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
賣鮮果的便道:“侯郎中與人搶花娘被打了,好死不死地拿好湯藥吊了回來。只他是個賊心不死的,走路還搖擺呢,又跑狹斜廝混,也不知吃了什么助興的藥,口吐白沫被抬了出來,后來就成了蔫瓜條。侯老娘心疼得日哭夜哭,求神拜佛。也不知被哪個騙子給哄了,說要再納一房,沖個喜,包管百病皆消。 有點良心的哪個肯與他家說媒?侯郎中一截空心樹、皮都要爛了,幾時死了都不知曉,又不中用,火坑一個,進了他家,骨頭渣都存不下?!?/br> 歪七蹲在那冷笑:“別個不接,胡四娘定是顛顛地上門攪事?!?/br> 賣鮮果的道:“胡四娘這等臟心爛肺的,眼里只見錢,哪管好壞良心,良心有價,早賣了換做銅錢了?!?/br> 歪七聽了,心道:都頭家的小丫頭定是八字與侯郎中相合,她阿娘便想把女兒賺回去,再發一筆財。真是一群惡狗見了rou骨頭,骨頭縫里都要舔出rou來。 謝過賣鮮果的,尋了沈拓,將前因后果一一告知。 沈拓長眉如刀,冷笑:“竟與侯家還有瓜葛,爛泥臭rou,讓人厭惡?!?/br> 歪七道:“侯家是開醫鋪的,侯郎中怕真個不中用,用藥也治不了,這才求了神神道道的事?!毕肓讼攵嘧斓?,“都頭,你家丫頭要是陷進侯家,怕是有去無回?!?/br> 沈拓道:“既是我家的丫頭,哪由得旁人做主?” 歪七拱手笑道:“都頭仁義,這趟差遣做得舒心?!?/br> 沈拓回禮道:“歪七哥前后奔波,明日再一道吃酒,家中娘子憂心,我先將事告知于她?!?/br> 歪七忙道:“吃酒幾時不能吃,都頭先將此事了了?!?/br> 沈拓也不與他客氣多禮,拍馬回去將事告訴了何棲,阿娣立在一旁,煞白了臉,抖個人抖得如同深秋殘葉。兩腿一彎,跪了下去:“娘子救我,我不要去做侯郎中的妾?!?/br> 何棲忙將她扶起來,道:“阿娣放心,初時牛家買你時簽的便是死契,我不松口,你只得在我家中長做?!?/br> 阿娣點頭有如搗蒜:“長做好,長做好,我一輩子做娘子的奴婢丫頭,下輩子也服侍娘子?!?/br> “胡言亂語,”何棲輕斥,道,“為奴為婢有什么好的?這輩子身不由己,下輩子還是如此?你放心,你在身邊一日,我便為你打算一日,雖不敢說如何,只不教你落在污水爛泥中?!?/br> 第一百一十三章 阿娣受了這場驚嚇, 又成了驚弓之鳥, 一點的風吹草動便瑟瑟發抖, 手腳倍加勤快, 樣樣搶先。 何棲知她心里不安,由著她忙里忙外陀螺似得打轉。 沈計寫了字, 看著窗外在院中打掃落葉的阿娣,心有戚戚, 想道:母慈子孝, 母不慈,子當如何?‘夫孝, 天之經也, 地之義也,民之行也’,這或許是圣人寫出來騙人的? . 沈拓那日見了阿娣的阿娘,聽其言, 觀其行, 應是個蠻橫不講理的,擔心上門來時,何棲要受她的欺負,仍托了歪七照看一二, 道:“一事不煩二主, 若這婦人來尋, 歪七哥遞個口信與我?!?/br> 歪七滿口應下,道:“路不平有人踩, 事不平有人管,我左右無事,剛好來管這趟閑事?!?/br> 歪七在街巷等得快成泥捏石雕的塑像,才見李二娘子一手挎了一個飯籃,一手拉了個十歲上下的小娘子在那打聽沈家家宅何處。 “賣水的婆子,與你打聽個人?有個姓沈的官差,家在附近,不知是哪條街,哪個巷?要怎么走?” 沈拓在桃溪街集有名,賣香飲的老嫗自是知曉,便笑問道:“大嫂是都頭家的什么親戚?怎不知他家哪處?” 李二娘子見她發問,嫌她多事,笑道:“我是他外家的嬸,內家的姨,你一個賣水的,管得倒寬,問起別個親眷來?!?/br> 老嫗風干的臉上生得也是一對勢力的眼,聽李二娘子言語不中聽,掃她一眼,道:“你是閻王的meimei都不與我相干,一臉窮相,怕不是占人便宜還嫌少的。你好大的臉,讓都頭親來迎你?!闭f罷坐在蔭處拿蒲扇扇風,再不搭理她了。 李二娘子氣得咬牙,暗咒道:半截身體埋黃泥的,倒是生得富貴眼。 她牽的女童搖搖她的手,勸道:“阿娘不要與人吵嘴,忘了我們來找阿姊的?” 歪七心里疑惑:這婦人耽擱這幾日,怎還帶了個女童來?一面在肚里琢磨,一面遣人送口信與沈拓。 . 原來,侯老娘托了胡四娘尋八字相宜的小娘子與侯郎中做妾室,胡四娘貪她的銀錢,極熱心地四野八方打探。 李老二家別的都不多,只小娘子多,胡四娘一上門,李二娘子喜不自勝,奉承道:“胡娘子善心,有了好事,頭個便想到我家。你看家中年紀相合的,不拘哪個,只管挑了去?!?/br> 胡四娘笑道:“你倒是干吃撈飯不要下飯的,你大方,侯郎中什么人家? 貓貓狗狗都好隨意進他家門的?他家經營著偌大的醫鋪,要銀錢有銀錢,要名望有名望。侯郎中又生得俊秀,又能干,學得一身的醫術,醫死人活白骨,妙手回春,官府都敬著呢。要不是時運不濟,惹了邪氣上身,總不見好,哪得好餡餅與你吃?” 李二娘子心里燃起一團的熱火,燒得胸膛guntang,好似一場富貴伸手即得,迎了胡四娘坐下,將茶沫沖了一碗茶來。 胡四娘看黑乎乎的茶渣,茶碗又粘著什么污垢,心下隱隱作嘔,哪里肯下嘴吃茶,笑道:“二娘子客氣,我哪得閑吃茶,你只將你家小娘子的八字與我,看看有沒有相合的?” 李二娘子忙不迭地進屋從草墊下拿出包著的幾張紅紙,殷勤地遞與胡四娘。胡四娘拿兩指拈了,抖開自看,待到看到幾行字,亦是喜形于色,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不枉她跑細了兩條腿。 “二娘子,真是剛烙的餅落在你家的碗里,竟真有相合的,你家行六喚阿娣,恰是個合意人啊?!?/br> 李二娘子剛展開的笑愣是僵在了臉上,翹起的嘴角不及收回,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動了動嘴唇道:“可是不巧,阿娣賣了人家?!?/br> 胡四娘也是一愣,好大的肥rou都到了嘴里,不想橫生枝節,撲撲要飛,忙問道:“賣了何處去?” 李二娘子拍腿道:“牙郎帶了去,也不知賣去了哪家?!?/br> 胡四娘又問:“簽的死契,還是活契?哪里的牙郎?總有個去處?!?/br> 李二娘子道:“胡娘子問我,我哪里知曉?我是個睜眼的瞎子,出了村摸不著回頭的路?!?/br> 胡四娘看她,心想:這婦人倒是個心狠的,既不知根,又不知底,便將骨rou賣了去。于是,再問賣女的契紙。 李二娘子回屋又是一陣的翻箱倒柜,半片紙都不曾尋到,出來訕笑道:“許是做了火引子,燒沒了?!?/br> 胡四娘自問見多識廣,形色各異的人見了少說也有幾籮筐,倒是頭次見這么心寬的,心下一陣氣悶,也不愿再坐,譏諷道:“彎腰便能拾得銀元寶,誰知當個泥疙瘩踢飛了,也是晦氣。我便不坐了,再與侯郎中尋那可意人?!?/br> 李二娘子更是心痛難抑,好似被人奪了財,搶了銀,問道:“侯郎中家能出幾貫的錢納妾?” 胡四娘姓胡,一張嘴也是盡得姓之精髓,最擅的便是胡吹亂嗙,當下搖頭嘆道:“幾十貫不過是個衣裳錢,百貫也是稀疏平常?!?/br> 李二娘子聽了這言,如遭雷擊,哭道:“唉喲,這可是摘我的肺,剜我的心,是我這個當娘的沒遠見,誤了女兒的一場富貴?!?/br> 胡四娘心下厭棄,道:“二娘,人都賣了,哭下一缸眼淚,也沒處喊冤,只當沒這命?!?/br> 李二娘子哪里舍得這樣的好事,扯了胡四娘的袖子道:“好娘子,再寬個幾日,我去尋尋,說不得能尋回來?!?/br> 胡四娘面上笑:“這倒罷,你尋她家來,我照舊做你的媒?!睂崉t不過看場好戲,讓李家白忙活一場,契都燒了,九成簽的死契。 這一賣出去,命都是別人家的,你家肚皮生出來,死生好賴卻由他人來定,遇上不好的人家,三天一場罵,四天一頓打。便是能尋到人,有幾戶好心的,肯開恩放契的? 李二娘子卻活絡開來,等得李老二歸來,喚了老三、老四來老大家中商議此事,一家子的窮丁,醒著睡著都等天下錢雨,聽了這樁幾能到手的富貴,一個個紅了眼,擼著袖,出著主意要去尋回阿娣來。 李老翁坐在一張小馬扎上,木訥地片著竹篾條,糙如老樹的兩手龜裂著一道道血口,腳邊堆著幾只圓燈籠的竹骨架,尚不曾糊上素紙,點上白燭。 等得幾子散去,李老翁睜著昏花的老眼,蹣跚著步子,接過小孫女遞過的一只燈籠骨架,將它掛在檐下。 夜風嗚嗚吹過交錯的竹編孔隙,一聲嗚咽,李老翁瞪著這只不能引路的燈籠,驀地喊道:“阿娣啊,別認錯道啊,別走錯岔了?!?/br> 李大郎的娘子在屋內嚇了一跳,摔門怒道:“家翁老糊涂了,大晚上的喊魂,阿娣還沒死呢,不盼好,倒添晦氣?!?/br> . 李家上下被銀錢迷了眼,四處探聽阿娣賣去了哪,只是荒荒茫茫哪里去尋?去桃溪找帶走阿娣的牙郎,也是白費了些銀錢,姓不詳,名不知,連個門檻都摸不到。 直至桃溪開河廣征徭役,李老四應役去挖河,撞見阿娣隨著何棲與沈拓送飯食。他遠遠見了,依稀是自己的侄女,只是個子拔高,不似家時干瘦的模樣,還有幾分秀美。心中疑竇,握鍬的手激動得直打顫,只不敢確認,好不容易捱過工時,一路奔回家中告知李二娘子。 李二娘子抱著小兒喜出望外,輕拍著心頭rou,想道:到底是命中該我的。隔日早早爬起來,拎了桶去河道邊捉魚蟹邊張望阿娣,又拉了人打聽沈拓,聽聞是個和善人家,心底更有了把握。 她守株待兔幾日,終于等得了阿娣,哪還按捺得住,急慌慌來認女,所幸何棲好說話,竟真個同意她贖身。 李二娘子如意算盤剛撥了個珠子,便聽何棲張口要二十貫錢,心中埋怨:看她是個菩薩面,原來生得惡心腸。雖心疼得牙疼,也不好因小失大,出這筆銀錢有如割rou,也得忍痛應下。 李家地洞連老鼠都不生,哪來得二十貫錢,鄰舍親眷知他家的根底,也不愿借錢與他們。 李二娘子無法,找了胡四娘借銀。 胡四娘不曾想她竟真的找著女兒,主家又開恩同意贖身,再兼自己這趟媒做得不順,有八字相合的,偏是個癡傻的。 侯老娘跳著腳不肯,嚷道:我兒只配得一個傻妾?也不看侯郎中活似個癆鬼,青白死氣的臉。 胡四娘叼著嘴里的rou,只舍不得松口,正在家中干急,李二娘子送上了門,兩下一拍即合。胡四娘除去說媒,也放錢收利,賺個斷子絕孫錢,還笑道:“既如此,我與你二十五貫錢,不好可著頭做帽,贖回女兒,也要做身好衣給她?!庇终伊私稚咸婀P寫家信書文的,寫了張契,讓李二娘子按了手印。等給錢時,胡四娘又道:“二十五貫一筐子的錢,你婦道人家怎抬得家去?也惹眼,我與你折成銀子,今歲銀價高,一兩銀換得一千一百多文錢,我與你投緣,便不與你計較零碎,吃個虧折成二十三兩?!?/br> 李二娘子一慣只進不出,這里邊卻不知門道,還道占了便宜,喜滋滋地應了。 李家得了二十三兩銀,先去割rou買魚沽酒,過年似得吃了頓好的,獨李老翁一人枯坐在外編著燈籠,對一屋的熱鬧置若罔聞。 李二娘子又扯布給小兒子換了身新衣新鞋,這才施施然去桃溪贖阿娣。 作者有話要說: 可能寫得不夠清楚,阿娣不止七八歲,何棲收下她時,因為營養不良,看著小。當然也不大,過了一年,也就十歲。 第一百一十四章 李二娘子因一張嘴不討喜, 問了半日才摸到沈家的大門, 見烏門小院, 綠枝探出院墻, 綠果累累,階前掃得干干凈凈, 不見半片的落葉,桃符掛在門前, 擦拭如新。 李二娘子心里嘀咕:看著不過尋常人家, 不似什么高門大戶。放下籃子,用袖子撣撣身邊女童的膝蓋臟鞋, 囑咐道:“學些機靈, 也好得個好去處?!?/br> 女童應了一聲,道:“阿娘我知曉?!?/br> 李二娘子微瞪著眼,輕喝道:“可不好學你阿姊沒良心,自家好吃好穿, 屁都不留一個給家里, 味都不讓你聞一下?!?/br> 女童低下頭,兩只手指交纏在一塊,道:“我記著呢?!?/br> 李二娘子這才滿意點頭,又看她亂蓬蓬的發髻, 沾點唾沫重綁了下, 又拉拉她過短的衣裳, 道:“阿娘就指著你了?!?/br> 女童乖順點頭:“我得錢與阿弟買糖吃?!?/br> 李二娘子笑道:“不枉我疼你一場,你阿姊壞根爛心, 不如你的一指頭。明眼的人打了照面便能知你的好處?!?/br> 她又絮絮幾句,舔舔唇,上前拿手扣了門扉,等得片刻無人應門,疑心沒聽見,正要用力擂門,院門咯啦一聲,被人拉了開。 應門的正是阿娣。 李二娘子只笑得沒了牙眼,見她一身鮮衣,頭上還戴了朵絨花,伸手便要去拉她的衣袖,道:“出落得花一樣,水靈靈的,阿娘那日都不敢認?!庇痔饺牖@中掏出一個脆李,“家里新摘的,作禮送家中的娘子,謝她放你的身契?!?/br> 阿娣沒睡好,黃白的臉,腫眼皮,也不出聲,千言萬語堵在喉中生出千根萬根的刺,卡在那,扎進血rou中。 李二娘子攥著一個李子,偏阿娣不動不接不說,心里生火,暗忖:白生的丫頭,眼下還要靠她,不能與她生氣。悲聲道:“阿娣,阿娘也是沒法,但凡有一條活路,哪個會賣女兒?!庇滞仆粕磉叺呐?,“家中你們最親厚,阿娣,你七妹,天天念著你呢?!?/br> 阿娣死氣沉沉地眨了眨眼,家里缺衣少食,姊妹間也不大和睦,為著一口稀粥,便能大打出手。 女童上前一步,細聲細氣地問道:“阿姊離家后,不記得阿七了?” 阿娣看她好似看到自己,黃黃稀疏的頭發,短了一截的衣裳,細瘦矮小可憐,不由松動了神色,問道:“阿七,阿娘也要賣你?” 阿七眼里閃過一絲慌張,垂頭不語。 李二娘子笑起來:“阿娣,阿娘接了你家去,你家娘子身邊便少了服侍的人,你為阿七說幾句好話,阿七體貼小意,做事也利落?!?/br> 阿娣猛得看向李二娘子,木鈍鈍的眼里竟透出尖銳來,那點的惦念、那點的愧疚、那點的思念,通通化作一口苦得沒邊的茶被咽進了肚里,浸得五臟六腑都滲出苦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