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他的話忽然頓住,目光在段繾濕潤的裙擺上停了一瞬。 “郡主這是遇上了麻煩” 段繾面上一熱,不知道為什么,在面對其他人時,她并不覺得裙擺沾水有什么,可當那個人變成了霍景安時,她就忽然覺得有些尷尬了,抿唇道“不過是在嬉水時沾上了些許水漬罷了,不是什么大事,有勞世子掛心?!?/br> “原來如此?!被艟鞍惨崎_了目光,“那一日弓射大比,我見郡主提前離席,還以為郡主喜歡清靜,不喜吵鬧之事,看來是我想錯了?!?/br> 段繾一笑“世子說笑了?!闭f完,她才驚覺自己這話似乎已經說過了多回,但也怪不得她,實在是此人話鋒切得太偏,總是讓人難以回答,只能這么籠統地客套,不過她還是加了一句,“還沒有恭喜世子奪得頭籌,當日世子雙箭貫錢心,驚動四方,箭術之高超,實在令人佩服?!?/br> 那一日她雖然提前離席,但還是從旁人口中得知了霍景安拔得頭籌的消息,對此她并不驚訝,最難的雙箭都被他一擊得甲,其它的就更難不倒他了,摘得頭籌在意料之中。 霍景安挑眉“這都要多謝郡主當日的吉言?!彼硐埋R,走近段繾兩步,“不過也只是些雕蟲小技而已,令尊才是箭術精湛,馬術嫻熟,可以一敵百,神勇非我等所及?!?/br> 段繾警惕起來,與其說霍景安這話是客套謙辭,倒不如說他是在為接下來的話墊石鋪路,這般夸獎她的父親,也不知道他有什么目的。 果然,在稍頓片刻之后,霍景安就道“郡主身為將軍愛女,想必盡得將軍真傳,不知郡主可否賞光,同下臣比上一回賽馬” 第17章 段繾當然拒絕了。 上一回她不過與霍景安在重霄樓上多說了幾句話,就招致了一場無妄之災,好在有驚無險地避過了,這一次要是再被什么人看見他們兩個賽馬,還說不準會出什么事,她可不想招惹麻煩。 況且她與霍景安又不相熟,根本沒有必要答應。 當然,表面上她還是拒絕得很客氣的“世子弓馬精湛,長樂自愧不如,不敢與世子相較?!?/br> 霍景安卸了身上的弓箭,把它們掛在馬鞍上,淡淡道“下臣并沒有要與郡主一較高下的意思,只是久聞令尊大名,卻始終不能見其風采,頗感遺憾,今日又縱馬游獵,興致所致,一時心血來潮罷了,無意唐突郡主。若郡主覺得不方便,那就算了吧?!?/br> 段繾咬了咬牙。 這是在拿她父親來激她呢,什么將軍愛女,久聞大名,說得漂亮,實際上就是把她跟她父親綁在一處,她若不比,丟的就是她父親的面子、段家的面子。 段繾知道,這是霍景安在用激將法激她,她要是為此動氣,那就是中了他的套,可他這激將法還真用對了,要是換成別的譏諷,她或許還能接受,可既然扯上了她的父親,她就不能當做聽不見了。 因此,就算心里再怎么不滿,在沉默片刻后,她還是笑著抬頭道“能得世子賞識,是長樂的榮幸,只是長樂身著裙裳,不便騎馬,若世子不介意,長樂愿換裳易服,與世子一較高下?!?/br> 霍景安看著她,悠然一笑“下臣恭候郡主大駕?!?/br> 段繾道“一個時辰之后,西林山口,虎牙石旁?!?/br> “好?!被艟鞍卜砩像R,目光在她身上凝了一瞬,“不見不散?!?/br> 說完這四個字,他就一引韁繩,策馬回了后頭的林子里。 他一離開,原本在段繾身后的兩個侍女就上了前,面上神情都很疑惑不解。 采蘩壓低了聲音,憂慮道“郡主怎么就答應世子的賽馬之邀了若是讓人看見,豈不生出許多是非” “我知道?!倍卫`道,“可他言談之間提及父親,我若不應,豈不有損父親聲名這賽馬之約,我只得應下?!?/br> 采薇很是不滿“這世子也太欺負人了,仗著自己的身份就橫行霸道,對郡主出言無狀,實在可惡郡主等會兒一定要好好殺殺他的威風,讓他知道郡主的厲害?!?/br> 她這話倒也不是隨口說說,段繾的騎術隨了她的父親段澤明,頗有天分,旁人不知,她身為貼身侍婢卻是清楚,是故有此一說。 對于這些,段繾都一笑置之,她回了蓬萊苑,一番沐浴更衣,換了騎裝穿戴完畢之后,就去了西場馬廄,在太廄尉的帶領下選了一匹棕紅色的高頭大馬。 繞著馬場跑了兩圈,她自覺熟悉了手感,就打發兩個侍女去了雅園,讓她們給趙嫻送個自己忽然有事的口信,而后一夾馬腹,策馬去了西邊的林子口。 行宮周圍山脈連綿,西邊一側都是深林,林口綿延數里,在靠北一側的山澗處矗立著一塊大石,約莫有一人高,行似虎牙,被先帝賜名虎牙石,段繾與霍景安約定的地方就在此處。 段繾策馬趕到時,霍景安已經在那等著了,他卸下了自己身上多余的行頭,也把馬鞍上的箭囊背帶都去了,一人輕騎,顯出了幾分少年郎的風發意氣。 見到她,霍景安就是一笑,沖她頷首道了聲“郡主”,算是見禮。 段繾也回了一禮,同時瞥了一眼他座下的白馬,見此馬頭頸細長,四肢修長,就知這是一匹難見的寶馬,腳程必是不慢,心里就多了幾分成算。 她對霍景安道“林中道路崎嶇,我甚少來此,不熟悉地形,這賽馬的路線就由世子來定吧?!?/br> 霍景安也沒推脫,略一思忖,道“咱們只比賽馬,不比別的東西,路線不必復雜,越簡單越好,就沿此道而入,往西直奔,誰第一個越過寬過丈余的溪流,就算誰贏?!?/br> 段繾利索地說了一個“好”字,就一鞭抽下策馬躍入林中,沒有等霍景安說一聲開始。 她承認,她是在耍手段,但是那又如何霍景安出言無狀,雖說是為了激她答應賽馬之約,但又何嘗不是存了輕視的心思,對她,也對她的父親段澤明。 采薇的話多少說到了她的心坎里,此人如此目中無人,實在可惡,最好能贏了他,殺他一個威風。 可她也清楚,她雖然騎術尚可,但還沒有到百里挑一的程度,更不熟悉林中地形,只有出其不意才有可能獲勝,所以才使了這么一個手段,先霍景安一步跑進了林子里。 霍景安的反應很快,只愣了一瞬就也跟著策馬躍入了林中,急促的馬蹄聲很快傳到了段繾的耳朵里,讓她更加緊張起來。 密林多崎道,霍景安雖然說了筆直前行,但當路都沒有時,這個要求就難以貫徹了,段繾憋著氣,一刻也不敢放松地在林中左突右拐,策馬飛馳,手里的鞭子一下快過一下。 這很危險,她身下的這匹馬不是她慣常騎的那一匹,她這般死命催促,極有可能導致馬兒生怒,把她摔下去,但聽著身后越發接近的馬蹄聲,她還是咬著牙選擇了繼續,迎著陣陣林風奔騰前行。 段繾這般不要命的騎法倒讓霍景安吃了一驚,在他的印象里,這位長樂郡主從來都是端莊有禮的,就算上一次在重霄樓氣急了,也只是壓抑隱忍地發怒,一直都是沉靜如水的模樣,沒想到騎起馬來這么大膽,要知道就算是男子也鮮少敢這般快速催馬的。 他望著前面策馬飛馳的段繾,石榴紅的騎裝讓她像一只彩蝶在林間飛躍,張揚熱烈,翩然耀目,心神就搖動了一瞬。 下一刻,他收斂目光,平復心緒,繼續策馬往前追趕。 當段繾握著韁繩的手都被磨得發痛時,一條溪流終于躍入了她的眼簾,寬過丈余,只要她越過去就能贏了這場比賽,而這時霍景安已經和她并駕齊驅了一段路程,兩人只有毫厘之差。 她越發緊張起來,引韁馭馬,見前方有枝椏橫出,就俯了身,想借此沖刺過去,可正當她疾馳而出,準備夾緊馬腹時,忽覺頭皮一痛,簪在發間的釵環竟被枝椏上垂落的梢頭勾住了,她動作一滯,就錯過了縱馬的最好時機。 霍景安一騎當先,越過了溪流,段繾慢他一步,以半尺之距惜敗。 不過她這時也沒心思去管什么勝負了,甚至不等馬兒稍緩片刻就急急調轉了馬頭,往回騎去,匆匆取了勾在樹梢上的釵環,下馬朝溪邊走去,蹲下身對著水面梳理起了發絲。 那些枝椏把她的釵環都勾去了大半,連帶著她的發絲也亂了不少,好在她為了騎馬方便,沒有梳多么繁雜的發式,只挽了三分墨發,用瓔珞纏著,沒有太過狼狽,重新梳理起來也不困難。 她就這么臨水梳發。 霍景安慢慢止了馬,牽引著韁繩調轉過身,看著段繾蹲坐在溪水旁邊,照著潺潺流動的溪水梳理著發絲,嫩白的手指插入如墨的發間,襯得她的指節如玉般瑩白光亮,俏麗的臉龐不知是因羞赧還是策馬疾馳所致而面染紅暈,心底就升起了一股奇異之感,似癢非癢,像是有一株嫩芽在破土而出。 長樂郡主傾城傾國,仙姿玉貌,舉世無雙。這是他在初臨長安時聽聞過的一句話。 他曾經對此不屑一顧,世家貴女,自小嬌生慣養,又錦衣華服,便是一根木頭也能打扮出花來,更別說一個人了,直到今時今日,他才明白這話原來并沒有夸大其實。 身為晉南王世子,他參與過不少應酬交際,也見過不少美人,清純柔美的,嫵媚艷麗的,他都見過不少,但他從來心如止水,不曾為任何人心動過。 可這個“不曾”,卻在見到段繾的那一剎那時成了過去。 素有佳人,笑傾城國。 段繾就是那個佳人。 一邊想著,霍景安一邊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他已經惹惱了段繾幾回,不想再因唐突而令她生氣,正巧不遠處的草叢里閃過了一個亮晶晶的東西,他就下了馬,往那邊走去,竟不想在草叢中見著了一串以琉璃打磨而成的珠墜,很顯然是段繾落下的東西。 他彎腰撿起,覺得這串珠墜有點眼熟,仔細思索,想起來這是他初見段繾時她纏于發間的。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段繾,不管是這一世,還是上一世。 不錯,他經歷過兩世人生。 這等怪異之事說起來實難置信,若非他親身經歷,恐怕也會對此說法嗤之以鼻,可偏偏它就這么發生了。 上一世,他是手握軍政大權的晉南王世子,門下能人無數,帶領著自己的羽林衛打贏了許多場仗,他破了淮陽大軍,秦西大軍,甚至是段澤明率領的禁衛軍,于諸王混戰的亂世中站穩腳跟,脫穎而出,及至消滅六王,吞并他地,平定亂世,被群臣擁立,讓他登上那個九五至尊之位。 第18章 男兒在世,當建偉業。說起來,霍景安上一世也算是功成名就了,那萬人所仰的位置只要他輕輕一點頭,就能唾手可得。 可他卻和別人不一樣,他并不想登基大寶,成為天子。他有權有勢,底下有門客,有兵馬,他的吩咐,旁人不敢懈怠,他的話語,別人也不敢輕慢,又何必要上趕著去當那勞什子的天子呢,那又不是什么好坐的位置。 對于他這種想法,他人自是難以理解,群臣更以為他是假意推辭,畢竟歷來開國之君都是要再三推辭才謙虛受下,坐上那九五之位的。 對于這些,他懶得分辯,不過被念得久了,有時也會考慮幾分。畢竟他不當皇帝,自會有人坐上這位子,他固然能夠自保,可這樣的結果要么就是天下再起紛爭,要么就和宣哀皇帝趙瀚一樣,天子不臨朝,無親政,有名無實,有違他的本意。 可還沒等他考慮出個結果,老天爺就一道雷把他劈回了過去。 沒錯,在霍景安第三次推辭帝位不受時,青天白日里忽然落下了一道驚雷,直劈在宣政殿里,把他劈回了五年前。 時光倒流,人生重復,這等玄怪之事,竟然發生在了他的身上。 他一開始不明其意,甚至還以為自己那五年的經歷是場大夢,直到一日,晉南王府迎來了一位書生打扮的年輕人。 那書生不請自來,被仆役驅趕,正巧他路徑前院,好奇他是如何闖進這重重護衛的晉南王府的,就喝止了仆役,上前詢問。沒想到那書生卻對他作了一揖,道了聲“天命所致,天命所歸”后就飄然離去,等他再派人去尋,已是杳然無蹤。 天命所致,天命所歸。 他反復咀嚼著這句話,終于恍然大悟。 大魏氣數仍存,國運仍在,朝不該傾。 所以,當他產生動搖,生了一絲登基帝位的心思之后,就被天打雷劈,遭了天譴。 老天這是在護著大魏朝呢。 當霍景安想明白這一點后,心中不禁嗤笑,國運氣數對于一朝來說的確必不可少,可到了依靠老天庇佑才能茍延殘喘的地步,這也太可憐又可笑了。 也罷,既然天意如此,那他就順應天意好了,一個皇位而已,他還不稀罕。 不過這世間從來不缺少野心勃勃之徒,少了他一人,將來也不會有多大改變的。 長公主監國,雖力挽狂瀾,實則卻是末相已顯,到了最后的地步。各地藩王虎視眈眈,天子式微,趙靜選在這種節骨眼上削藩,不是愚蠢,就是當前的情況已經惡劣到了不得已也要為之的地步。 在這樣的情勢下,他不出頭,還會有其他人出頭,去爭這天下皇權,老天難道還要一個個打雷劈過去不成 大魏已經沒救了。 也不盡然。 當今春四月,霍景安趕赴長安,于巍峨壯麗的皇宮望朔拜朝之時,他心里忽然升起了這樣一個念頭。 他因為動了不該有的心思而橫遭天譴,卻沒有身死,而是重歷人生,此等奇遇,按理來說不該發生在他這種“違背天命”之人身上,或許老天爺真正的意思,是想讓他來幫助趙家皇室,穩固大魏江山。 不過這些都是霍景安的猜測,他素來性情冷漠,又莫名其妙的回到了五年前,對趙家皇室毫無好感,這個念頭只在他心里過了一過就罷了,壓根沒有想過要付諸行動。 可就在這時,他遇見了段繾。 那一天,楊柳依依,海棠燦爛,他就是在這么一片碧柳花枝后面望見了她的身影,水紅的流仙裙如花般綻放,像極了一朵盛放的山茶花。 那時她正在編織著花環,嫩白的手指在柳條中穿梭編織,眉眼如畫,笑意嫣然,周圍的一切都被她襯得黯然失色。 他生平頭一次失了神,甚至差一點被趙瀚豢養的毒蛇咬到。 趙瀚喚她表姐,宮人稱她郡主,他只思考了片刻,就明了了她的身份,成陽長公主趙靜的愛女,長樂郡主段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