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子韶沉思須臾,如實回稟道:“此人不知深淺,若懂進退分寸,郎君或可一用?!?/br> 成靜不置可否,半隱在黑暗車廂內的雙眼微微發亮,泛著墨玉般的冷光,“派人暗中監視,便看他在京中,活不活得三日?!?/br> 子韶領命,隨即低頭退下。 夜里洛陽刮起了大風,將小鋪外旗幟吹得飄搖,謝府棠苑精美小樓已熄了燈,月下只有星零人影在院中閃動。 錦衾寒冷,謝映棠不知不覺蜷縮成了一團,仍是被凍醒,便掩唇低咳著,趿鞋起身,去關閣樓上的窗子。 她彎腰將一只蜷在毛毯上的貓兒摟到懷里去,又咳著,重新窩回被褥,去喚外面的婢女。 金月正守在外面,聽見她咳嗽便知大事不妙,連忙提著燭光推門進來,在床邊柔聲問道:“小娘子是不是受涼了?要不要我去命人煮一碗湯藥?可是被子薄了?” 謝映棠蜷著不語,半闔的眸中映著一絲朦朧燭光,腦子仍是混混沌沌的,只將那大貓摟得死緊。 那貓兒被她一摟,此刻也醒了來,便抬頭蹭了蹭小姑娘光滑白皙的臉蛋兒,伸出濕漉漉的小舌頭舔了舔她。 金月見她不答話,心下越發擔憂,便將燭臺放在一邊,以手背輕貼她額頭,不由得一驚。 是燙的。 她慌張地跑了出去,大聲吩咐旁的守夜仆人,“小娘子又染了風寒,快快去準備湯藥,將郎中請來……還有!行事小心些,千萬別驚動了三公子!” 外間的下人也是一驚,幾人的腳步聲漸次響起,慢慢歸于岑寂。 謝映棠便躺在那兒,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原來不是被子薄了,是她又病了。 她就這樣躺著,又是被眾人一頓擺弄,喂湯添衣噓寒問暖,這樣的事情太頻繁了,她活了整整十六年,早已學會了隨遇而安,而今躺在那處,就似靈魂出竅了一般,唯剩下手指上一點濕漉漉的觸感重新凝聚了她的神智。 貓兒抓著她的衣裳,似乎也看出了她的難受,便往她手心拱了拱。 她淡淡一笑,抬手撓了撓貓兒的下巴,笑了起來。 金月正拿著帕子替她擦去額上細汗,見她牽著唇角,笑出一對甜甜的梨渦,便也笑道:“花花養了三年了,正與小娘子心意相通著呢?!?/br> 謝映棠闔上guntang的眼皮,心中亂成一片,一陣難言的感覺涌上心頭,燎得她眼皮更燙,似乎就要落下淚來。 病中總是心思多,她混混沌沌了一整夜,流了滿身的汗,寒氣脫去,身子又漸漸好了起來。 謝映棠習慣了自己身子時好時壞的癥狀,也不大放在心上,又在院中坐著喝茶。 陽光暖融融的,曬得人昏昏欲睡,淡粉色的垂絲海棠在枝頭開得熱烈,鮮艷地迷人眼,花枝間正趴著一直打盹的白貓,那貓兒神態憊懶,白爪子攀在花上,無意間搖下一大片海棠,砸在了嫩草間,它的一耳是黑色的,正輕輕抖動著。 一只貓兒正在小小的棠苑里飛檐走壁,花花最是黏她,趴在她的膝頭呼呼大睡,還有兩只在草地上打著滾兒,兩只滾著滾著滾到了快去,就忽然開始打了起來。 謝映棠支著腦袋看著它們,笑彎了一雙眼,又端起熱茶喝了一口,笑聲清脆,“白白就是喜歡纏著球球打架,每次又撓不過它?!?/br> 金月笑道:“上回白白臉上留了一道抓痕,過了許久才淡了些,許是公貓格外頑皮一些?!?/br> 謝映棠撫了撫懷里的花花,將它抱起遞給金月,起身入屋,略略施了粉黛,稍微掩飾蒼白臉色之后,就起身去了阿兄那里。 謝映舒又不在。 洛水也在院中曬著太陽,正雙手捧著下人熬制的安胎藥喝著,便感覺有一陣朦朧暗香襲來,她一抬頭,便瞧見小姑娘站在面前,折扇一展遮住半邊臉龐,露出一對明媚燦爛的桃花眼。 洛水噗哧一笑,起身要與她見禮,一邊道:“妾見過翁主……” 謝映棠一合折扇,抬手將她攙起,連連道:“你如今有孕,何必拘泥于禮節?!彼皖^瞧了瞧洛水初顯輪廓的肚子,好奇地問:“這是男孩還是女孩呢?” 洛水柔聲笑道:“還不知道,不過妾希望是個男孩兒,最好長大了跟三郎一般?!?/br> “阿兄太兇了,這個性子不能學去?!敝x映棠認真道。 洛水又笑,只是那笑又透出幾分傷感來,“只是……若是男孩兒的話,我未必可以親自將他養大,那趙夫人便是例子?!?/br> 三郎還會再娶正妻,若那女子也是個名門或宗室之女,又不那么有容人的度量,想必她的下場會與趙夫人相似,或許會更慘。 謝映棠畢竟是公主的女兒,洛水不好多說,怕惹她不滿,謝映棠卻安撫她道:“我阿兄那么好,只要你不惹他不快,又何必為難你呢?” 洛水笑著,沉默不言。 謝映棠陪著洛水說話,小丫頭口齒伶俐,洛水笑著,眼底也浮現一股釋然之色。眼前的小娘子非但沒有架子,還這般可愛善良,與那些眼高于頂的貴人不同,也與那些見風使舵的下人不同。 等到了晚膳時分,謝映舒一襲官袍,從外面大步進來,見她二人在一處倒是眉梢微挑,笑意不達眼底,“你又什么時候與洛水這般要好了?” 洛水連忙起身,斂衽行禮,喚了一聲“郎君”。 謝映舒淡淡頷首,微微抬手,身后下人連忙上前,將她攙到屋里去。 謝映棠站在一邊,抬眼看了看他的神色,見他眼底略有倦色,眉間是罩著一股令人退避三尺的戾氣,似近日政務惹他心煩,便慢慢走到他身邊去,關切道:“阿兄,我聽說近日度支部頗忙,你與成大人……還在徹查高昌侯府的案子嗎?” 謝映舒淡睥她一眼,抬手用手背貼了貼她的額頭,問道:“還難受么?” 謝映棠搖頭,燦爛地揚起笑容,一把挽住他的手臂,“阿兄果然還是關心我的!” 他懶得再多說,只將身上的小娘子扒拉下來,快步入了屋,謝映棠又跟著進去,在他身后喊道:“阿兄阿兄,你怎么不叫成大人來做客呀?” 謝映舒在桌案上翻找卷宗,又坐下拿筆開始寫著什么。 謝映棠又在他身邊鬧騰道:“阿兄,成大人最近怎么樣了?他要是也很累的話,那等你們不忙的時候,再叫他來玩可好?” 謝映舒不答話,她又自顧自地去握了墨碇,一邊幫他磨著墨,一邊又笑道:“阿兄,你用膳之后早些歇息罷,明日一早我們一起去給家家請安可好?” “……” “我聽說祖母近日在給凈安表姐找人家嫁出去呢,阿兄可知道?” “……” 謝映舒冷冷瞥了她一眼。 謝映棠立即噤聲,乖乖地坐到一邊去,隔了許久,又忍不住道:“阿兄,朝中發生了什么事,你可以同我說說嗎?” “你想知道什么?”謝映舒一改平日不讓她知曉朝政的態度,斜眉看了過來。 她興奮地坐直了,笑道:“我想知道那日查抄高昌侯府之后,又發生了什么與之相關的事情?!?/br> 大浪起于度支部查賬。 謝映舒根據抄家的名冊,徹查當地賬目,將之前所有遮蓋過去的地方全部找出,列了清單上奏帝王,但此事牽連甚大,即使是皇帝也做不到完完全全的一刀切。 謝映舒不蠢,不會真那么老老實實地得罪所有人,那份清單其實也頗有講究,還帶了一點與成靜事先串通好的成分在里面,皇帝與他們也心照不宣,拿到名單之后,挑挑選選了幾人出來殺雞儆猴。 以此,便可更換當地官員。 這一系列事件引發的連環效應,便是所有世家暫時安分了一會兒,不過此事確切來講,對于大族來說也是不值一提,朝中三公九卿無人被徹底撼動,只是成靜憑借此事,算是徹底在京中站穩了。 哪怕會被一些人暗中忌恨,至少陛下用他用得趁手,陛下一安心,謝族便也少了不少麻煩,身為外戚與世族之首,謝族這幾年來,也是被皇帝虎視眈眈著,在夾縫中周旋。 再說成靜那邊。 紀清平被帶入洛陽,尋機又鬧了一出案子,當日便引起了百姓關注,讓廷尉官員不得不重新提審他,將兩案一起審。 紀清平又在供詞之后揭露了另一樁丑事,即泰安官員家中丑聞。 其實作為當地人,這些私底下流傳的丑聞不知道有多少,只是真假難辨,不過再假的話,傳著傳著也真了,連廷尉王恪都沒想到,紀清平這人,看似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書生,沒想到這么會來事兒,他死磕硬碰,巧舌如簧,頻頻拖延,就是不想徹底下獄。 他知道,自己一旦徹底被判了坐牢或者別的罪名,便隨時會被人暗中做掉。 只是此人無權無勢,也確實沒有什么自救的本事,只能用這種無賴的方式,利用輿論鬧一鬧。 成靜命子韶監視了他幾日,覺得此人可用,便開口向皇帝提了一下。 “陛下正當革新換血之際,如今人心浮動,自當恩威并濟,此人身后無權無勢,宜做純臣,為陛下驅策?!?/br> 隔日,陛下便下了道圣旨,赦紀清平無罪,念其一心為民,剛正不阿,擢其為江南皖城縣令。 皖城近來頻發水災,難民大多數流亡逃難去了。 不是什么好差事,做不好沒準還是要掉腦袋,但是做好了必有嘉獎。 紀清平這一局逆風翻盤,誰也不曾料到。 成靜親自去廷尉府將人接出,直接把他送到了宮里面圣。 紀清平從未想過自己有見到皇帝的一日,跪在殿中瑟瑟發抖,口齒也不利索,皇帝負手站在階上,冠冕后的雙眼淡淡瞇起,凝視了他片刻,偏頭對身邊淡定非常的成靜問道:“這就是你找的人?” 成靜微笑:“是?!?/br> 皇帝冷笑道:“你在逗朕?” “臣不敢?!背伸o誠懇道:“您看,他連陛下您都怕,這么純的臣子,豈不是更好驅策?” 皇帝:“……” 作者有話要說:下章男女主對手戲 第25章 相處… 皇帝雖然覺得,成靜此人,說話總有些時候不太厚道,但這人一向的秉性擺在那兒,從小到大,成靜就沒有說過幾句順耳的話。 皇帝忍了忍,還是沒有發作。 他拂袖坐回御座,低眼俯視這打著哆嗦的紀清平,橫看豎看也還是嫌棄,又忍不住看了一眼成靜。 成靜還是帶著那般從容的笑意。 皇帝嘆了口氣,說道:“那……就這樣罷?!鳖D了頓,又對紀清平寒聲道:“你既是成卿一手舉薦,今后諸事便要謹慎,你若捅了什么簍子,朕便要治他一個識人不清之罪?!?/br> 這話其實是說給成靜聽的。 成靜沒什么反應,紀清平卻戰戰兢兢道:“草民……不對!是臣,臣明白了!” 皇帝抬手揉了揉眉心。 …… “紀、清、平?!毙績?,謝映棠慢慢默念了一下這個名字,笑道:“只是,官場水深,他哪怕是個身家清白的小書生,卻也未必出淤泥而不染,阿兄真的放心嗎?” 三郎淡淡一笑,道:“用人,不僅要看那人人品如何,人都是會變的,你若自覺有那個本事掌控他,便可用?!?/br> “那為何成大人要找如此無用之人?” “無用?”三郎好笑道:“什么叫無用?你看他在帝王面前畏畏縮縮,可你又想,如此畏縮無能之人,又是如何一路鬧上都城,并在廷尉府折騰了那么久?” 謝映棠心思通透,轉瞬便領悟了,又笑道:“阿兄,我前幾日聽聞,有人來拜訪阿耶呢?!?/br> 三郎淡淡道:“那人見阻止不了我,便來向阿耶求情?!?/br> 謝映棠笑得更開心,“原來阿兄也有這么一天?” 謝映舒看她的好奇心大概滿足了,便趕人道:“我如今困乏得很,小娘子可還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