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謝定之對這二子頗為喜愛,雖是庶出,所得的教導待遇卻不輸嫡子。 謝映舒年少時與這位二兄的感情倒頗深,不過自從謝映展投入行伍之后,謝映舒便與他日漸疏離下來。 謝映舒垂下眼,低聲道:“前方戰事吃緊,父親正日夜為此cao勞,二兄如今正在潼關與敵軍僵持,前幾日剛剛出戰,如今退守城中,等待援兵?!?/br> 公主點了點頭,微笑道:“他會沒事的?!?/br> 謝映舒抬眼,看了看公主美麗的眸子,公主有一雙嫵媚而威嚴的鳳眸,這雙眼睛沒能留給meimei,卻傳到了他身上,看看著母親的眼睛,微微一笑,語焉不詳道:“二兄此戰若勝,有八成會班師回朝,說來,孩兒也頗為想念他?!?/br> 公主起身,擺了擺手,便掀開珠簾往屏風后走去。 謝映舒見母親乏了,便也轉身退下了。 謝映舒對母親雖是笑語晏晏的,實際上剛剛離開公主府的他臉色陰沉至極,子韶一路上依舊不敢同郎君說話,直到入夜之后,謝映舒去洛水屋子里坐了一會兒,洛水性子溫馴,總是盡最大的努力討三郎歡心。謝映舒將美人攬在懷里,以手指揉捏她軟軟的臉蛋,又將她的下頷抬起,瞧了瞧美人盈了水一般的眸子,淡笑道:“自你有孕了,整個人也軟得跟水一般了?!?/br> 她含羞低眸,手心貼著小腹,輕聲道:“可惜如今,妾不能服侍君,郎君百忙之中來探望妾,妾已是萬分榮幸了?!?/br> 謝映舒依舊微笑著,手指輕輕撩撥她密密的睫毛,眼睛微微泛涼,“你前半生長于書香名門,也是個女公子,怎就這般懂得討好男人?” 她微微一驚,咬著下唇道:“妾一不敢悖逆郎君,二……妾是真的希望郎君能夠開心?!?/br> 謝映舒低低“哦”了一聲,松開她的腰肢,她知曉他一貫的意思,便起身替他寬衣,可尚未碰到他的衣裳,他又起身出去了,人影離去,那門板就這樣來回晃著,洛水悵然地盯著空蕩蕩的門口,忽然聽見謝澄在一邊笑道:“您早些歇息,郎君今日心情不快?!?/br> 洛水蹙眉道:“大人可否告知,為何不快?” 謝澄笑道:“郎君心思難測,在下也不知曉?!?/br> 洛水又道:“那……郎君今日可見了翁主?” 謝澄有些驚訝,倒也實話實說,“是見了翁主?!?/br> 洛水心底還是有疑竇,卻沒有再問。待謝澄走后,洛水才轉頭問貼身的婢女:“倩兒,上回闖入公子臥房的婢女如何了?” 倩兒抬眼看了她一眼,便低頭答道:“那女子……已被杖殺了?!?/br> 洛水臉色霎時慘白,身影不穩,往后踉蹌數步,才堪堪撐住身子。 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她闔眸,身子微微顫抖。 那人與她無關,可分明是有心人在針對她。 她如今懷孕四月,小腹微顯,公子不許她隨意走動,說是養胎,實則變相軟禁。 但是私下里,下人都在傳她有孕之事。 公子尚未娶妻,妾室有孕,便是犯了忌諱。 謝族家風嚴謹,她早就可以猜到的,或許無人會容忍她生下孩子。 或許是賜一碗安胎藥,或許如踩死螻蟻一般捏死她。 可她還想賭,賭公子是否對她抱有憐惜之意。 可之前,有婢女闖入三公子臥房之事,鬧得闔府皆知。 倩兒看她臉色慘白,神色凄婉,便故意道:“我聽說,那女子被謝澄大人拖出去時,謝澄大人本欲用劍直接給她一個痛快,可那女子卻抓著謝大人的衣擺,嚷著‘洛水可生子,妾既可犯上而無事,我所求如她,罪又何以致死?’,謝大人聞言生怒,便命人取了杖子來,將人堵上嘴給活活打死了?!?/br> 洛水身子劇烈地晃了晃,再也支持不住,一把跌坐在地。 她覺得頭昏腦漲,眼前一陣陣發黑,抬手捂住眼睛,身子卻越抖越厲害,眼淚沿著指縫洶涌而出。 她就知道,都是針對她的。 又或許,下一個這般下場的人,就是她了。 洛水不知在地上坐了多久,才終于抬頭,嗓子干啞地吩咐倩兒備了一些糕點,送去棠苑,向翁主問好。 她實在沒有辦法了。 棠苑的小樓上,謝映棠得了阿耶允許,高興地蹦跶來蹦跶去,一想到明日或許又可以見著成大人,便開始將衣柜里好看的衣裳拿出來,挑挑選選,又將打開自己珍藏的妝奩,將阿姊送的翡翠雀尾釵拿出。那釵頭墜著純銀鏈子,微端碧色珠子晶瑩剔透,插在鬢邊,便襯得眼眸透亮如寶石。 謝映棠撫著釵子,對金月笑道:“明日我去城外,打扮素雅為宜,但又不想讓成大人瞧著我沒有差別?!?/br> 金月笑道:“小娘子本就生得好看,不必特別打扮,成大人哪里是只看皮囊的人?” 謝映棠斜眼覷她一眼,輕聲道:“我面對他時好看與否,表現的是我自己的心意,他瞧不瞧我,我才不管呢?!彼f著,又將釵子插入鬢間,對著銅鏡照了又照,對金月眨眼道:“這樣可好看?” 金月忍俊不禁,“好看好看,姑娘再過幾年,想必跟天上的仙女一般了?!?/br> 謝映棠柳眉一豎,正要說她馬屁拍得實在敷衍至極,紅杏推開了閣門,低聲稟道:“小娘子,三公子的妾室洛水送了東西來?!?/br> 謝映棠動作微頓,有些呆住了,問道:“誰?” 紅杏也納悶得很:“是洛水,說來真是怪了,三公子身邊的人怎會來找小娘子您?于禮不合不說,三公子那處可又經過了允許?” 謝映棠想起白日阿兄的神態,當時她興沖沖地撲到阿耶懷中,卻不曾注意到他們是在談論何事,只是阿兄的表情從頭至尾都不是很輕松。 她顧忌著三郎,猶豫要不要見見洛水的人,又覺得若能找到她這處來,想必還是有急事,加之洛水既是三郎身邊人,應也沒什么可防備的,索性道:“讓人進來罷?!?/br> 紅杏猶豫了片刻,便去把人叫了進來,那婢女只是個十四五歲的小丫頭,至始至終不敢抬頭,只將臂彎里揣著的熱糕點放在一邊,恭恭敬敬道:“我家娘子問翁主安?!?/br> 謝映棠擱下釵子,問道:“可是有什么事情?” 倩兒恭敬道:“我家娘子腹中孩子已滿四月,眼見月份大了,娘子行動不便,卻想念著翁主,想問問翁主何事有空,可否一敘?” 謝映棠笑道:“我近日事情頗多,倒不是很得閑,你去回稟你主子,待我有空,定去找她玩兒?!?/br> 倩兒見人請不過來,又遲遲不肯走,謝映棠看她還杵在那兒,又問道:“可還有事?” 倩兒低聲道:“我家娘子還想問翁主,公子今日看似不豫,近日可遇著什么不快的事情?娘子人在身邊,可好想辦法勸一勸?!?/br> 這是在……借她打聽她阿兄? 謝映棠一怔,旋即皺眉道:“我也不知,你去回稟洛水姊姊,我阿兄不喜多管閑事之人,尤其是身邊人,她還是少打聽為妙?!?/br> 倩兒不敢再多說些什么,便也退下了。 紅杏等人走了,才皺眉道:“小娘子還是少些與洛水來往,且不說此人是什么身份,三公子又豈會喜歡您接觸他的妾室?” 金月也道:“我覺得那個洛水,瞧著便是心思多的,小娘子作甚還予她好聲色?上回她求您為她懷孕之事求情,一看就是沒安好心!殿下這般疼您,您若真勸了,豈不是傷了殿下的心?” “何止傷心呢?”紅杏憂心道:“這種話一旦說出口,便要怪小娘子您不曉事了?!?/br> 金月越想越惱,恨不得直接將那點心直接退回去。 三年前三公子親自來棠苑懲治謝映棠之事,她們還歷歷在目,那一回,翁主毫發無損,可她們這些做下人的,可都蛻了一層皮。 如今想來,仍覺得后怕得很。 謝映棠坐下擺弄著釵子,搖頭道:“我當然明白輕重,不會真去惹家家不快,只是,洛水從前也如我一般,長于閨閣,如今淪落至此,也委實無辜。她若只圖自保,不害我阿兄,我也未必非要對她冷眼相向?!?/br> 紅杏嘆道:“小娘子這份善心,好也不好?!?/br> 謝映棠仰著小臉看著紅杏,笑道:“我不惡意揣測別人,是我一貫的秉性,只是,也不愿任由別人欺負利用了去?!?/br> 謝映棠正說著,外面侍女已過來催促她更衣,謝映棠看時辰不早,便起身去沐浴了。當晚,她在床上翻來覆去,卻有些失眠。 她阿兄是何等人?人人都稱,謝郎身份高貴,風雅雋秀,遇事從容淡靜,向來都只有他找別人麻煩的份。 她這些年,也算是非常了解他的,若不是干系家族或是江山的大事,他甚少記掛在心上。 如今又會是什么事? 還有……洛水找她是何意? 是將她作為了可以依靠依仗的對象,還是單純地關心她阿兄? 謝映棠翻了個身,小手忽然探到被褥里毛茸茸的一團,她驀地將那一團大貓摟進了懷里,小臉蹭著毛茸茸貓兒腦袋,滿足地嘆道:“……還是你好?!?/br> 貓兒發出一聲軟哼。 她輕輕捏了捏它的耳朵,又自言自語道:“你知不知道,你可是成大人送給我的,你家家叫冬冬,是立冬之日生的,我見你的那日,翻了成大人家的院墻……” 少女小聲說著,便慢慢困得睡了過去,夢里似乎也朦朦朧朧地回到了三年前,那日夜里的雨剛停,她翻墻過去,不料上天垂憐,讓她見著了心心念念的人。 少年成靜那般柔柔一笑,仿佛將她的魂都給勾去了。 洛水深夜在屋中忐忑不安地等了許久,才等到倩兒折返。 洛水忙問道:“翁主可有說何時來見我?” 倩兒冷笑道:“翁主說沒空,還要你安分些,三公子不喜心思多的人?!?/br> 洛水唇瓣輕輕一抖,俏容失色,“可……” “翁主說的也對?!辟粌捍驍嗨?,不耐煩道:“公子在此處,什么事情不是盡在掌握之中?你與其做這些事情惹惱公子,不若好好討好公子,讓他對你心存憐惜?!?/br> 洛水咬緊唇瓣。 翌日城外,謝映棠站在棚中施粥的時候,腦子還在回想著夢中的少年。 年歲日久,當初那些平淡的細節非但沒有完全忘卻,反而日益清晰。 她如今才知道,原來喜歡一個人,有時候也像是上天注定的。 面前的男子領了一碗熱粥,低聲道了謝,下一位老人便顫顫巍巍地走上前來。 謝映棠吩咐道:“去扶著這位老伯?!?/br> 身邊謝族仆人上前來,將老人攙到一邊去歇息,又去取了碗,將粥端到老人面前。 那老人連連道謝,謝映棠低眸一笑,又親自拿了碗,將粥盛了遞給下一個人。 粥鋪前人流涌動,謝太尉早就在朝中打了招呼,端華翁主拿了阿耶的腰牌,在城外行善事,引得經過城門的士族馬車紛紛停下觀望,事情漸漸傳揚開去,百姓一時稱頌。 后來,崔君裕便聞訊趕來,與紀清平一起幫忙安置百姓,崔君裕將上回拍賣赤玉卮多余的錢拿來,順理成章地買了一些布匹為他們做了一些衣裳褥子,紀清平則一個個問候過去。 城外這樁事也引來了一些貧寒書生,他們這些人素來不得志,卻抱著一顆救濟天下的心,雖多數只是空想,卻也熱心時事。 他們本不喜歡有些貴族子弟的做派,可瞧見謝崔二族的族旗之后,卻又暗暗咋舌,低聲議論著散去了。 個別人卻留下來,遲疑了許久才去問道:“我、我可以與你們一起嗎?” 崔君裕直接笑道:“自然可以,這位兄臺,在下崔君裕,喚我崔二便可,不知兄臺姓甚名誰?” “……” 崔君裕不拘小節的性子鼓勵了許多人,才半日便已安置好了大多數流民,謝映棠戴好帷帽,笑吟吟地坐在一邊的胡床上,接過侍女的遞來的帕子,慢慢擦著額上細汗。 崔君裕忙活了一會兒,拎著胡床到她身邊坐下,沉默半晌,沉重道:“我想出仕?!?/br> 謝映棠意外地看過來,“為何?” “他們日子過得都不好,我還在鎮日游山玩水,動輒一擲千金?!贝蘧VS刺地笑了一聲,“我所不屑一顧的,是他們永遠也想不到的,我又何德何能?再這樣下去,我于心不安?!?/br> “也好?!敝x映棠想了想,問道:“那你可又想好,是從文還是從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