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齊老娘一看她朝她伸手要錢,不等她說完就沉下臉道:“我也沒錢!” 齊悅大大的杏眼一下子漫上了水霧,她垂眸捂著受傷的右手凄婉地道:“沒錢治傷,手廢了也沒什么要緊,只是以后我沒法跟大家一塊上工……” 一聽她說手廢了沒法上工,原本心疼錢的齊老娘一下子炸了,提聲沖著院門方向吼道:“老二你別想溜,趕緊拿錢給齊悅!” 齊傳明邁向院門的腿僵在半空,他訕訕轉身,朝齊老娘賠笑道:“娘,大哥都說了不用我出錢了?!?/br> 被點名的齊傳宗身體又是一僵。 齊老娘掃了一眼僵住的齊傳宗,冷哼一聲:“你大哥沒錢,該你二房出的錢你別想賴掉,不然齊悅手廢了,她缺的那份工,老娘全算你們兩口子身上!” 慣會偷懶的齊傳明一聽這話,立時苦了臉:“娘你饒了兒子吧,我自己那份活都干不完,再加上大侄女那份會累死兒子的?!?/br> “你不想干活,那就老實出錢!”齊老娘瞪他。 “可是娘,我手上也沒錢啊?!饼R傳明哭喪了臉。 “你手上沒錢,你老婆手上也沒錢?老娘還告訴你了,你今日不拿出錢來,就想別出這大門!”齊老娘抄起一把竹枝掃把,往院門前一站,頗有一股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看得齊悅睜大了眼。 齊傳明瞅見齊老娘握著掃柄的手背上暴起的青筋,一下子慫了:“老娘,兒子服了您了,兒子這就去把淑芬娘家陪嫁壓箱底的錢,拿出來給大侄女治傷?!?/br> 一直沉默寡言的齊傳宗,在聽到二弟提到弟媳陪嫁錢時,臉色瞬間漲紅,他嘴唇翕動,正要出聲,齊悅冰冷的視線射過來,他一愣神,這邊齊老娘已經在開罵。 “呸!她王家窮得叮當響,哪來錢給她王淑芬壓箱底?她不從咱老齊家摳錢貼補娘家,老娘就謝天謝地了!” “是兒子說錯話了,李家沒錢給淑芬陪嫁,都是娘的錢?!饼R傳明被罵得狼狽,一邊給齊老娘作揖認錯,一邊朝正房跑去。 齊老娘有三子二女,女兒都已經出嫁,三個兒子與她老兩口住在一個院子里,大房和三房分別占據東西兩廂,而二房與老兩口同住正房,老兩口自是住在東面主屋,二房占據西面那兩間房。 齊傳明跑進正房里屋,里面很快傳出吵鬧聲,還雜夾著王淑芬的哭泣聲,但齊家人似乎對這一切早已習慣,大人該干什么繼續干什么,小孩們沒心沒肺地玩耍,竟無人去詢問一聲,也無人去勸解。 齊悅與二房算是撕破了臉,此時自然不去自討沒趣,只是心里難免沉重,若是日后她嫁了人,是不是也會遭受同樣的家庭暴力? 只一想想就禁不住打了個寒顫,她用力搖頭,打定主意及早脫離這個家,過她快樂的單身生活。 這念頭剛起,就有一滴淚水在她眼前滴落,余秀蓮小心翼翼捧著她受傷的右手,流著淚問她:“悅悅,你疼不疼?” 本來不疼的齊悅,卻被余秀蓮那滴淚給弄得心窒了一下,心口悶悶的疼,她不知這是原主殘存意識所致,還是因為她對眼前這個百般呵護她的女人有了眷念之故,她還未想明白,身體已經下意識地開口答道:“娘,我不疼?!?/br> 第7章嫁不出去 原本百般抗拒的稱呼,這般自然而然地沖口而出,齊悅怔住。 “你終于肯再喊娘了……”余秀蓮哽咽,眼淚流得更快了。 齊悅接收到原主的記憶是零星不全的,她并不知道余秀蓮為何說出這番話,也不知如何安撫她,但看著她落淚,齊悅口頭密密實實的疼了起來,好在這時齊傳明自西屋出來了,余秀蓮止住了淚。 他頭發有些亂,手里捏著幾張毛票,踢踢踏踏地走到院中,將毛票往齊傳宗手上一塞:“大哥,弟弟剛跟你弟媳打了一架,也就掏出了這點錢,快拿去給大侄女治傷?!闭f罷,甩手就走,大步奔向院外。 齊傳宗被齊傳明的話臊得滿臉通紅,他嘴唇翕動,卻還是沒有出聲叫住負氣離開的二弟,他轉頭看向他爹,但他爹根本不看他,反倒是望了眼齊悅,而后轉身走向正房堂屋。 齊悅被齊老頭轉身前那一眼瞅得心底發虛,總覺得他似乎看透了她今早耍的那一通心機。 “你拿著錢去治傷?!饼R傳宗走到齊悅身前,轉手將毛票塞到她左手上,頓了頓又朝余秀蓮道,“你陪悅悅去鎮上衛生所?!?/br> 他這話一落,母女倆未有反應,齊老娘cao起竹枝掃把就唰唰掃院子,罵罵咧咧:“一個兩個盡知道偷懶,沒人上工,沒人做飯,這是要累死老娘……” 掃把抄起的塵土直撲到齊傳宗的臉上,他臉上一片漲紫,嘴唇翕張,齊悅忙趕在他前頭開口:“奶奶,我和我娘會盡快趕回來做午飯?!鄙瞎み€是免了吧,不然這手沾了田里泥水,不廢也得廢了。 齊老娘聞言冷哼一聲,將竹枝掃把往地上一擲,也不看齊悅,只瞪著余秀蓮道:“若是老娘中午插完秧回來沒有飯吃,老娘要你好看!” 余秀蓮臉上一白,連聲承諾:“兒媳一定在十一點前趕回來?!?/br> 齊悅聞言就皺起了眉頭,零星記憶中,原主走去鎮上一個往返就要五六個小時,此時天色微明,差不多六點的樣子,距離十一點滿打滿算不過五個小時,如何來得及? 她剛要張口,卻被余秀蓮按住了手,搖頭示意她不要出聲。 天色微明,村民陸續走出家門,沿著村中唯一一條寬過三米的土路,前往村外水田上工。 他們或挑著空擔,或提著一把捆秧苗用的稻草,說說笑笑一路前行,只是在看到余秀蓮母女時,笑聲立時止住,面上略有些尷尬,眼神又有些探究,紛紛出聲招呼道:“傳宗媳婦早啊,你這是要帶你家大丫頭上工?” 余秀蓮拉著齊悅出門,不走路當中,只在路的邊緣走,每次遇到村民,就低著頭快速走,但村中之人主動招呼了,她不好不答,只好抬起頭回應對方的招呼,匆匆解釋道:“我們不去上工,大丫頭還有些發燒,我帶她去鎮上衛生所拿點藥?!?/br> 她這話一說,村民大多回一句“那你快去吧,別耽誤孩子的病情”就各自走了。但也有究根問底的,湊到她們身前,噓寒問暖:“大丫頭的燒還未退啊,真是可憐見的。來,伯娘給你用手摸摸看燒得厲害不厲害……” 話說著,四十來歲的高顴骨婦人,伸手就朝齊悅的額頭摸去,齊悅哪里料到對方說上手就上手,驚得她倒退躲避,不想腳下一滑,差點跌入道旁的排水溝里,唬得余秀蓮連忙伸手拉住她。 婦人變了臉色:“大丫頭是嫌棄伯娘腌臜么?” 齊悅剛穩住身形,就被對方冷臉質問,一時有些懵了,余秀蓮忙擋在她身前朝婦人道歉:“她伯娘莫怪,大丫頭她年輕面薄,不喜歡與人太過親近,并不是嫌你腌臜?!?/br> 婦人稍稍緩了臉色,干笑兩聲道:“你家大丫頭小時候我還抱過,那時她可不是靦腆性子,抓著我的胳膊啊不松手……”說完往事,她嘖嘖兩聲,“現在卻是連摸一下都不肯了,可見真是長成大姑娘了,知道羞了?!?/br> 那個“羞”字她咬得極為怪異,余秀蓮的臉色唰地一下子白了,便是不知其中原委的齊悅,也感受到婦人話里的惡意,她眉頭一蹙,自余秀蓮身后走出,面向婦人淡聲道:“我長大了,自然明禮知羞,而伯娘比我大一輪有余,想是更知道藏羞遮丑咯?!?/br> 高顴骨婦人被她這話堵得臉色一變,張口怒罵:“我要藏什么羞,你給我說清楚!” 齊悅剛剛懟她那一句原本只是氣不過對方欺負余秀蓮,不想對方惱羞成怒,齊悅更有底了,目光掃了眼路上那些有意放緩腳步的村民,似笑非笑地望著婦人問道:“你真的想要我在這說清楚?” 高顴骨婦人察覺到四周村民的目光,惱怒地揮手趕人:“看什么看,不急著上工???” 四周村民卻是不走,反倒笑道:“利民媳婦你家里就你一人干活,你都不急著上工,我們急啥子啊?!?/br> “誰說我不急,我急著呢!”高顴骨婦人怒懟一聲,跳起空擔朝前走,不過剛走一步又不甘心地沖齊悅瞪了一眼,“姑娘家太過伶牙利嘴,當心日后嫁不出去!” 說罷,挑著擔匆匆離去,好似害怕齊悅追上去與她理論一般。 齊悅根本沒準備與她理論,也不將她的話放在心上,反倒是余秀蓮臉色更白了兩分,拉住她的手道:“悅悅別聽她瞎說,你長得好,學歷高,一定能嫁到好人家去?!?/br> 齊悅啼笑皆非,她恍惚記得原主已經不念書了,就算念書這年代也沒法考大學,除非得到工農兵大學的推薦名額,所以頂了天她是讀了高中,畢業了沒有都說不好,這如何能算學歷高?至于長得如何,她來到這個時代后還未照過鏡子,具體好不好還待定。 不過就算長得好,在這個時代,姑娘家要體壯力大能干活才受婆家喜歡,她這樣瘦弱的,指定被人嫌棄。 而今她名聲又受損,在方圓十里之內應該是嫁不出去的。 好在,她也沒準備嫁人。 只是不管心里怎么想,齊悅還是順著她的話含混道:“我知道,我不擔心?!?/br> 余秀蓮得了她的回應,卻好似放下一件心事,拍著她的手,聲音一度哽咽:“你不擔心就好,娘一定給你找個好人家?!?/br> 齊悅:“……” “我們快些走,一會路上的人會更多?!庇谛闵從ǖ粞劢堑臏I水,催促一聲。 齊悅也不愿與她繼續嫁人的話題,應聲跟著她加快步伐往村外走。 接下來的路上,依然不時有人打招呼,但好在沒有再遇到利民媳婦那樣的奇葩,一路還算安穩,等到終于走出了村頭,又穿過了隸屬村中大隊的那片田地,于秀蓮繃著的神經才放松下來,而后腳步往左邊小道上一拐。 齊悅面露訝然:“我們不去鎮上衛生所嗎?”這方向不對啊。 于秀蓮回眸,臉上露出一絲笑:“要去鎮上,但是先去你外婆家,讓你小舅舅騎車送我們去鎮上,這樣我們就能在十一點之前趕回家?!?/br> 齊悅面露恍然:“原來娘早就打算好了,所以之前攔住我不與奶奶嗆聲?!?/br> “其實,你奶奶那人不壞,只是之前你……”說到這,于秀蓮忽然止住,別過頭轉開話題道,“我們快些走,或許能在你外婆家蹭頓早飯?!?/br> 齊悅不追問也能猜到,齊老娘對她的態度變化必然跟原主退婚之事有關,只可惜她得來的記憶中并沒有太多細節,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應了聲好,她跟在于秀蓮身后,朝著東面的山坡走去。 第8章二八大杠 齊悅現在g省,位處華國西南,丘陵地帶,山多雨水也多,不過開春,山坡上已經冒出青草,綠油油的,很是養眼。 不過雨水多的另一面就是山路難走,因為一旦下雨,路面泥澤,山路尤甚,既臟鞋又容易打滑,需要走得很小心才行。 不幸的是,昨天前半夜剛好下了一場雨,等到母女倆越過山坡,抵達外婆所在的小坪村口時,腳底已經裹了厚厚一層黃泥。 齊悅學著于秀蓮,抬腳在道旁一塊棱角分明的石頭上蹭鞋底泥塊,蹭完右腳,剛準備左腳時,村口大路上忽然響起一陣叮鈴鈴的鈴鐺聲,清清脆脆的,很是好聽,她不由得扭頭看去。 清晨的薄霧中,沖出一輛嶄新的二八大扛,黑色漆身,銀色手柄,金色鳳凰標志,既亮眼又頗具氣勢,不過更有氣勢的是騎車之人。 那是個身著綠色軍裝的男人,身形很高,肩寬腰窄,長腿長手,微薄的布料似遮不住他上臂的肌rou,撐得略緊。 這是一個很有力量的男人!齊悅暗自評價,視線上移,想要看看他的臉是否能撐起這副完美身材,男人似察覺她的視線,猛地側過頭,帽沿下的目光朝她直射而來,銳利無比。 那視線如鷹似狼,懾得齊悅心神一顫,等到醒神,自行車已經自她身側駛過,她只看到一個寬闊的背影。 “悅悅,你沒事吧?”余秀蓮抓住她的手臂,臉色發白的望著她。 齊悅被問得一愣,收回目光回道:“我能有什么事?” 見她滿臉茫然,余秀蓮疑惑:“你不記得他了?” 她該記得剛剛那人嗎?齊悅了一遍原主的零星記憶,并沒有發現剛剛那男人。不過,她剛剛被男人的目光所懾,并沒有看清他的臉,但細想一下,男人的眼型有些眼熟。 或許,她真的見過這人。 也或許是原主見過的人。 齊悅目光微閃,朝于秀蓮道:“車太快,剛剛沒看清楚?!?/br> 于秀蓮聞言似松了一口氣,喃喃道:“沒看清好,沒看清好?!?/br> 齊悅:“……” 她本來還想問問他是誰,不過看于秀蓮諱莫如深的樣子,又怕自己泄露老底,便就此打住。 于秀蓮娘家在小坪村西頭,是一座泥石混砌的房子,屋頂蓋著黑瓦,屋前一條兩米寬的水溝,屋后一片竹林,在晨光下頗有種水墨畫的意境。 昨夜下過一場雨,屋后竹林里一根根竹筍破土而出,看得齊悅一陣歡喜,她最喜歡的就是竹筍炒臘rou了。 不知不覺中,她將心里的惦念說了出來,于秀蓮聞言有些為難:“去年年底殺的豬都拿去還債了,不過等到今年年底殺豬,娘一定跟你奶奶要塊rou做臘rou……” 于秀蓮的話未說完,一陣爽朗的笑聲自她們身后響起:“我大外孫女要吃竹筍炒臘rou,哪里要等到年底?今天就行!” 齊悅聞言轉身,就看到泥瓦房子的后門邊上站著一個笑吟吟的老太太,灰色盤扣褂子,黑色直通長褲,頭發整整齊齊攏在腦后盤成髻……視線忽然有些模糊,齊悅哽咽喊了聲:“外婆?!?/br> …… 茲茲—— 熱鍋冒著煙氣,油脂自肥厚的臘rou片中流出,紅辣椒混著蒜瓣嘩啦倒入鍋中,蒸騰起一片火辣的氣味,等在鍋邊的齊悅立時閉眼撇頭,但還是晚了一步,辣得她雙眼通紅,流出眼淚。 “呦,我家大外孫女又哭了?”余老太太一邊快速翻炒臘rou,一邊調笑齊悅。 剛剛在屋外之時,余老太太就調笑一次了,那次的原話是“我家大外孫女可是想竹筍炒臘rou想得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