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
沈拓變色吃驚:“我只道她拉惡纖,保惡媒,再兼放利錢,倒不曾想她還是個拐子?!?/br> 歪七道:“她拐的那個,都頭也見過呢?!?/br> 沈拓問道:“不知是哪個?” 歪七道:“正是你家丫頭的阿妹,前幾日隨她娘來都頭家?!庇执炅耸峙材_道,“我劫了她阿娘的銀錢,那婦人當街哭鬧,母女二人不知怎么失散了?!?/br> 這一截沈拓并不知情,懷抱橫刀,問道:“怎又落到了胡四娘手里?” 歪七搖頭:“這卻不知,我怕出事,急急來告知都頭?!?/br> 沈拓不敢耽擱,與歪七一道趕去胡四娘的小院。二人見門扉緊閉,姹紫嫣紅花殘葉缺。沈拓道:“本想捏了實證再與這婦人算賬,與她個好果子,此番怕要打草驚蛇?!?/br> 歪七心道:這婦人引得那些好色之徒上門消遣,竟種了這些花,一場大雨落個干凈,倒是可惜。道:“她作了拐子,大可捆了去官府?!?/br> 沈拓搖頭:“這些人慣犯,又做口舌買賣,滿嘴花言巧語,哪肯就此認罪,定要說得花開推脫?!彼南码m遺憾,到底還是救人要緊,胡四娘家中若有那等狂蜂浪蝶,誰知會做出什么惡事。 沈拓不敢再耽擱,擂門叫開,若不應,便打算硬闖。歪七難抑心頭激蕩,自己丑鬼羅剎,也做得英雄,當得好漢,行的義事。 二人等得片刻,院內寂寂無聲,唯有大雨傾盆喧囂。 沈拓當即抬腿踢開了門,院內沖出一個梳著低髻的瘦婆子,怒問:“賊子大膽,青天白日私闖民宅?!?/br> 沈拓不與她啰嗦,拿刀架了她的脖頸,逼問道:“哪個是賊?問你,胡四娘可是拐了個小娘子買賣?!?/br> 婆子認出來沈拓來,嚇得搖了搖,刀未出鞘,寒意卻如含鋒,顫聲道:“都頭饒命,都頭許是被人哄騙,生了誤會?!?/br> 歪七聽這話刺耳,怒不可遏刮了婆子一耳光:“老豬狗推得干凈,胡四娘躲哪個地縫?” 婆子挨了一記打,又見歪七惡言惡行,不敢多嘴,只一雙老眼搭在那轉著眼珠想著如何推脫。沈拓心生不耐,剛要出言恐嚇,耳尖聽到屋內響動,棄了婆子直奔一側屋舍,用力摜開門,卻是一處布置得精巧的香閨,垂珠簾,燃合香,案上擺著花糕,瓶中供著合歡花,屏風織著春睡圖。 一個肥頭大腦,錦衣著身的商客正陶陶然趴在地上,手里拿著一支珠釵哄著藏在案幾下的阿七:“小娘子,鬧過便罷,你若肯出來陪我吃酒,我便將這支珠釵與你?!?/br> 阿七往后縮了縮,一臉的淚,不住地搖頭。 此情此景不堪入目,沈拓看得怒火中傷,上前將富客一腳掀翻,啃著他的胸口,怒道:“她才多大,你枉披人皮投胎做人?!?/br> 富客被踩得吐血,抱了沈拓的腿抖擻道:“好漢高抬貴……腳,你是哪路的英雄,求……財還是尋仇,你……道來,我加倍與你銀錢?!?/br> 沈拓腿上用力:“哪路的好漢?我拜的桃溪縣衙,頭把交椅坐著桃溪明府,不如,隨我去見見我大哥,與他分說分說?” 富客痛得直翻白眼,怕不是斷了肋骨,吸氣泣道:“天差,我不曾犯事,實是良民?!倍吨种钢⑵?,“我是外地客商,這個雛兒,是四娘介紹的鮮貨,我們銀貨兩訖,清清白白的啊?!?/br> 沈拓怒道:“清清白白?她歲不過十,又是好人家的小娘子,無端被拐了此去,險遭了你人禽獸糟蹋。犯不犯事,豈由你說了算?!?/br> 富客喊冤:“天差,我不知情啊,我只道她是四娘的干女兒,真個不知她是拐來的?!?/br> 歪七很有眼見扯了珠簾絞成了一股將富客捆了,道:“都頭,胡四娘jian猾,聽到響動,許是溜了?!?/br> 沈拓道:“溜?躲到鼠洞也揪了她出來?!?/br> 阿七見富客被捆成麻花,自知得救,抖著肩膀爬了出來,細瘦顫抖如雨中雀兒,一張小臉煞白,兩只眼哭得紅紅的,倒是可憐。 沈拓微蹲下身,放緩聲,道:“你可識得我?你阿姊在我家中做活,我是桃溪的差役,你陷在賊人手里,我來搭救于你?!?/br> 阿七呆呆木木地看著他,也不說話,睜著兩只眼,一瞬不瞬地盯著沈拓,她瘦臉尖下巴,越發顯出杏眼細眉來,細看倒是秀美可人的小娘子,容貌比之阿娣實要出色許多。 沈拓只道她受了驚嚇,驚魂莫定,她遭此劫難,許是心中害怕,自己又身長面惡,遂輕笑道:“我先帶你去尋你家阿姊可好?” 阿七仍是不言不語地看著他,似要將他記牢心里,待得許久才點點頭,小心翼翼伸手,牽住了沈拓的衣角,又似怕他生氣,怯怯地垂了頭。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外頭凄風苦雨, 沈拓尋了副雨具出來, 厚大的蓑衣斗笠整個將阿七壓在了里面。 歪七抖著脖子毛, 狐假虎威巡了前后, 一無所獲,順手從內室摸走了一只剔紅鑲銀帶銅鎖的匣子, 報與沈拓道:“都頭,宅內就守門的婆子與一個侍女, 那二人, 只管躲邊角發抖?!?/br> 沈拓問道:“可有其它的異處?” 歪七搖頭:“都是尋常,也只一兩間屋子布置得細巧精致, 許是胡四娘待客的?!?/br> 沈拓微一沉呤, 便讓歪七將富商婆子侍女一串捆了。歪七麻利從柴房尋出繩索,趾高氣揚地捆了人,心中可惜:自己生得歪斜,官府不要, 不然, 做個差役倒是威風,不怕這些賊偷小人不肯跪下認祖宗喊爺爺。 沈拓心有疑惑,與歪七合伙將人犯送去官府報與了季蔚琇。季蔚琇心里厭惡此事,眼下天晚便將人犯投入牢中, 待得明日再審。 阿七只管攥緊沈拓的衣角, 難為她人小步短, 又披了重蓑衣,跟得跌跌撞撞幾欲摔倒, 卻是一步不落。 季蔚琇看她一眼,阿七似有所覺,往沈拓身后藏了藏。 季蔚琇輕笑,對沈拓道:“她一個小娘子,衙內也沒個安置處,她又是你家丫頭的阿妹,天黑雨急,都頭不如先將她帶回,托你家娘子照看一晚?!?/br> 沈拓揖手領命。 . 何棲因沈拓冒雨前去,擔心他受涼,便用銚子熬了姜湯。雨天天暗,一家人早早點燈用畢晚飯,又與沈拓留了飯食在蒸屜里。 沈計見雨急,極為懂事地對何棲道:“風雨凄凄,阿兄也不知何時歸來,嫂嫂自去歇息,我替嫂嫂等門?!?/br> 何棲笑道:“你一日間讀書寫字,勞神損思,又是拔高的時候,更該早歇呢?!?/br> 沈計正色道:“我視嫂嫂如母,嫂嫂為長,沈計為幼,幼尊長,應躬身事親……” 何棲笑起來:“何時學得老學究作派? 酸得人牙倒,快快洗漱了睡去?!?/br> 沈計被打趣得紅臉扎腳,害羞地溜了,阿娣沒聽懂,卻是捂嘴悶笑。 何秀才指指女兒,斥道:“只知說人,也不自省自己利舌?!?/br> 何棲笑著認了錯,又道:“阿爹也早些歇息,明日再看書下棋,落雨點燈起煙,熏眼睛?!?/br> 何秀才肚里不知如何疼惜女兒,不痛不癢說了何棲幾句,一面深感夫妻之道互敬互知互愛,夫唱婦隨,一面又心疼了這般雨夜,女兒累夜侯君。 按理他為父裝聾作啞,不應多置一詞,何秀才忍了忍,到底沒忍住,道:“阿圓也早點睡去,大郎不知何時能歸?!?/br> 何棲道:“阿爹放心,我有分寸呢,晚些困倦了,我便去睡?!?/br> 何秀才這才滿意地摸著胡子走了。 關窗悶熱,手上又閑,何棲將針線置在一邊,拿白日揀的落棗,教阿娣玩推棗磨,阿娣舔唇拍手笑道:“好生有趣,只是糟踐了棗子,好生可惜?!?/br> 何棲笑道:“落地青棗,如何能吃?只你我都大了,玩這等小兒游戲,惹人恥笑?!?/br> 阿娣只緊張盯著旋轉的簽子,說話都小了聲,深怕呵氣停了棗磨,道:“我都不曾玩過,長日活計都干不完,拿吃食來玩,要挨阿娘的打?!?/br> 何棲看得笑得開心,眉間無一絲的憂色愁思,心里感嘆:真是個寬心丫頭,前幾日遭逢親娘的惡意,哭得跟個淚人一般,事過境遷,倒又忘在腦后,不見半點的哀凄自傷。 阿娣越是高興開顏,何棲反倒越多疼她幾分。二人在燈下你來我往,消磨長夜時光,只將外頭驟雨殘紅關在了一窗之外。 . 阿娣一面玩,一面也沒忘了正事,豎著兩耳注意著外間的響動,夜雨中隱有幾下扣門聲。 “娘子在屋中,我去看看可是郎主歸家?!?/br> 何棲道:“不爭這一時半刻,打了傘去?!?/br> 阿娣應了一聲,打了傘仍是一路小跑去開門,何棲看她去得急,有點不放心,廊下只有一盞燈籠照明,何棲立在燈下張望,入目唯有濃黑的雨夜,夾帶著絲絲水氣。 過得半會,幾聲腳步淌著水聲傳來,沈拓高大的身影在黑夜中若隱若現,不待他走近,笑意卻已爬上了何棲的嘴角。 沈拓乍見燈下佳人,笑又皺眉,道:“雨大風急,當心淋濕?!?/br> 何棲看他整個人如同水中撈出來一般:“泡在水里這般久,濕寒入體,快去換了衣裳吃碗姜湯?!钡壬蛲卦僮呓鼛撞?,這才發現他身邊還立著一個身影,疑道,“這是……”又見后頭跟著的阿娣神色莫明。 沈拓擰了擰衣擺的水,將人讓到檐下,道:“她便是胡四娘拐走的小娘子,你道是誰,正是阿娣的姊妹阿七?!?/br> 何棲著實吃了一驚,阿娣正幫阿七除去厚重的蓑衣,細瘦伶仃的小娘子,果然與可娣有幾分相似。 “阿娣,你借身衣裳與你阿妹,再帶她進點吃食,她受了驚嚇,半聲也不言語,你好生寬慰她,明日明府還要傳話?!?/br> 阿娣憶起前幾日的事,雖有幾分別扭,到底擔心占了上風,拉了阿七的手:“阿七,你可受了傷?可有凍著?你隨我去換了衣裳?!?/br> 阿七抿著唇,立在原地不動,輕輕抽回手,爬在地上沖沈拓磕了一個頭:“阿七謝郎君的救命之恩! ”再與何棲磕頭,“阿七謝娘子收留?!?/br> 何棲滿肚子的疑問,笑道:“小娘子多禮了,不過舉手之勞,你又是阿娣的姊妹,些許的小事不必放在心上?!?/br> 阿七又沖沈拓道:“郎君大恩,阿七不知道怎么報,下輩子投胎作了牛作了馬,再來報答?!?/br> 沈拓笑道:“一路上不曾言語,怕你吃了驚嚇移了神魂,口齒倒還伶俐 ?!彼f了眼色與何棲,何棲會意,道:“阿娣帶阿七去換衣進食,也吃一碗姜湯驅邪氣?!?/br> 阿娣又替阿七謝過沈拓夫婦,拉著阿七去自己屋中擦發換衣,阿七被她扯了過去,扭頭看了眼沈拓,神色惶惶。 . 沈拓見她們走遠,這才挽袖伸腰道:“今日倒感累得慌?!?/br> 何棲與他找出干爽的衣物,又解了他的頭發,拿布擦拭,不解問道:“阿娣的meimei怎會落在胡四娘手里,她竟是個拐子?” 沈拓臉色微凝,道:“這里間實有說不通之處?!?/br> “可有問阿七她是如何被拐的?” 沈拓道:“路上問她,答得倒詳細?!?/br> . 原來,那日李二娘子失銀當街慟哭,引得人來圍看,挨擠推搡之下,阿七被擠了出去。阿七生怕李二娘子遷怒,招來毒打,索性跪了。 人生地不熟,舉目無親,她又歲小,身上半個銅子也沒,挨了一天的餓,四處游蕩,連個落腳的地都沒有,夜間只好宿在街邊角落,蜷那睡到天明。 第二日越發不堪,肚中無粒米下肚,喉中無滴水過喉,走得兩腿打顫也不知要走向何處,去向何方。初時還張不開嘴討要吃食,等餓得眼花,再也不管不顧,立在一家餅店面前挪不動步子。 餅店店主是個好心的,見她衣衫襤褸,面黃肌瘦,兩眼直勾勾看著剛出爐的炊餅,料她肚中饑餓,便好心給了她一個熱餅。 阿七狼吞虎咽地吃了餅,靈機一動,問道:“店主,你家可要雇丫頭,我不要工錢,只給飯食就好?!?/br> 餅店店主一愣,道:“我家小本買賣,也只養活得家小,用不著丫頭?!?/br> 阿七看了看他店鋪面,又看看他的衣裳,知他也是尋常,謝過之后失望地走了。尋常人家不用丫頭,大戶富家她又挨不近門檻,又有乞兒當她是來搶營生的,指使了癩皮狗咬她,阿七卻是膽大的,撿了石塊砸得惡狗一腦袋的血,夾著尾巴嗚嗚跑了。她自家也不敢多在此地逗留,赤著腳,逃去了臨水街,在那又游蕩了一日,渴時捧了溪水吃,餓了便去討飲餅饅頭,夜間抱膝嗚嗚直哭,暗悔不該一人跑出來。 今日下午,黑云滾滾,壓人頭頂,眼見便是一場暴雨。臨水街上行人店家為避雨,作了鳥獸散,剎時一街空寂。阿七不由怕將起來,正在那無計可施,便遇到了捏著扇,插著紅花,擰著腰的胡四娘。 二人打了個照面,彼此一驚:怎是她? 胡四娘將她一打量,驚問:“這不是李家的阿七,怎是這個模樣?” 阿七驀得見著熟人,拔腿欲跑,又回神來,忙上前求到:“四嬸救我一命,我與阿娘失散,摸不到家里的路?!?/br> 胡四娘“誒”得一聲:“倒是可憐,平白無端遭了這劫難,幸是遇上我,與你家相熟?!?/br> 阿七鼻中犯酸,哭道:“求四嬸送了我家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