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
昭肅這才謝了恩。 席間淳于南陽沒有提及給他選妃一事, 昭肅松了口氣, 只是宣儀侯面色不虞,約莫是為自己meimei不值,沒給他什么好臉色。 昭肅去了新亭郡, 在自己的郡王府住下。 他與母親關系疏離,兩人在一座府邸中,卻互不干涉,一個住東院一個住西院, 幾乎碰不上面,即便碰上了也說不上幾句話。 元夕郡主年少時為追尋所愛,不惜舍棄榮華, 背離家國;而后因兩國交戰,眼見數萬同胞葬身自己夫君鐵蹄之下,難忍心中煎熬,又拋夫棄子, 重回故土;再是歷經朝堂內亂,皇權更替,身如浮萍不由自己……她這一生跌宕倥傯,稱得上是位奇女子,然而對于自己唯一的孩子,或許有愧疚,有關心,卻是再難親近起來了。 昭肅對此不甚在意,反倒覺得這樣更輕松些,先前母親還對他有所期盼,逼他立誓,嚴加管束,現下約莫是對他失望至極,看得開了,便隨他去了。 “阿香,咱們郡王爺是不是……”侍女阿崔在自己脖子上比劃了下。這位郡王爺不讓她們貼身侍候,即便有事吩咐,也多是做幾個手勢便罷,雖說理解無礙,可她們入府這幾天,竟還未曾聽他講過一句話,著實惹人疑惑。 “噓,主子的事你也敢亂說,仔細你的皮!”阿香擰了她一下,等行至僻靜處才小聲道,“我倒是聽管事說過,咱們郡王爺從前喉嚨受過傷,不過已經調養好了,應當是能言語的吧?!?/br> “興許還沒好全?”阿崔嘆了口氣,“咱們郡王爺相貌堂堂,武藝卓絕,若是落下這么個隱疾,當真是可惜了?!?/br> “你有什么好可惜的?!?/br> “我這不是為將來的郡王妃可惜嘛?!?/br> “阿崔你真是為咱們郡王爺cao碎了心喲?!?/br> “是呀?!?/br> “是你個頭!趕緊做事了!” 兩個小丫頭嘻笑著走遠了,昭肅剛練完槍,偶然聽到這么一出,頗有些無奈。之前受傷啞了,他習慣了不說話,現在是嫌麻煩,能不開口就不開口,于是好些不知情的下人以為他仍然啞著,他也懶得分辯。 至于那什么郡王妃……他真是想到就頭疼。 昭肅一遍遍擦拭著照青槍,面容沉肅,仿佛在等著什么審判。 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大大小小的營帳散布于這片草原上,每座營帳頂端插著一面藍色的狼頭旗。 這里水草豐美,是扎布爾部落的領地。 酥油茶的香氣飄散在風中,孩童們撒著歡奔跑打鬧,成群的牛羊在遠處散漫覓食,馬場開了柵欄,駿馬嘶鳴,奔騰而出,端的是一派和樂熱鬧的景象。 然而主帳中談論的,卻是侵占殺伐、必然血光沖天之事。 小扎布爾冷嗤一聲:“他要打,那便打吧!我們這位呼維斜單于,一生之志便是入主中原,能忍到現在也真是難為他了?!?/br> 一位留著絡腮胡的校尉忿忿:“昔日我等跟隨你父親征戰,與長豐渠涼交鋒數載,立下汗馬功勞,卻遭木那塔一族詆毀構陷,單于竟也聽信讒言,強奪了老將軍的兵權。若是木那塔能直搗黃龍一舉拿下中原,我們自然是服氣的,可結果呢?結果我們被那長豐軍殺得大敗而歸,大將亦被斬于陣前,簡直奇恥大辱,如今倒又想起我們來了!” “重掌兵權是好事?!毙≡紶枌徱暶媲吧潮P,目光在渠涼國境內再三徘徊,“可惜我們低估了渠涼那位安遠侯,淳于南陽不是個好掌控的,一朝得勢便翻臉不認,害我們空忙一場,終究是錯過了拿下渠涼的良機?!?/br> “這不是將軍的錯?!庇腋睂⑷滩蛔〔逶?,“這些年革朗窮兵黷武,我們糧草兵力都不足。咱們那位單于疑心甚重,先前一直不肯把兵權交予將軍,只讓我們帶著自家人馬小打小鬧,試探了這么久,這回總算是把兵權交出來了?!?/br> “我初當將帥,他要試探也是情有可原?!?/br> 話雖這么說,小扎布爾卻不是愚忠之輩。呼維斜單于對扎布爾一族的作為,的確讓人心寒,若是他那位把單于當兄弟的父親尚在,或許還能做到別無怨言,可他父親一生戎馬落得郁郁而終,換作是他…… 小扎布爾在沙盤上插下三面狼頭旗:“仗可以打,但要我給他無窮無盡的野心賣命,我自然是要拿些回報的?!?/br> 數日后,秋風獵獵,五萬草原兒郎集結,象征呼維斜單于的黑色陸吾旗與扎布爾部落的藍色狼頭旗迎風招展。 扎布爾的首領重掌帥印,革朗大軍開拔。 淳于南陽面前放了兩份文書。 一份是前線戰報,說小扎布爾不日將抵達邊境,要向繁知城發起第一輪進攻;一份是長豐帝發來的信函,說愿意助他抗擊革朗,鞏固政權,但有一則條件。 那條件頗為耐人尋味,直將這份形似公文的信函生生變了意義。 淳于南陽抵額輕笑,對這位鬼才般的長豐帝甚是佩服。 只見長豐帝道—— 革朗吞并中原野心不死,近日入侵渠涼,長豐亦有唇亡齒寒之感,故而愿派軍相助,自革朗后方形成包圍之勢,以化解渠涼危局。 然則戰線遙遙,長豐大將必要遠馳,恐延誤軍機。 貴國武平郡王機智神勇,又曾為我長豐將領,其忠義之名在我軍中頗有聲望,故而向君借用其人,作為我國與貴國軍務之橋梁,陣前之帥將。 此人于君或有礙,于孤卻甚重,以一人換戰局全勝、政權鞏固,是為大義,更無需定下歸還之期。 大戰在即,君請深思。 淳于南陽深深思量許久,終于能對這信函下個定義。 這不是結盟書,也不是請戰帖,這出于帝王之手,經使節送來的信箋,不過是一位君王氣勢洶洶發來的…… 聘禮罷了。 與此同時,武平郡王府邸也收到一封信,是摩羅商局轉交而來。 接到信的那一刻,昭肅渾身僵硬,面色古怪,像是預料到什么,既驚且懼,拆信的手竟微微顫抖。 果然,信箋一開便是撲面而來的怒罵,裹挾著雷霆之勢,正正砸在昭肅面上—— 好你個不知羞恥見異思遷的華蒼! 封了郡王,還要娶妻,士別三日真當刮目相看了! 然而你有何顏面! 臨陣倒戈是為不忠!數典忘祖是為不孝!不念舊情是為不仁!背棄諾言是為不義!你這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人,孤要你跪下領罰! 少微顯然氣到失去理智,早已口不擇言,昭肅被罵得臉色忽青忽白。 阿崔在一旁看著,不禁緊張地吞了吞口水,不知那是誰寫的信,她還從未見過郡王爺如此失態。 接下來又是洋洋灑灑的斥責,引經據典,仿佛字字泣血,最后猶以狠話收尾—— 你當淳于南陽是何居心!不過是在拉攏你!利用你! 你怕不是瞎了眼!被豬油蒙了心! 孤告訴你!你的好日子到頭了! 你給孤等著! 讀完了信,昭肅恍若行軍兩千里,汗涔涔地坐在案幾前。 半晌,又無可奈何地笑了起來。 從這字里行間,便可見那俊秀青年氣得雙頰通紅,一邊抹淚一邊控訴,仿佛心肝都被踐踏,委屈到無以復加。 昭肅捏著這薄薄信箋,只覺臟腑都要灼成了沸水。 阿崔聽見一個沙啞而低沉的聲音。 他們的郡王爺喃喃自語:“這好日子過夠了,我等你罰我?!?/br> 誓師宴后,昭肅假借醉酒潛入議事殿,趁無人之際,將照青槍尖亮在淳于南陽面前。 淳于南陽倒也鎮定,抬眼看他:“這是何意?” 昭肅道:“我只問你,與革朗是否還有瓜葛?我知你曾與他們有過交易?!?/br> 淳于南陽面露冷色:“那又如何?” 帝王威儀,頃刻間便能要了昭肅的命,然而昭肅依舊穩如泰山:“呼維斜野心昭昭,與革朗為伍,無異于與虎謀皮。然無論如何,渠涼國土斷不可拱手讓人,若陛下連這一點也做不到……” “你是以何身份要挾于朕?”淳于南陽嗤道,“朕的武平郡王?或是長豐的武略將軍?你是怕我渠涼不戰而降,還是怕革朗從渠涼借道,要直取長豐秣京?” 昭肅不去答他質問,照青槍尖輕輕一送,距淳于南陽咽喉不過寸許:“你予我承諾,從今往后,便再沒有武平郡王,削爵治罪,悉聽尊便?!?/br> 淳于南陽半步不退,倨傲道:“朕身為渠涼君主,自然不會做有損國威之事,區區革朗,朕從來不曾放在眼里。這承諾卻不是給你的,是給我渠涼的山河百姓的?!?/br> “好?!钡昧怂@句話,昭肅手腕翻轉放下兵刃,單膝跪地:“便請陛下治罪?!?/br> 淳于南陽拾起那槍尖,倏忽抵在昭肅脖頸上,直刺出一道血痕:“意圖弒君,治你死罪亦無不可?!?/br> 昭肅沉著看向他,眸中無絲毫動搖:“亦無不可?!?/br> 二人對峙良久,卻是淳于南陽驟然笑了出來,那槍尖被他在昭肅王服之上擦凈血跡,嗆啷啷扔回地上。 “昭肅啊昭肅,你就是來逼朕削你的爵治你的罪的?!彼餍鋰@了一聲,“既然有人下了聘,把你借出去又有何妨,也算是去了朕一個心頭大患。那長豐帝當真精于算計,如斯妙人,縱為君王,亦是可惜?!?/br> 昭肅深以為然。 君臣不過俗世之禁錮,如斯妙人,縱是為他赴湯蹈火,為他脫胎換骨,亦是甘愿。 此夜之后,武平郡王府邸仍在,元夕郡主仍在,只是世間再無淳于昭肅。 消息傳至長豐,氣了許久的少微終于寬慰。 他滿心歡喜,翹首以盼:“我的……我的華蒼要回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預告: 卻把新茶換舊書。 第64章 二兩茶 長豐武略將軍華蒼, 其名是回來了,其人卻是直接上了戰場。 傳言中早已戰死沙場的將軍驟然回歸,在邊境領受兵符, 襄助渠涼抵御革朗大軍——于知情者看來, 或許這只是華蒼在忠孝之間做出了自己的選擇,可在不知情的天下人看來, 這其中的彎彎繞著實耐人尋味。 有人說是年輕的長豐帝花費數年布了一個局,把華蒼安排成了渠涼細作, 甚至一手促成了渠涼內亂;有人說是當年華蒼故意詐死, 只為成全華家滿門忠烈, 實則他根本是個懦弱無能的逃兵;也有一知半解的,說華蒼重傷被路過的淳于烈所救,牽扯出了其父華義云與渠涼元夕郡主的愛恨情仇, 之后渠涼內亂,他如何深陷其中,如何爭權奪利,如何被現任渠涼王利用又擯棄, 最終落得一無所有,只能狼狽回到長豐。 還有其他各種各樣的猜測,光是民間話本中就流傳著七八個跌宕起伏的故事, 然而這些對少微和華蒼而言,全都無關痛癢。 天德塔中,武略將軍的長生牌位被換成了一盞長命燈。在此地灑掃的小沙彌抬起rou呼呼的胳膊,給那些燈挨個添了油。 少微盤腿坐在蒲團上, 跟那盞燈絮絮叨叨說了會兒話。 外頭趙梓帶著一眾侍衛靜默等候。 小沙彌看看這個滿身貴氣的俊俏哥哥,又看看那燈上的掛牌,他字還識不全,好奇地問:“他是誰呀?你們關系很好么?” “他是個大將軍,非常非常厲害,剛剛打了勝仗?!鄙傥⑹謸蜗骂M,眼里映著暖黃的光,笑道,“我跟他的關系特別好,你看,他還送了我禮物?!?/br> 少微從袖中拿出一物,在小沙彌面前炫耀。 小沙彌掀開包裹在外的黑色布帛,當先被這塊布上的圖案吸引了目光:“哇,這是什么妖怪,好兇?!?/br> “它叫陸吾,這是革朗的王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