想在這天生事。 “世子?!彼久嫉蛦净艟鞍?。 久違的稱呼讓霍景安有些陌生,沒能立刻反應過來,直到注意到妻子眉間帶著不贊同的神色,他才明白過來,稍稍收斂了些態度,不過沒有對趙瀚告罪,說自己失言,而是直接轉移了話題“天色不早了,下臣與郡主還要趕往長公主府,就不打擾陛下在此觀景的雅興了,臣告退?!?/br> 說著,他向段繾伸出手,段繾朝他走來,卻沒有把手放進他的手心里,他就知道自己剛才那番話惹她生氣了,也不在意,收回手淡淡一笑,轉過身和她準備離開。 “說了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世子就準備這么離開嗎”趙瀚的聲音在他們身后陰惻惻地響起,“還是你真覺得你能一手遮天,就不必將朕放在眼里了” 霍景安停下腳步。 段繾也跟著停下,心中打起鼓來,有些害怕霍景安在這時說出個“自然”之類傲慢不遜的回答來,那她可真不知道要怎么收場了,她做好了霍景安和母親翻臉的準備,卻沒想到在半途出來個趙瀚,讓她始料未及。 希望她剛才的表態能讓他收斂一點吧,最起碼不要再說出什么驚世之言了。 “陛下誤會了,臣并非此意?!被艟鞍查_口,語氣是足夠的漫不經心,“更何況在這宮里,一手遮天的人也非臣下,這一點,陛下應該很清楚才是?!?/br> 她錯了,他的態度一點也沒收斂。 段繾七分無奈,向他使了個眼色,沒想到霍景安卻當做沒看到一般轉過了身,讓她呆在原地,不敢相信他就這么無視了她。 這才成親一天呢,就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陛下看上去有很多話要對臣說?!被艟鞍裁嫦蜈w瀚,用一種輕描淡寫、甚至還帶著幾分輕松的口吻道,“陛下不妨直言,臣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毕袷窃谂c友人閑話家常,而非挑釁天子。 趙瀚氣笑起來“好,很好,霍景安,你真以為朕治不了你你” “吵吵嚷嚷的,都在說些什么呢”一道慵懶帶著些威嚴的聲音打斷了兩人的對話,趙靜在寄琴王筠一左一右的攙扶下從拐角處走出,緩緩來到三人跟前?!按罄线h的就聽見了你們說話的聲音,是在談論什么事” “繾兒”她的目光在三人身上一一掃過,最終停在段繾身上。 “娘?!倍卫`有些為難地抿唇,這下好了,難以面對的人又多了一個?!拔覀儭?/br> “姑姑這回倒來得巧?!壁w瀚的冷笑拯救了她,“看來今后的上下尊卑是要倒過來了,就是不知道晉南王世子領不領這一份情?!?/br> 趙靜嘆了口氣,“好好的,陛下怎么說起了這些胡話”她說話時帶著幾分疲憊,不知是真的還是裝的,也許是心理作用,段繾總覺得她面色有些蒼白,不由心中忐忑,升起幾分憂心。 “是不是胡話,姑姑心里清楚?!壁w瀚冷笑一聲,“莫怪侄兒沒有提醒,養虎為患,姑姑如今在臥榻之側養了一頭猛獸,就不怕哪日命隕獸口腹中到時哼,不知道段家還能保住幾人?!?/br> 段繾臉色一變“趙瀚” “終于忍不住了”趙瀚嘲諷地向她看去,“人人都當朕是瞎子,是聾子,可朕不是。表姐知書達理,典范端莊,無怪乎能得晉南王世子傾慕之心,表姐可千萬要忍著,別一時破了功,漏了陷,人利兩失,那可就得不償失了?!?/br> “陛下?!壁w靜加重語氣,常年的理政功夫不是白費的,這兩個字說出來,威嚴自顯,將趙瀚的天子氣勢完全壓了下去。 “哼?!绷粝乱粋€冷笑,趙瀚拂袖而去。 自從趙靜出現之后,霍景安就一直冷眼旁觀,直到趙瀚離開,趙靜又轉過身來看向他們,才又再度開口“天色已晚,臣和郡主還要趕回府中,請殿下恕我夫妻二人不能多留,就此告退?!?/br> 趙靜才剛剛出現的笑容就是一僵,又立刻恢復正?!凹热荒銈冓s著回府,那本宮就不多留你們了,你們走吧?!?/br> 段繾在他們兩人之間來回看了兩遍,最終什么也沒有對趙靜說,低頭福身行了一禮,跟著霍景安離開了。 第92章 在從丹明池到東宮前殿的這一路上, 段繾都走得心事重重,幾次想開口和霍景安說話, 又幾次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就這么一路沉默地走回到了馬車前。 馬車停在東宮前殿, 十二名隨行護衛的輕騎立在一邊等候, 見他們到來,都抱拳行禮。 在眾人都行完禮后,劉用走上前,對著二人作揖見禮,“世子, 郡主?!?/br> 霍景安見他在話音落下時微微頷了頷首, 就知道他已經完成了自己吩咐下的事, 面上不露形跡, 依舊維持著從剛才開始就有的淡漠神情, 吩咐眾人打道回府。 段繾落后一步在他身后站著,有些拿捏不準他現在的態度, 也不知道他還會不會像來時那樣扶自己上去, 正猶豫著要不要叫后頭的采蘩過來, 就見霍景安半轉過身, 朝著她伸出了手。 她微微一愣,旋即舒展眉眼,抿出一個笑容, 搭過他伸來的手掌, 借力上了馬車。 馬車在十二騎衛的開道下朝宮門口駛去, 兩人在車廂里面對面坐著,誰也沒有開口說話,氣氛一時陷入沉默。 段繾垂著頭,心中有幾分低落。 她本以為霍景安剛才的舉動是沒有生她氣的證明,可現在看來,似乎是她想錯了 “在想什么呢?!本驮谒齺y七八糟地想著這些事情的時候,霍景安開口說話了,“一路上話也不說一句,悶悶不樂的?!闭Z氣淡淡,聽不出喜怒。 她聞言,心中一跳,抬起頭看向他。 霍景安也在看著她,見她只是凝眸看著自己,怔然不言,就微微闔眼,示意她出聲回答。 段繾只能吞吞吐吐地道“我我在想我們這一趟進宮,是不是來錯了?!?/br> “怎么說” “我娘她” “你娘的事情,我們已經討論過了?!被艟鞍泊驍嗨脑?,“她怎么做是她的事,和你無關,你不必因為她的事來向我道歉?!?/br> “可你心中還是有氣,是不是”段繾道,“你在生氣?!?/br> “是?!被艟鞍颤c頭,坦然承認,“我是在生氣,可不是因為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