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段繾不清楚她為什么會這么做,但她真的很想知道里面兩人的談話,想知道父親為什么在殿上悶悶不樂、看上去對這門親事并不贊成,就沒有再去深想,小心找了一處容易藏著的地方,放輕呼吸,盡量靠近了聽里面的談話。 一開始,里面的聲音還有些模模糊糊的,她聽不大清,和沒過一會兒,段澤明就猛然拔高了聲音,嚇了她一跳。 “你就是想著退路,也不能犧牲咱們的女兒” 第30章 臨華殿里間, 段澤明霍然起身“你就是想著退路, 也不能犧牲咱們的女兒” “你以為我就想這樣”趙靜也從席上站了起來, 沉著臉看向他, “是,我是可以推了這門親事, 但之后呢霍景安會就這么善罷甘休如今藩王的情勢你不是不知道,我打壓了兩年才勉強有了點成效,就這還造成了人心浮動, 要是推拒了這門親事,會有什么后果你想過嗎” 段澤明深吸口氣“削藩事關重大, 不可能一蹴而成, 你想在幾年間就取得成果根本就是” “異想天開, 是不是”趙靜打斷了他的話, “我知道,這兩年來我的動作是急躁了點, 可有那個讓我慢慢來的時間嗎那些人的野心越來越大, 越來越不把我們放在眼里, 趙峻和趙巍更是聯合起來要置繾兒于死地,要不是繾兒福大命大, 她早就” 她越說越激動,到后來更是忍不住低頭一陣悶咳, 段澤明連忙倒了一杯熱水遞給她, 被她一把打開, 強壓著咳意繼續說了下去。 “若非晉南王世子出手相助, 繾兒早就在青廬山澤明,這件事并不像你想得那么不堪,這里面或許有許多利益考量,但更多的還是真心實意。若非霍景安親自提親,繾兒也點頭應下了這門親事,我怎么可能不顧她的意愿就把她嫁出去難道我在你心里就是這么一個狠心的妻子嗎,狠心到能連自己女兒的終身都可以拿去交換” 段澤明緊皺著眉,神情復雜地看著他的妻子“你敢說,這里面沒有你的私心” “私心”趙靜怒極反笑,“你告訴我,什么叫做私心我的私心就是讓逸兒和繾兒都能平安一世” 她轉過身,厲聲道“我們現在能夠護著他們,是因為我把持著朝政,可將來呢陛下已經十三了,等再過幾年,他大婚之后,我還有什么理由不讓他親政到時你還覺得我們還能護住段家,護住逸兒和繾兒他們嗎” “這件事我們不是已經商量過了嗎,由我來教導逸兒,他能成器最好,若不能,也是我們命里注定,無福消受,你不能因為這一點就把繾兒推入火坑,那霍景安不是什么良配” “就算逸兒能成器又如何一旦陛下親政,要殺要剮還不是在他的一念之間” 段澤明焦躁不安地在室內來回走動“你怎么就不明白,親政豈是那么容易就能做到的陛下一無親信相助,二無理政之能,到時折子依舊由你過目批閱,圣旨依舊需要你的長公主印,親不親政又有什么區別” “那藩王呢” 他腳步一頓。 趙靜轉過身,步步靠近著逼問他“我問你,藩王怎么辦你是帶兵平了他們藩地,還是把他們全部都滅門抄家這幾年朝廷的情況你也都看在眼里,大魏眼看著就要有一場諸王之亂,以你我之力根本就無法避免,和晉南王聯姻是唯一的解決辦法” “你這是在養虎為患”段澤明沉聲道,“遇見一頭爪牙鋒利的老虎,你該拔掉它的牙,磨鈍它的爪子,而不是好吃好喝地供養它,予取予求,把它的野心培養得越來越大” 趙靜苦笑“我也想拔掉它的牙、磨鈍它的爪子,可我手無利器,如何拔牙磨爪澤明,你信我一句,從始至終,我要的都只是我們一家人的平安?,F在諸王以晉南王為首,霍景安又掌握晉南軍政大權,只要他沒有動作,其余六王也不會妄動,這樣能為我們爭取到更多的時間,給朝廷留一口喘氣的余地?!?/br> 段澤明閉了閉眼“就是留了余地,又能有多少靜兒,你覺得那晉南王世子是個甘心屈居人下、蝸居一隅的人嗎萬一你確定他不會摻和其中,與其他藩王一爭高下” 趙靜道“那更好,我們的繾兒會是皇后” 段澤明猛地變了臉色。 “從一開始,你就在打這個主意,是不是” 大魏氣數將盡,早在幾年前,他就察覺到了這一點。 或許對于平民百姓而言,改朝換代這四個字很是駭人聽聞,可對于他們而言,卻壓根算不上一回事。他們這種人居高甚久,早已失去了對天家的敬畏,一向只對權勢低頭,沒有誰會真的忠心一朝,忠心一代,就算是身為趙家人的妻子,在面對大魏氣數將盡的事實時,也只是嘆息一聲就過了,更遑論其他人。 天子式微,藩王坐大,前朝勾心斗角,如今的大魏,看似歌舞升平,其實早已風雨飄搖。 妻子這些年一心撲在朝政上,勉強挽回著大魏的頹勢,他本以為她是想延續趙家江山,也想過前路茫茫,這樣下去何時才是個頭,沒想到妻子卻早已做好了兩手準備,把注壓在了女兒的身上。 見丈夫神色復雜地看著自己,趙靜別過臉,語調重新恢復了和緩“你沒有我了解霍景安,他的確是一個危險的人物,但他也是真心喜歡咱們女兒的,繾兒嫁過去不會受委屈?!?/br> 段澤明長嘆一聲“少年之愛能有幾時久那霍景安尚未加冠,不過少年心性,知慕少艾,又會對繾兒有幾分深情” 趙靜微笑起來“這就是我們女人家的事情了,你不用管??傊?,這一門親事,我是不會改變主意的?!?/br> 段繾立在外間,聽著里面二人的對話,一時怔然。 她想起自己上一回給母親送藥時碰上父親,那時他的神色看著就有點不對勁了,只是她沒敢問出口,現在想來,父親當時恐怕就是在為此事煩惱,怪不得他會欲言又止地叫住自己。 也怪不得她的阿兄會被拎去軍營,原來不是因為父親忽然起了管教阿兄的心思,而是為了能讓她自己自主地選擇親事,不必被迫嫁人。 父親的一片苦心,她竟然直到今日才知曉。 也是直到今日,她才知曉母親竟然有著那樣的心思。 皇后。 這是她從不曾想過的兩個字。 段繾立在隱蔽之處,聽著里面二人的對話,心中百感交集,直到話題開始轉向別的,她才壓下思緒,悄悄退了出去。 殿門口的幾個女官不知何時都退到了長廊下面,門口處只立著陳譚一人,見她出來,微笑著上前斂衽一禮?!耙娺^郡主?!?/br> 段繾在門檻處停住,低聲問她“為什么” 陳譚靜默片刻,輕聲回道“殿下雖執掌大權,但于朝堂之事,亦有許多身不由己?!?/br> 段繾沉默一會兒,垂眸道了一聲多謝,離開了臨華殿。 她沒有回碧玉閣,而是立在不遠處的長廊下望著臨華殿口,夜幕漸漸降臨,晚風驟起,帶來一陣秋涼寒意,采蘩回去取了一件梅色的斗篷過來給她披上,和采薇一道陪著她立在廊下。 她就這么在廊下等了半晌,終于等到了段澤明從殿里出來,定了定神,就沿著長廊走了過去,裝作在半途恰好遇上,和段澤明打了個照面。 “爹爹?!?/br> 看見她,段澤明有些意外“來找你娘” 段繾點點頭,又趕在段澤明開口前道“爹,這一門親事女兒是自愿答應的,爹爹不必擔心。女兒女兒很是仰慕晉南王世子,能嫁給他,是女兒之幸?!闭f后半句話時,她的臉頰染了一層紅暈,聲音也低了下去,只是在夜幕中不甚明顯。 段澤明心中一震,他不知道自己剛才和妻子的談話都落入了女兒耳里,還以為是自己在殿上的神情太過外露,讓心思細膩的女兒察覺了不對勁,這才特意來安自己的心。 望著跟前微微低著頭、一派溫順模樣的段繾,段澤明就覺得喉嚨口像哽住了一口烈酒,在火辣辣地灼燒著。 他的女兒,從小就這么懂事乖巧、惹人疼愛,可有的時候,他真希望她能刁蠻一點、任性一點,活得恣意灑脫一點。 他下意識地遺忘了趙靜剛才的“兩情相悅”之言,只以為自己女兒會答應這門親事是迫于無奈,心里一片酸澀,良久才伸出手,揉著段繾細軟的發心,回道“好,爹爹知道了?!?/br> 段繾笑著點點頭。 淮陽郡王府。 書房內,淮陽郡王趙巍愁眉苦臉地坐在上首,不時地嘆一口氣。 “萱兒,你說,這、這事情怎么就變成這樣了呢” 趙萱諷笑一聲“父王都不知道的事,女兒又怎么會知道?!?/br> 趙巍無奈地皺眉“萱兒,都什么時候了,你還跟你父王置氣” “父王當初若是能聽女兒一言,今日就不會是這幅場面了?!?/br> 趙巍有些心虛地咳嗽兩聲“這這不是當初父王沒有看清局勢嘛,乖女兒,好女兒,你快幫父王想個法子,再這樣下去,父王可就要成為那霍趙兩家聯姻的踏板橋了?!?/br> 趙萱扯了扯嘴角“父王現在知道大事不好了女兒早就和父王說過,那秦西王面善心黑,是個jian詐之徒,不可能白白給父王分一杯羹。說是聯手,其實就是找個替死鬼,事成最好,若事不成,這謀害長樂郡主的罪名可就全要父王來背了” 趙巍唉嘆連連“你現在說這些有什么用,事情都已經做了,這時要再想著抽身而退,那對付你父王我的就不止皇長公主一人了” 趙萱道“現在也不止長公主一人了,又多了一個晉南王世子。父王,那晉南王世子可比長公主和秦西王要難對付得多了,長樂郡主成了他未過門的妻子,到時刺殺郡主的那一筆賬” 她故意慢吞吞的沒有把話說完,果然急得趙巍直拍大腿“我的心肝女兒,可別再說這些廢話了,你快幫父王想個保命的法子吧” 第31章 見他這幅急得火燒眉毛的樣子,趙萱在心里就是嘲諷一笑。 她這個父王, 本事沒有多少, 野心卻大得很, 總是肖想著那些不切實際的東西,平日里妄尊自大,不把她這個女兒的話當一回事, 眼看著事情兜攏不住了,這才想起要她來幫忙了, 真是可笑至極。 她打心眼里看不起這個父王, 可偏偏淮陽郡王府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刺殺段繾一事一旦敗露, 整個王府都會受到牽連,只為著這一點, 她也得幫他把這事給擺平了。 兼之弟弟年紀尚小, 母妃又性子綿軟,拿捏不住人,王府后院混亂不堪,許多人都盯著世子之位。她只有在趙巍面前站穩腳跟,成為他最得意的女兒,才能幫弟弟把這個世子之位坐牢了,不叫人看輕了他們母子三個。 想著這兩點,趙萱慢慢緩和了神情, 平聲對趙巍道“事已至此, 父王再唉聲嘆氣也沒有用了, 晉南王世子已與長公主連成一氣,秦西王又小人jian詐,不可再上這一條賊船。為今之計,也只有把握住長公主獨子這條路可走了?!?/br> 趙巍先是一愣,而后嫌棄地擺擺手“他不行不行,那段逸文不成武不就,你對他使美人計有什么用還不如對那霍景安使呢?!?/br> 說到這,他目光一亮,猛地拍腿道“對啊就是這個萱兒,你快去對那晉南王世子使美人計,最好能從中挑撥離間,讓他和長樂郡主決裂,這樣父王就不怕他們聯手了。這個辦法好這個辦法好” 趙萱暗罵一聲蠢貨,心道她若能使早就使了,還輪得到他在這里指點江山面上笑容不改,繼續耐心地給他解釋。 “父王這個法子固然很好,可長樂郡主姿容無雙,女兒就是再使美人計也比不過她去,到時偷雞不成蝕把米,反為不妥,不如專心對付一人。更何況長樂郡主對她那位兄長敬愛有加,女兒若能得手,晉南王世子看在她的份上也不會太過為難咱們,更不用說長公主了。到時父王還有什么好怕的” 趙巍猶豫道“可要是秦西王忽然反咬一口,把刺殺長樂郡主的罪名全都推到我們身上,那該如何是好” 趙萱道“只要父王聽女兒的,將與此事有關的人全都滅口,不留絲毫證據,那么就算秦西王把父王推出去,父王也可以一口咬定是被污蔑的。不過在最近一段日子里,還要麻煩父王繼續與秦西王周旋一二,切莫讓他察覺到不對勁?!?/br> 趙巍有些為難“這秦西王此人jian詐多疑,父王怕瞞不過他” 趙萱只說了一句話“父王是覺得秦西王好對付,還是晉南王世子和長公主好對付” “好,就按你說的辦?!彼脑捵屭w巍一個激靈,“只是長公主壽辰已過,再過兩天,歸藩的詔令就要下來了,到時你回了淮陽,還怎么使美人計難道萱兒有把握能在近日事成” 聞言,趙萱就笑道“父王不必擔心,女兒自有法子?!?/br> 段繾端著藥碗步入殿內。 自從偷聽了趙靜和段澤明的那場爭吵之后,她在面對趙靜時就總是有幾分心神不定,一半是因為趙靜那日的皇后二字,一半是在猶豫著怎么開口解釋,解釋與霍景安的這一門親事對她而言并不是負擔。 她想讓母親不要為此擔心,更不可為了此事與父親爭吵,壞了感情,可又不知道該怎么說,有時話都到了嘴邊,又被她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就這么周而復始,直到今日,當她又一次開始猶豫時,趙靜卻忽然開口,告訴了她一個消息。 她會在明日下詔,命諸王歸藩,霍景安也在其列。 段繾驚住了。 見狀,趙靜解釋道“他雖是世子,不在親王之列,但他此行本就是代替他父王而來的,自然也要跟著其他藩王一道回去。更何況你們的親事也需要他回去處理一趟,要不然于禮不合?!?/br> 這個禮指的自然是請期之禮,趙靜雖然已經下旨賜婚,但具體的良辰吉日還要晉南王來商定,而后上表請奏,她批準了,才算是完成了整個吉日的擇定。 至于霍景安回晉南后到底是和他父王一道商議、還是自己選定吉日,就無關緊要了,只要最后上表的奏折是以晉南王的名義呈上來的就行。 這些三書六禮,段繾都從書上看到過,不禁面龐微熱,低頭道“娘怎么忽然說起了這個?!?/br> 趙靜笑道“你這幾日總是心神不寧的,不就是為了他將要歸藩的事情么你是從娘肚子里爬出來的,娘還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她這話卻是說錯了,段繾還真不清楚霍景安即將離京的事情,這個消息也的確把她弄懵了,乍聞之下一陣茫然心慌,倒是終于不再想著那場爭吵了。 “明日下詔歸藩”這幾個字一直在她的心頭打轉,直到回了碧玉閣,望見圓桌上繡好的荷包,她才回過神來,起身行至書桌前,寫了一封請帖,命采蘩出宮送去了晉南王府。 次日,趙靜下詔,命諸王在五日內離京歸藩,不得有誤。 同日正午,霍景安應段繾之邀,登門拜訪了長公主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