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
若是放在十年前,這話他是肯定不敢說的,但這兩個月上層波動很大,政治形勢明顯松動,他感覺到了某種契機,這也是他打定主意傳授自身醫術的原因。 若是齊悅沒有撞上來,他第一個考慮的就是親生女兒黃三七。 扭頭看黃三七站在齊悅身邊,一臉看傻了模樣,無力搖了搖頭,吩咐她去供銷社打酒。 黃三七愣了一會才反應過來,期期艾艾地問她爹:“爹,以后我不會也要畫這個圖吧?”她伸手指著齊悅快畫完的經絡圖,上面密密麻麻全是xue位,看得她密集恐怖癥都犯了,稚嫩的小臉上滿是悲痛。 看到親生女兒這副模樣,黃醫生頓時生出一種貨比貨得扔的無力感,徹底打消了讓她學醫的想法,但也提出了要求:“以后你只要能考上大學,你想學啥都行?!?/br> 這還是黃三七第一次沒被強求學醫,頓時歡呼起來:“我以后一定會考上大學,爹你就等著吧!” 黃三七找她娘要了錢,興奮地沖出了雜院,而后才想起這會根本沒有高考,上大學得靠舉薦,所以她爹給她的要求根本不可能實現,小臉上滿是悲憤:“我爹就是個騙子,嗚嗚……” 但就算再悲憤,她也得乖乖去打酒,心底打定主意,以后不但要走她娘的路線,也要走即將成為她爹徒弟的漂亮jiejie的路線,這樣才能逃脫她爹的魔爪。 齊悅畫經絡圖時心無旁騖,腦海中唯有滿是xue位和經絡的小人,所以她并不知道黃三七被自家親爹嫌棄了,也不知道黃三七的一番腦補。 等她落下最后一筆,抬起頭,對上兩張湊到眼前的臉,還驚了一跳。 黃醫生一把扯過那張經絡圖,細細查看,楊素麗已經笑著挽住了齊悅的胳膊:“悅丫頭,從今開始,你得改口叫我師娘了?!?/br> 齊悅的心神還未從經絡小人中抽離出來,只下意識地喚了她一聲“師娘”,而后猛地醒過神,抬頭看向了黃醫生,試探地喊了一聲:“師父?” 黃醫生的目光從經絡圖中移開,落到齊悅臉上,看到她眼底透出的緊張,不由得想起當年,他們兄弟兩人連同堂兄弟站成一排,既緊張又激動地等待他家老爺子宣布自己有沒有學醫的資質。 當年,他是唯一的勝出者,之后開始了漫長又艱辛的學醫歷程,等到他小有所成,卻又遭遇了文化大革命,家中的書籍除了一早就藏好的,其他全被大火燒了,他家老爺子也因此去了,他則被拉到街上批斗游街,寫檢討,最后終于回到衛生所安定下來,但子侄們卻無一人肯跟他學醫了,一看他拿出醫書就嚇得跑了。 他知道那些子侄們一方面是因為不喜學醫的枯燥和辛苦,另一方面怕是得了父母的叮囑,還有便是現在西醫凌駕在中醫上頭,中醫已經被逼到了角落了。 且在如今這個年代,若是無法進醫科學院鍍一層金,便是醫術再精湛也不會被承認,也無法行醫。 黃醫生忽然有些遲疑,若是無法行醫,那他教授齊悅醫術會不會最終誤了她? 他雖然猜到日后或許會開放高考,但萬一最后不成了? 齊悅久等不到黃醫生的回應,又見他神情來回變幻,原本的自信慢慢散去,心提了起來,她忐忑地換了稱呼:“黃醫生?” 黃醫生醒過神,望向齊悅的目光透著復雜,一時想著傳承最重要,一時又想著不能誤了她,掙扎了數回,他最終還是沒有抵過良心譴責,開口道:“你跟我學中醫,但有可能一輩子都無法拿到行醫資格……你還肯跟我學嗎?” 聽到黃醫生這話,齊悅才明白黃醫生不是不肯收她,而是在糾結她的前途,提著的心放下來,又重新涌起激動的情緒,她用力地點頭:“學!” 斬釘截鐵,不帶一絲遲疑! 第160章師妹 齊悅那聲斬釘截鐵的回應,擊碎了黃醫師最后一絲遲疑,他仰頭哈哈大笑,笑得眼眶中涌出淚花。 門外都聽到她爹的笑聲,但等到黃三七提著裝著二兩酒的瓶子進了客廳,卻看到他爹臉上滿是淚水,嚇得她差點摔了酒瓶,因為兩年前她在街上見過一個瘋子就是像她爹這樣又哭又笑的,越想越害怕,她沖過去抱住他道:“爹,你沒事吧?你別嚇我,我以后都聽你的話,你讓我學醫我就學醫?!?/br> 黃醫生的笑聲戛然而止,盯著親生女兒的眼睛問道:“你真肯學中醫?” 對上親爹發紅的眼睛,黃三七心底再不愿意,這會也只得痛快點頭:“學?!?/br> 楊素麗噗嗤笑了。 黃三七疑惑地轉頭看向她娘,見她一臉笑容,再看漂亮jiejie,她臉上的笑容比她娘還燦爛,黃三七忽然意識到有什么地方不對。 只是不等她反悔,黃醫生大手一揮:“好事成雙,你們師姐妹就一并拜師吧?!?/br> 黃三七哀嚎,但反抗不成,終是被她娘逼著跟齊悅一并磕頭拜師,上香祭祖,而這一切都是關著門進行的,簡單又快速。 等打開客廳門,齊悅身后就多了一個郁郁不樂的小師妹。 師姐妹被一并打發去衛生所跟著黃醫生學習,實則是打雜。 周日雖然不用上班,但齊老爺子住在衛生所里,早晚要各扎一遍針。 打雜的師姐妹各捧著一個針盒,盒中銀針有長有短,黃醫生一邊給齊老爺子下針,一邊給她倆講解各xue位的作用,分析齊老爺子的病癥,便是齊悅剛剛背下了那本經絡古書,也聽得耳朵快忙不過來,但這會也無法拿筆記下來,只得用心強記。 黃三七在看到齊老爺子脫了衣服,只剩下一件大褲衩就懵了,但在她爹的目光下,她不敢跑,連頭都不能轉,只僵在原地,至于她爹說了什么,完全沒入腦子。 等所有針都下完,黃醫生讓她復述一遍老爺子的病癥,黃三七一臉懵逼地望著他,問她可記住哪個xue位,黃三七依然一臉懵。 黃醫生忍下將親閨女吊起來打一頓的沖動,扭頭沖齊悅道:“你記下什么就說什么吧?!彼呀洸黄谂嗡苋坑涀×?。 對上師父黑沉的臉,齊悅也有些緊張,稍稍整理了一下語言道:“心主血脈,主神智;肺主氣,宣發肅降;脾主運化,主升清;肝主疏泄,主藏血;腎藏精,主水。五臟各司其職,又相互關聯。肺有疾,肅降不調,則牽至脾腎,水液滯留而水腫……” 本來心煩氣躁的黃醫生,聽到齊悅將五臟功能及相互關系娓娓道來,其中有他剛剛說過的,也有沒說過,但在之前她背誦的古書中提到的,她將兩者融會貫通,合為一體,雖其中還有些錯漏,但以她學中醫不到一周,就能做到如此的程度,這完全出乎黃醫生的意料。 這一刻,黃醫生再次生出撿到寶的興奮,指著齊老爺子身上的銀針開始考察她。 師徒倆一問一答,黃三七成了背景,齊老爺子成了道具,道具扎著針不能動,背景不敢動,一老一幼相視一眼,神色更不同。 齊老爺子眼底的神色是喜悅的,喜悅于自家孫女的聰慧,又得了黃醫生的另眼相待,自是對黃醫生的親女很友善,也有些同情她被齊悅碾壓得有些可憐。 黃三七則是快哭了,有這么厲害的師姐在,她能預料到自己以后的悲慘生活,對上齊老爺子同情的目光,她忍不住提議道:“齊爺爺,我給您當孫女,把齊悅jiejie換給我爹當女兒行嗎?” 黃三七這話說得小聲,但奈何師徒倆正說到尾聲,黃醫生一斜眼:“就你這么笨,便是白送,人也不肯要,你還想用自己換你師姐,臉可真大?!?/br> 黃三七被親爹打擊慣了,撇了撇嘴道:“我是您生的,我腦子笨也是您遺傳的?!?/br> 黃醫生被噎了一下,而后伸手摸著她的頭語重心長地說道:“孩子,這世上還有基因突變這一說,我和你娘腦子都不笨?!?/br> 言下之意,就是黃三七腦子笨只能是基因突變背了鍋。 齊悅是第一次見到這般相處的父女倆,噗嗤笑了一聲。 黃三七卻是快哭了,齊悅忙摟著她:“三七這么可愛,我跟爺爺可喜歡你了,恨不得你是我親meimei?!?/br> “齊悅姐你說的是真的?你真的覺得我可愛?”黃三七吸了吸鼻子問道,臉上透著一絲不自信。 這時還沒有“可憐沒人愛”的話,齊悅真誠地點頭:“當然是真的?!?/br> 黃三七登時破涕而笑,抬起下巴沖她爹道:“以后你再嫌棄我,我就去齊悅姐家里住?!?/br> 黃醫生一言難盡地看著自家親女,擔心她以后被人賣了還要幫人數錢。 恰這時,一個聲音從外面傳進來:“有人在嗎?” 齊悅聽著聲音有些熟悉,應聲先走出里屋,就看到齊月娟提著兩個黃桃罐頭笑盈盈走進衛生所。 “姑姑來了,爺爺這會扎著針,不太方便探望?!饼R悅神色很淡,態度自然也不算熱情。 剛過去一周,她還沒忘爺爺是如何住進衛生所的。 顯然齊月娟也沒忘,她將黃桃罐頭往桌上一放,走到齊悅身前一把握著她的手:“悅丫頭還在生姑姑的氣呢?” 齊悅沒有回應,將手往外抽。 齊月娟卻沒有松手,反倒加了力,一臉傷心地道:“姑姑知道上次是我不對,你腳上的燙傷好點了沒?” 燙傷那一刻沒有問她腳傷如何,過了一周腳好了才問,齊悅已經不知道如何評論這個便宜姑姑了。 猛地用力抽出手,齊悅淡聲說道:“姑姑這會來了正好,我有事需要回家兩天,姑姑能留在鎮上照顧爺爺兩天嗎?” 齊月娟面上笑容有些僵:“你回家做什么?” 齊悅只敷衍了“有事”兩個字,再不肯詳說。 齊月娟目光閃了閃,臉上重新揚起笑容:“悅丫頭你知道姑姑是要上班的,回來前也沒跟廠里請假,你看這樣行不行,我留下照顧老爺子,你去一趟城里找你姑父,讓他帶你去跟廠里領導請個假?” 齊悅只覺得她這要求古怪又不合理,又望見她閃爍的目光,便道:“我一個未婚姑娘不方便獨身去城里,一會我回家,讓二嬸或者三嬸去城里找姑父?!?/br> 齊月娟臉色發僵,又迅速搖頭:“你二嬸三嬸不知道我家在哪,你之前去過,應該還記得路。到了城里,讓你姑父帶你去百貨商場買兩件新衣服,就說是我說的?!闭f出這話,她只覺得心口疼,但想到成功之后得到的好處,心疼才減輕了。 齊悅奇異地望了她一眼,臉不紅心不跳地說道:“我記憶不好,忘了你家在哪,你若不方便陪護就算了,我讓二嬸或者三嬸來兩天……” 齊月娟萬沒想到兩件新衣都沒有打動齊悅,心一急,打斷她的話道:“你二嬸三嬸多忙,哪有時間來陪護?” 齊悅沉了臉:“那姑姑的意思,就二房三房忙,我大房閑著,就該我成日里在鎮上陪護,我爹娘隔三差五來鎮上送菜?” 齊月娟被問住,她不知道這些事,但想想王淑芬和王桂琴兩人的性子,這事還真是她們能干出來的事,心底不由得暗罵她們沒良心,連公公病了也不來伺候,更可恨地是破壞了她的算盤。 “悅丫頭,姑姑還真不知道你二嬸三嬸從未來陪護過老爺子?!饼R月娟解釋一句,又義憤填膺地罵了兩個嫂子一陣,而后嘆氣道,“自從上周氣暈了老爺子后,姑姑一直很后悔,又擔心他的身體,還有就是他的醫藥費,這可是一大筆費用,愁得我這幾天吃不香,睡不好,你看我這臉色多差……” 第161章回家 齊悅無語地看著氣色紅暈的便宜姑姑,打斷她的話道:“我一會就要回家,您有什么事請直說?!?/br> 正走感情路線的齊月娟被她這話噎住,深吸一口氣道:“老爺子的藥費你們是怎么打算的?若不夠,我這拿十塊,更多的就幫不上了?!?/br> 說著話,從口袋中掏出十元遞向齊悅,料到齊悅必定會順著她的說藥費的事,到時她再順勢引出廠長家兒子的事。 齊悅望著遞到眼前薄薄的一張十元大團結,抬眼又見便宜姑姑暗含算計的眼神,沉默一瞬,伸手接過大團結,點頭道:“我會告訴爺爺這錢是你給的醫藥費,至于他肯不肯見你,我問過才知道?!?/br> 說完,轉身朝里屋走。 齊月娟傻了眼,張開口想要喚住她,但她人已經進了里屋。 齊永福雖躺在里屋,但前邊姑侄倆的談話他都聽得清楚,而邊上還有黃醫生父女。 黃三七疑惑又好奇地側著耳朵聽,聽到齊爺爺的親女兒只肯出十塊錢,氣得小臉都紅了。 黃醫生全程神色淡然,他看過太多病人,為了誰出錢一家子大打出手的有,或者干脆將病人往他這衛生所里一送,而后一窩蜂跑了,等他治好了病人再來接,若是治不好,打砸勒索的都有。 被旁人聽了家丑的齊永福,若是往常早就喝止了,但他病了的這兩三個月,發生了太多的事,心境也不一樣了,他漸漸想明白,什么都捂在里面,都壓在下面,只會讓該爛的東西爛得更快,不如讓它在一開始出現時就現出來,曬曬太陽。 于是,在齊悅進屋的那刻,齊永福對她道:“告訴她,這十塊錢是你治燙傷的醫藥費,讓她沒事就回去?!?/br> 齊悅愣了一下,她收下這十塊錢是覺得這錢本就是便宜姑姑該出的,沒得犯了錯還一毛不拔的,她可不是吃了虧還死要面子的人。 但老爺子的意思卻是讓她收了這錢當燙傷的醫藥費,便意味著老爺子不肯原諒便宜姑姑,齊悅沒來由地高興起來,痛快地應了聲“好”。 里外屋子只隔了一塊布簾子,齊月娟聽到這里,哪里還穩得住,急沖進去,剛喊了一聲爹,就被老爺子躺著床上只穿著一件大褲衩身上扎滿了銀針的形象,驚得捂眼叫了起來。 齊永福黑了臉,齊悅很生氣,伸手推她:“都說了爺爺不方便探望,你進來干什么?” 齊月娟簡直要瘋,伸手指著她,又指向旁邊的黃三七:“你們兩個丫頭待在里面做什么,不知羞……”她生生將“恥”字咽回去,因為余光里的黃醫生臉色黑沉如水。 黃醫生張口呵斥:“出去!屋里只能留病人和醫生?!?/br> 只留病人和醫生,那就是說齊悅那賤丫頭也要被趕出來。 原本憤懣的齊月娟登時痛快了,甩開簾子出了屋子,然后嘭地一聲門響,房門在她眼前關閉,咔嚓上門栓,而齊悅根本沒有出門 齊月娟臉色漲紅,這是被氣的。 她想要砸門,但總是顧忌里面還在生氣的老爺子,以及分外不好說話的黃醫生,她壓下一口氣,只等他們出來后再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