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錢有旺自知理虧,依然陪著笑臉道:“今日都是老哥的錯,是老哥沒有教導好女人,讓她滿口噴糞得罪了老弟,這兩包糖就是老哥的賠禮,你一定要收下,不然老哥哪有臉再跟老弟見面?!?/br> 錢有旺說得情真意切,但齊傳宗今日被人將臉面踩著地上摩擦,而今如何肯收回這錢? “你不用賠禮,這錢該是你的就是你的?!?/br> 兩人來回拉扯,又來回追趕塞錢,錢幣在二人之間來回轉手,齊悅忍不住扶額,上前插話道:“錢大伯,我爹說得對,這錢是我們家買糖的錢,你若是不收,豈不是意味著我們家要欠你們人情?自古以來,錢好還,人情難還,所以您就別為難我爹了,將錢收回去吧?!?/br> 錢有旺被齊悅的話噎得動作一慢,就被齊傳宗乘機將錢塞了回去,而后又快速拉開距離,冷著臉道:“你若是再不收,就是誠心要我欠人情債,我齊傳宗就算再窩囊,也不會為了兩包白糖的人情債賣女兒?!?/br> “什么賣女兒,老弟你說得什么話?”錢有旺一臉迷惑,但齊傳宗只冷哼一聲就再不回頭,領著老婆孩子氣沖沖往家趕。 齊明明記憶中第一次見她爹這么怒形于色,她被嚇得連哭都忘了,只邁開兩條腿緊跟上他的腳步。 齊悅則在想著“賣女兒”這三個字,回想在錢家經歷的那一幕,她隱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望著前方那道怒氣沖沖的背影,第一次生出感激。 似乎是覺察到她的視線,齊傳宗停下腳步,回頭看向她,干得有些起皮的嘴唇動了兩下,最終卻吐不出一個字,目光下移,掃過她被紗布包裹的右手。 齊悅猜想他應是擔心她治手的費用,便開口解釋道:“爺爺給了我五塊錢,還剩下三塊,足夠后面的費用了。欠舅舅的錢,我自己還,您不用擔心?!?/br> 說完這番話,見他還是沒有回應,齊悅摸了摸臉,歉意地道:“明天的事麻煩您和娘了?!?/br> “你個傻丫頭,你的事就是爹娘的事,有什么麻煩不麻煩的?”余秀蓮嗔了她一句。 齊傳宗神色復雜地望了眼連聲爹都不再喚他的大女兒,用鼻腔發出“嗯”的一聲,轉頭朝前走。 到了家門前,院門是開著的,一家人走了進去。 第26章虧了 錢有旺帶著燙手的兩塊錢前腳進了家門,后腳就黑著臉臉喝問妻子:“你到底跟齊傳宗說了什么,讓他指著我鼻子說他不會為了兩袋白糖賣女兒?” “錢拿回來了?”馮兆鳳望見他手中的錢幣松了口氣,隨后又撇嘴,“我能說什么,不過是在你進屋拿白糖時,隨便問了問他們家齊悅的婚事,誰知道齊傳宗就想歪了?!?/br> “你隨便問問他們就能想歪?”錢有旺被氣得臉都紅了,“你是當我傻,還是當我不敢去找齊傳宗與你對質?” 馮兆鳳臉上露出一抹心虛,隨后又抻著脖子嚷:“我就是說了讓齊悅嫁進來又如何?我這么做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給俊俊娶個好媳婦!” 錢俊聽到娶媳婦三個字,立時拍著手掌不停地重復:“娶媳婦,齊悅,娶媳婦,齊悅……” 原本要發怒的錢有旺聽到兒子的叫嚷,怒火一下子消了,他嘆了口氣:“就算給錢俊娶媳婦,你也不能將主意打到齊悅這丫頭身上,否則你這不是要結親而是要結仇啊?!?/br> 馮兆鳳卻是冷笑:“怎么就不能結親?齊悅現在的名聲都臭了,我肯讓她當我兒媳,還是看得起她!” “就算她現在名聲臭大街,她也不可能看上你的傻兒子!”錢有旺怒火再次升起,手指著她喝令道,“我告訴你,你明天就去找傳宗媳婦道歉,否則若是讓他們夫妻告到大隊長面前,你我都吃不了兜著走?!?/br> “大隊長知道又如何?他為人公正,我上門提親難道他還能給咱們小鞋穿?”馮兆鳳根本不以為然。 “你讓大隊長將他差點當了大學生的親孫女配給咱家蠢兒子,欺負人都欺負到人門上了,大隊長能饒了你!”錢有旺越說越氣,從旁抄起一把板凳朝她砸去,“你個蠢婆娘,與其讓你害得錢家被趕出大隊,不如今天我就打死你!” 眼見板凳要落在身上,馮兆鳳這下怕了,一把將黑胖的錢俊擋在面前,躲在后面連聲喊道:“我錯了,你別打我,我明天就去找余秀蓮道歉!” 錢有旺自然舍不得打唯一的兒子,他收回板凳,狠瞪了把兒子當擋箭牌的妻子一眼:“明天一早去!” “行,天一亮我就去找她?!瘪T兆鳳答應得很是利落,只是她的眼神飄忽,顯然在打其他主意,只是屋中光線昏暗,錢有旺并沒有看到,所以他丟下板凳就放心地進屋睡覺。 齊悅并不知道錢家發生的爭吵,她進了院子后,就敲響了主屋的門,說是有一件事要找齊老太太談,自然被齊老太太一陣好罵,還是齊永福在屋內說一句什么,齊老太太才心不甘情不愿披上衣服打開門,沖著齊悅就一陣罵:“你個禍頭子,誠心要克死老娘。我告訴你,你最好有正事,否則……” 否則這兩個字剛吐出,就見齊悅打開手中的報紙,露出一袋紅雙喜包裝的白砂糖,齊老太太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伸手就抓了上去:“你從哪弄來的白砂糖?你是拿來孝敬我的?算你有點良心?!?/br> 搶到白糖的齊老太太終于有了笑模樣,齊悅的心里卻仿若被冰水澆了一下,若非當地有送禮送雙不送單的習俗,她此刻掉頭就走。 深吸一口氣,她望著齊老太太面無表情地說道:“因為爹娘明天要給救我的恩人送禮,所以我挪用了治手的費用從村東頭的錢家買回來白砂糖,不過這帶糖的包裝破了,我想著跟奶奶換一袋包裝完好的糖……” 一聽到這糖不是給她的,齊老太太就冷了臉:“我這沒糖!這包糖包裝壞了,哪還能拿去送禮?我給你收著……” “咳!” 屋中一道響亮的咳嗽聲打斷了齊老太太,她不滿地哼了一聲:“不就一袋破白糖,我懶得替你收?!?/br> 她不甘不愿地連報紙帶白糖一道推向齊悅,但齊悅沒有接,反倒將一張面值兩角的毛票遞到報紙上,淡聲說道:“麻煩您給換一袋包裝好的糖,不拘白砂糖還是紅砂糖都行?!?/br> 錢剛一放下,齊老太太就利落地毛票塞到褲兜中,欲蓋彌彰地道:“我剛剛想起好像哪里還有一包糖沒動過,我進去找找?!?/br> 那包糖自然是能找到的,齊老太太很快回轉,將糖塞到她手中,就砰地關上門。 齊悅回到東廂房,余秀蓮迎上去:“換了什么糖,是白砂糖嗎?” “是紅砂糖?!饼R悅將糖遞過去,余秀蓮臉上露出失望的神情,喃喃道:“白砂糖比紅砂糖貴一倍?!?/br> “那咱們虧了呀,那奶奶有沒有補你錢?”齊明明跳下床,追問道。 不等齊悅回答,齊明明就被余秀蓮壓了回去,叱道:“那是你奶奶,一家子說什么補錢不補錢的?” “那奶奶之前還說沒糖呢,那時怎么不說是一家人?”齊明明不滿地嘟囔。 余秀蓮神色僵了一下,她嘆了一口氣:“早點睡覺,明天還要早起?!?/br> 說完,拿著那包紅砂糖去了隔壁屋子。 齊明明還要發表不滿,齊悅涼涼的說道:“明天是星期天,你不用上學,爹娘又要出門,所以明天的家務還有欄里的四頭豬八只雞都歸咱倆管?!?/br> 聽到這話,齊明明嗷叫一聲,脫鞋上床一秒入睡。 齊悅隨后上了床,望著頭頂的橫梁和屋脊,卻沒有半絲睡意,腦海中反復翻滾著一個字——錢。 以至于睡著后,她的夢里夢到撿錢。 一分兩分的硬幣,一毛兩毛的紙幣,撒了一路。以齊悅以往的性子,這樣小額的錢幣怕是不會彎腰,但她恍惚記得自己不同以往了,所以她彎腰撿了起來,后來越撿越多,衣服口袋里裝不下了,她干脆脫了外衣將錢兜在里面。 撿了許久,她腰酸背疼,終于將所有錢幣都撿了起來,她估摸著有一百塊,正高高興興往家走時,腳下忽然出現一道裂縫,一個踏空就掉了下去,被衣服兜起的錢頓時飛揚出去—— “我的錢!” 齊悅在夢中喊出聲,人就醒了,隨即發現自己被齊明明擠到床邊,一條腿還耷拉出去,便明白自己為何會夢見一腳踏空掉入裂縫中了,不由得啞然失笑。 “姐,你剛剛喊什么呢?”齊明明迷迷瞪瞪地問道。 “沒什么,天還沒亮,你再睡一會?!饼R悅敷衍了她一句,順勢下了床,床上的齊明明哦了一聲就裹著被子呼呼大睡。 齊悅出了門,東邊只有一點微光,廚房中已經有了動靜。她走過去,果然發現余秀蓮在生火做飯,她便上前搭手。 余秀蓮也沒有拒絕,只交代她右手沒有養好前不許碰水,家里換洗的衣服也等她回轉后自己洗。 齊悅一一應下,而后裝作不經意地問道:“您知道救我之人的住址了?在哪個村,遠不遠?” “不太遠,在龍……”余秀蓮忽然頓住,轉頭盯著她嚴肅地道,“這事你不要打聽,對你不好?!?/br> 齊悅沒料到余秀蓮這般警覺,只得乖巧應下,低頭往灶臺添了一根干柴,茲茲聲響,火光騰上來,照得她的臉有些熱。 頭上一沉,余秀蓮長滿繭子的手撫著她的發頂,幽幽嘆了一口氣:“我知道你記掛救你之人的恩情,但這個時代未婚姑娘的名聲很重要,你既然不準備代替李家姑娘嫁給他,你就不能去見他。不過,等你日后成了親,我便不攔你了?!?/br> 齊悅知道她是真心為自己好,她雖不是很認同,但還是答應下來,因為她身處這個時代,還是要盡量遵循正是時代的規則,否則她沒事,關心她的家人怕是受不住那些流言蜚語。 第27章雞蛋 齊傳宗與余秀蓮各自喝了一碗粥,就帶著兩包糖匆匆出門。 至于昨晚他爹交代的一籃子雞蛋,齊傳宗沒有找他娘要,后者自然樂得裝不知道。 不過,齊悅猜測,齊傳宗是料到自己要不到雞蛋反倒會被他娘罵一頓,所以干脆不吱聲,也能落個清靜。 齊悅忍不住懷疑,或許齊老太太不僅僅厭棄她一人,而是厭棄整個大房,因為就算是大房的男娃虎蛋,齊老太太也從不親近。 她剛思慮著大房到底哪點讓老太太厭惡,一個空碗砰地磕在她面前的桌子上,老太太張口沖她罵道:“家里人都吃完飯上工去了,你秀秀氣氣的一碗粥都沒喝完,真當自己是地主家小姐呢?” 齊悅想回她一句“您不是還沒去上工嗎”,但考慮到尊老愛幼的傳統美德,她咽下這句話,不緊不慢地喝完最后一口粥,而后認真回復齊老太太:“常挨餓的人,得慢點喝粥,養胃?!?/br> “你這是在抱怨我這做奶奶的苛待你,沒讓你吃飽?”齊老太太提高嗓門,聲音又尖又利,正要罵個痛快時,院門口來了一個人叫她,她值得停了嘴,又朝齊悅甩了一個眼刀,才邁開兩只小腳迎上去。 “姐,你說慢點喝粥養胃是不是真的?”齊明明直到齊老太太拐沒了身影,才湊到齊悅身邊問道。 齊悅一邊收拾碗筷,一邊回道:“是真的,你以后不要端起熱粥直接往嘴里倒,不然容易燙傷食道,嚴重的會引發食道炎,甚至可能轉變成食道癌,以后想吃飯都咽不下去?!?/br> 她這話不是危言聳聽,處于長期饑餓的人們,面對食物時總是吃得過急過熱,再過十來年物資不再匱乏,人們會下意識吃得過多,腸胃疾病由此而生,長此以往,甚至可能轉變成癌,她在后世就聽了不少這樣的病例。 齊明明被她這番話嚇白了臉,齊悅忙又安撫她:“你現在還小,改了就沒事?!?/br> “真的沒事?”齊明明再次追問,見她點頭才大松一口氣,連聲保證,“我以后放慢吃飯喝粥的速度,養好了胃,以后吃好吃的?!?/br> 齊悅忍俊不禁:“你的腦子里就記著吃???” 齊明明毫不猶豫地點頭:“當然,這世上還有比吃好吃的更美的事嗎?” “行,你個小吃貨,等姐日后有了錢就給你買好吃的?!饼R悅愉快許諾。 齊明明杏眼大亮:“姐,那你要趕緊有錢,我要吃rou,要吃冰棒,還要吃糖!” 齊悅笑著一一應下,隨后吩咐她洗碗,齊明明半點推遲沒有,利落打水洗碗,是從未有過的勤快。 齊悅搖頭失笑,走到墻角拿起竹掃把開始掃院子,掃到院門口時,隱隱聽到自己的名字,她探過門,看到不遠處齊老太太正與村中一孫姓老太太正嘀咕什么。 或許是察覺了她的視線,齊老太太扭頭沖她叱道:“你磨洋工呢?你沒聽見豬在叫啊,趕緊抄完院中去喂豬?!?/br> 齊悅側耳聽了一下,還真聽到豬在叫喚,她也就沒有反駁,也沒有多想,只加快速度掃完院子,而后用洗碗水兌了豬食(這是余秀蓮特意交代,她雖覺得洗碗水干凈得找不到一顆飯粒,但還是照辦了),又加上一勺米糠攪拌均勻,最后左手提著豬食走向后院豬欄。 豬欄是三面為墻,一面橫木為欄,里面鋪了曬干的稻草,但通常不過兩日,稻草上就會灑滿豬的屎尿,而這也是最農村天然的,也是最重要的農家肥。 當然,這氣味也絕對熏人。 不過,習慣也是強大的,穿來不過三日,齊悅就能夠面不改色地走近豬欄,四頭半大的豬哼唧撞欄,其中一頭差點就跳出欄框撲到她的身上,齊悅抄起一旁的木棍將把那頭向往自由的豬敲了下去。 而后又揮棒將餓得嗷叫的豬趕離石槽,拿水沖洗干凈后將豬食嘩啦倒入石槽中,四頭豬嗷嗚撲上去,爭搶得豬食四濺,看得齊悅都有些心疼:“我都吃不飽,你們居然還浪費?” 好吧,就算再餓,豬食她也是不吃的。 不過,浪費總歸是要不得的。 她一棒子掃過去,就把搶得最兇的耳朵上長了塊黑斑的豬趕到一旁,另三頭乘機多吃了幾口,急得黑斑豬嗷嗷叫喚,不顧她的“殺威棒”撲回了石槽與同伴搶食,這一次飛濺出來豬食少了許多,齊悅收回了木棒。 喂完豬,她打開一旁的雞籠,籠中八只羽毛艷麗的雞立時撲騰翅膀飛躥,盡力表現著它們對天空的向往。 但等到她捥了一勺干癟谷粒咕咕召喚一聲,八只雞立時放棄了對天空的向往,邁開兩條腿拍著翅膀朝她沖來,那只長得最肥的大紅雞冠公雞也最性急,跑得最快,剛沖到她近前就騰空撲向勺子。 齊悅起了逗弄之心,笑著往后一退,大紅雞冠撲了個空,眼珠子一轉,再次騰空,尖利的紅嘴卻不是對準勺子,而是直接啄向她拿勺的手腕,齊悅抬手避過,啞然失笑:“你這是記仇呢,還是要釜底抽薪?” “咕咕咕……”再次撲空的大紅雞冠高聲叫喚,不知是在承認還是反駁。 此時其他七只雞也趕了過來,齊悅不再戲耍它,揚手將谷粒灑落,大大小小的雞立時低頭啄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