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你出去?!?/br> “大人您聽我說,我們可以……” “出去?!壁w梓道,“我需要靜一靜?!?/br> 待屋里只剩他一人,趙梓拿起案上的題牌。 少微在留給他那本《綴術》手抄本的同時,還給了他一塊題牌。年輕的君王頗為自信地告訴他,這是他結合《綴術》和《測圓海鏡》而出的題。 他說:“這題很難很難,你慢慢想?!?/br> 的確很難,時至今日,他也不得其解。 可是,還會有人來聽他的答案嗎? 或問:甲乙二人俱在乾地,乙東行三萬二千步而立,甲南行六萬步望見乙,問徑幾里? 趙梓放下題牌,提筆演算:“陛下,圓城圖示我還沒有學懂。待你歸來之日,不知我能否解得出?!?/br> 在未曾見到少微和沈初的尸骨前,他是不會信的。 秣京縱有驚濤駭浪…… 他亦不會倒。 摩羅商局旗下的藥鋪中,近日多了個雙目有疾的賣藥郎。 他的眼睛上纏著藥布,遮住了大半張臉,但拿藥取藥很是理所,大夫念給他,他便能根據草藥形狀和味道取藥配藥,很少出錯。 常有人問他眼睛怎么了,他總會凄涼一笑,娓娓道來:“我與發妻失散,遍尋不得,日日思念哭泣,這就哭瞎了眼?!逼溟g如何失散、如何遍尋、如何思念、如何哭瞎,都被他編出了許許多多感人至深的故事,東街有關“賣藥郎苦尋結發妻”的話本都出了好幾冊了。 華蒼就是聽了東街說書的講的故事,這才尋來的。 他花費了數日清查刺客余孽,如今送走了安然無恙的渠涼王和摩羅王,便把精力都用在尋找長豐帝上。 他仔細驗過那十七具尸體,沒有一具是少微的,也沒有一具是沈初的,但兩人依舊下落不明是真的。謠言說得那般篤定,而且流傳得飛快,顯然背后有人cao控,他現下只想快些找到人,免得節外生枝,其他事情都暫不理會。 于是在慶功宴后的第五天,華蒼找到了這個賣藥郎。 他一身戎裝策馬而來,停在藥鋪斜對面,望著那蒙眼的賣藥郎忙得不亦樂乎,也不去打擾。只是周圍的人被這么一尊煞神盯著,不由自主地安靜下來——他們都認得,這是蕩平革朗,清剿刺客的華將軍。 少微逐漸察覺了不對勁,茫然問道:“怎么了?” 無人回答,他只聽見噠噠的馬蹄聲靠近。 他偏了偏頭,側耳細聽,又聽見那人的呼吸聲,聽見他鐵質的護腕敲擊在馬鞍上的聲音,聽見他從胸腔里溢出的輕笑,聽見他半責備半安撫的話:“玩夠了?回去么?” 少微把手中的兩個藥包拍在一起,如同敲鑼般啪啪、啪啪、啪啪拍了幾下,笑道:“歡迎華將軍,恭喜華將軍!” 剛說完,他就被一只有力的臂膀抱上了馬,絕塵而去。 沈初一副氣血兩虧的模樣走出來,問老板:“我家公子呢?” 老板邊忙邊說:“被華將軍搶走啦?!?/br> 沈初:“……”我就這樣被忘記了嗎? 次日,賣藥郎的話本與華將軍的話本并線,又出了新的章節,名為《三國盟刺客血濺霧隱宮,華將軍當街強搶賣藥郎》。 昕州府中,少微地對華蒼說:“你知道了嗎?我給你封官加爵,還給你執掌護國軍,可惜那天你不在,封賞都沒當著所有人的面給你,要不然肯定特別威風的?!?/br> 華蒼沒有應聲。 “華蒼?”少微看不見他,有點緊張,“你生我氣了嗎?是我太大意了,我低估了那群亡命之徒,想不到他們……” 剩下的話被一聲嘆息壓了回去。 少微感覺到有一個吻落到了自己眼睛上,雖然隔著厚厚的藥布,可他還是很清晰地感覺到了,極盡溫柔的,小心翼翼的。 “別擔心,我沒有失明?!鄙傥⑿α诵?,“只是大夫讓我好好敷藥,調養一下?!?/br> “嗯?!?/br> 親吻從粗糲的藥布上移下來,終于落到嘴唇上。 少微乖順地仰起臉,竭盡所能地與這人貼近,讓所有的思念在這一刻迸發。 “我好想看看你?!鄙傥⒄f,“幫我把藥布摘掉吧?!?/br> “不行?!?/br> “大夫說可以的,真的可以?!?/br> 華蒼被少微磨得沒辦法,到底還是給他把藥布解了。 少微緩緩睜開眼,又眨了眨眼,模糊的視野漸漸變得清晰。他轉過身,貪婪地看了會兒華蒼,那眼神熱烈直白,直把華蒼看得口干舌燥。 他滿心歡喜,主動湊了上去:“華將軍,你搶我這個賣藥郎來做什么?” “……別作妖?!比A蒼聲音沙啞。 少微自己紅著臉,在華蒼耳邊吹了口氣:“你不想我嗎?” 華蒼再難忍耐,原本想與少微商量的回京事宜早已拋到九霄云外,一心只想把這個“賣藥郎”就地正法。 而那條蒙眼藥布,最后綁在了少微手腕上,結結實實。 兩人這一折騰就到了戌時,少微渾身脫力,累得手指都抬不起來,手腕還痛,華蒼只能伺候著喂他吃晚飯。 吃過飯,少微裝出一副大爺樣,給了他兩樣東西,說:“賞你了!” 華蒼接過來一看:護國軍帥印、完整的兵符。 “……”怎么感覺自己是被嫖了?這是嫖資? “我們明天啟程回秣京吧?!鄙傥⑹樟送嫘?,道,“外面傳我死了,就讓他們這么傳著,我們不用大張旗鼓地辟謠,就慢慢晃回秣京,這一路我還做你的賣藥郎?!?/br> “好?!比A蒼應下,這人想做什么都可以,他會為他做好準備。 于是新上任的護國軍主帥,下了第一道軍令—— 從外部隱秘調兵,布在秣京附近。 連山歸藏,眾星相移。 這是司天監的星占。 天子噩耗已鬧得沸沸揚揚,不知是誰,又把這句本應只有司天監太卜和天子本人知曉的占言傳了出來。 朝堂動蕩,胡思亂想的人越來越多,他們說: 這一年多來,摩羅女相身隕,燕珈教沒落;渠涼內亂爆發,皇權更替;革朗退守草原,單于之位易主;那么這一次,是不是輪到長豐了? 趙梓閉了閉眼,忽而笑了:“我說不是我放的話,會有人信么?” “你們信么?”他問身邊的幾位同僚親信,“連你們都不信,陛下會信么?” 那日是他陪同陛下去的司天監,最可能知道這句占言的旁人便是他。 他想起那個君臨天下的青年對他說:“當皇帝的確有很多事身不由己?!?/br> 那人讓他做五皇子的老師,夸贊他“文韜武略,孤最欣賞你,克己奉公,孤也最信任你”——多么深厚的圣寵。 然而這字字句句,俱是試探。 有人諫言,陛下最為疼愛幼弟,甚至曾有意立其為儲君,既如此,該讓趙宗正扶持五皇子李延憫,趙宗正高潔忠心,代為攝政亦無不可。 也有人道,威王李延暉為何不可? 趙梓閉門謝客了,他把自己關在空蕩蕩的宗正寺中,日復一日地沉默。即便他什么都沒做,接連不斷的指責、教唆、挑撥也日日撲面而來。 這三天,他沒有見任何人。 滿地畫滿圖形的紙張、零零散散的算籌。 趙梓緊緊握著那塊題牌。 ——答曰:城徑二萬四千步。 他算出來了,可是他不明白。 甲乙二人俱在乾地,乙東行三萬二千步而立,甲南行六萬步望見乙。 相距數萬步,如何還能看到對方? 趙梓又花費了整整一天,在想這“二萬四千步”。 在外等候的張賢突然看見趙梓從屋內沖出,如癲狂一般跑出了宗正寺,不知去了哪里,直到酉時才回來。 趙梓滿身塵土狼狽,笑得釋然而絕望。 徑長二萬四千步的一座城。 不在別處,正是皇城。 這是他們這些人腳下的皇城,卻是長豐帝心里的皇城,普天之下,再沒有人比李少微更了解這座城。 趙梓終于明白了。 少微送給他《綴術》,指點他《測圓海鏡》,只是在告誡他: 這題你解得出,卻守得住嗎? 兩日后,威王李延暉從弦州拔營回京,要給皇兄治喪。 趙梓捧出玉璽,入長慶殿,在年僅七歲的李延憫身后,以天子令攝政。 威王被拒在城外。 此舉引得許多文臣口誅筆伐,佞臣之名幾被坐實。 然而趙梓渾不在意:“陛下臨行前將這朝堂托付于我,既然我無論如何都是錯,那么總有一種方法,能教我堵住天下人的嘴?!?/br> 只手遮天。 短短半月,他殺了五名將領,囚了十數老臣,整個朝堂在他的鎮壓下堅固而死寂。 當張賢把密信遞給他之時,趙梓的手微微顫抖了下。 信上只有寥寥三個字—— 帝歸京。 張賢咬了咬牙道:“趙大人,只要您一句話,這三個字便永遠不會出現在史書之上?!?/br> 趙梓看了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