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沈拓笑道:“許是前朝,現在條律嚴明,如無水利要事,也只冬閑時期才征民修墻通河。再者,明府是個睿智的,他另安排了筆吏,道明此次勞役為得開河水通瀾江,既有船只進出,自有碼頭裝卸貨物,既有碼頭,自少不得活計,也可就近開茶鋪、食肆、歇腳之處。農家若有野物,也可去碼頭兜售,賺些銀錢貼補。 ” 何棲贊道:“明府體恤,此舉大好。強征于民,不如剖開好壞利益,如此看重民意,當得父母命官?!?/br> 沈拓點頭:“朱縣丞帶了錢筐,卻連筐底都不曾鋪平?!?/br> 何棲頓笑出聲:“可是想著借此發一筆橫財?” 沈拓冷笑:“做了官總要撈得些好處,見了銀錢倒似蚊子見血?!笨h丞趁興而來,掃興而歸,全程臭著一張臉,實忍不住,沖著沈拓說些酸言酸語。沈拓立那猶如冷面金剛,只道:明府吩旨,我只領命辦差,余的并不與我相干 。 只苦了幾個筆吏,順了姑情,失了嫂意,夾在中間苦不堪言。 何棲微嘆,清平世界尚有污吏盤算著如何勾結欺民,遑論亂世之中貪官污吏當道、苛捐雜稅壓身,活著也不過喘氣。 沈拓拿手梳著何棲的一頭秀發,問道:“阿圓在家中如何?那些粗胚可有得罪娘子?” 何棲笑道:“有陳家叔叔,盧姨在,哪容我受半分的委屈?阿爹曾道:市井之中,多能人異士。我看徐安徐郎君,便與他人不同?!彼ы粗蛲?,“大郎與他可有往來?” 沈拓笑:“他我又怎會不知?這些人里,陳大咋呼,看似是個領頭的,實則徐安倒比陳據可靠。他原先的脾性與阿翎有幾分仿佛……” 何棲將徐安與施翎比較一番,笑道:“阿翎半刻都不得安生的猴脾氣,我竟想不出徐安這副面貌?!?/br> 徐安家中原本有個老父,染病后臥床不起,不知看了多少郎中,吃了多少的藥,一來二去耗空了家底。徐安在一戶富戶家中充當打手,苦于家中老父無錢抓藥,一文錢難倒英雄漢,便折節忍辱問戶主借銀。 戶主是個刁鉆的,他喜愛徐安身手,見徐安困頓,落井下石。一面欺辱徐安,一面又拿銀錢誘使徐安賣身簽死契。 徐安血性,哪忍得這般羞辱難堪 ,怒從心頭起,惡從膽邊生,提拳將富戶打到在地,又追上去一通拳打腳踢。待他出了氣,驚覺自己魯莽時,早驚動仆役隨從,被五花大綁扭送到了官府。 富戶偷使了銀子與縣令,判了個杖兩百,徒一年。 也是徐安命大,挨了兩百的棍棒,皮開rou綻扔回牢中,堪堪只剩得一口氣。獄卒只道他必死無疑,連裹尸的破席都備在一邊。其中一個差役識得徐安,每日偷拿米湯與徐安灌下,摸他燒得guntang的額頭,低語道:只看閻王愿不愿放你一馬。 借著米湯吊命,徐安竟一天好似一天,硬捱了過去,從討命鬼差手里逃過此劫。 富戶得知徐安竟得生機,自感未曾解恨,又拿銀買通縣令要害徐安性命。 縣令此番卻拒了賄銀,道:此人命大,閻王都不肯收他,許有造化,天意如此,不好相違。 富戶爭辯,倒惹得縣令生氣,拂袖而去,罵道:商賈賤業,仗著家資,倒把本官視為手中刀,簡直猖狂可笑。又稱富戶以下犯上,順理成章罰了他好大一筆銀錢,一半充進資庫,一半肥了自己的腰身。 徐安撿回一條命,仍有一年徒刑,他心中牽掛老父,左等右等不見家人探監,只盼得兩手冰涼,心道:莫非阿娘阿爹,氣我惹事,不愿與我相見? 仍是那位相熟的獄卒,與他通了消息,道:“徐安,你阿爹得知你因借錢打了富戶,挨了兩百的棍棒,只當你活不了。他老人家自認是因自己患病連累得兒子丟了性命,將你阿娘支使出門,在家自盡,你家中現下還掛著白幡呢?!?/br> 徐安聽后,哀痛自悔,以頭搶地,直磕得額頭鮮血直流。 獄卒道:“你阿娘讓我帶話,道:你阿爹早有尋死之心,常常念叨,為他一人得活,倒讓全家活不下去。徐安,你服一年的苦役后家轉,切莫再沖動惹事,既無錢又無勢,賤命一條,欺了也是白欺?!庇置鰩讉€隔夜饅頭與徐安,“吃罷,好不容易掙得一條命,莫再丟了?!?/br> 徐安接過冷硬的饅頭,和淚咽下,悶頭服了一年苦役。歸家后成了鋸嘴的葫蘆,越發沉悶起來,一日也沒有三句話。 家中艱難,閑了幾日,徐安便想著尋些活計賺些家用,誰知,雇工的戶主知他曾打傷過雇主,搖頭不肯用他。 徐安無法,與陳據幾人廝混一處,做些零散腳力,掙個仨瓜倆棗。 他嫂嫂又將娘家傷了一條腿的表妹說與徐安為妻,徐娘子相貌尋常,又拖著一條斷腿,卻是個溫柔勤快的脾性,嫁與徐安后,二人相扶相持,倒是和美的一對。 兩人婚后一年育下一子,隔年又生一女,徐安兒女雙全,行事更加穩重,也更cao心家中生計,各種臟累苦活,無有不做,所得銀錢卻勉強糊口度日。 因陳據去了一趟宜州,徐安那時不知他是為沈拓買船,倒是活泛了心思: 不如去宜州討生活?想著等陳據回來,打聽打聽宜州景況,誰知,竟另有出路。 陳據與他交好,特意尋了徐安道:“沈家哥哥是個大方,我們又相識,做生不如做熟,他再不會虧待你我?!?/br> 徐安卻問:“沈都頭可知我的過往?” 陳據笑道:“他是巡街的,防人生事的,又與我是兄弟,桃溪大事小事,便是知道的不詳,定也知個一二?!?/br> 徐安這才放心,心下松快,高興地與陳據吃了半宿的酒。 結果晴天霹靂,這事沈拓竟是不管,一應交與了何棲。 陳據自己先慌了神,又與徐安商議,道:“哪有自揭短處的?嫂嫂雖和善,婦道人家心窄,不如先行瞞下不說?!?/br> 徐安道:“怕是不妥,倒似小人行事?!?/br> 陳據急道:“嫂嫂不問,我們不說,嫂嫂若是提及,我們也不瞞她,可好?” 徐安想了想,又見陳據發急,點頭應了下來。 . 何棲半晌無語,輕道:“徐郎君委實不易?!?/br> 沈拓點頭,道:“他是個可靠的?!?/br> 何棲坐起身,微斜著身笑看著沈拓,道:“來,有話審你?!?/br> 沈拓笑問:“不知為夫犯了什么罪?” 何棲挑眉問道:“桃溪大事小事,都知一二?” 第九十九章 流螢飛舞, 微光點點。 沈拓往后一倒合上雙目裝睡, 何棲撲上去捏他的鼻子, 笑道:“大事小事都知一二, 那徐安等人的過往,大郎也都知曉?快與我交待清楚, 不然,我要是生氣, 可不會與你善罷干休?!?/br> 沈拓道:“不說先前我也是街頭廝混的, 單說現下,他們是桃溪的閑幫無賴, 最好生事, 總要留意幾分?!?/br> 何棲輕哼一聲:“大郎將事交托于我,原來是心里有數,并非為著信我?!彼呎f邊背轉身去,薄衫輕袖, 更顯柔弱。 沈拓忙道:“我自是因為信阿圓的眼光。我知他們的過往, 卻不知他們當不當用?!?/br> 何棲倒不是真的生氣,不過故意逗他,微鎖著長眉,輕抬著下巴。沈拓借著月光看她白凈素淡的臉, 片刻后笑道:“又來嚇我?!?/br> 何棲輕笑出聲:“再不會因這事無理取鬧的。不過, 大郎既知他們的品性, 多少也要說與我知曉,也好讓我做個參詳?!?/br> 沈拓靜默片刻, 拿過何棲手中的圓扇為她趕蚊子,開口道:“我原本和他們也沒什么不同,旁個看我們,也只當我們市井奴、狗鼠輩,恨不得掩面避走。我這般告訴阿圓他們好與不好,怕也有失公允。阿圓比我聰明,看人也有獨到之處,不如一句不說,不帶自己的喜惡?!?/br> 何棲又問:“大郎也不怕我一時走眼,雇了jian滑小人?” 沈拓笑道:“實不是好人,我便偷偷尋人打他一頓,讓他知難而退?!?/br> 何棲頓時笑倒在他懷里,道:“既如此,我倒可以放開手腳,隨性而為?” 沈拓道:“阿圓只管拿主意,便是你我都走眼,還有表兄呢,那些偷懶?;?,能呆一日,也呆不了多時?!?/br> 何棲細想:確實如此,實不必戰戰兢兢、縮手縮腳的。轉眸看沈拓脖頸間一道紅痕,原來是被斗笠的系繩勒出的一個血印子,用手摸了摸:“這幾日一直在外邊跑,地上火烤似的,天天戴個斗笠遮陽,倒勒得出了血點子,疼嗎?” 沈拓摸摸脖子,道:“倒不覺得疼,倒是天熱難捱,一天下來,渾身的酸汗?!?/br> 何棲很是心疼,問道:“可有想吃的?想喝的?” 沈拓想了想,道:“阿圓要是得閑,做些木蓮凍吃,明日我去藥鋪買包銀丹草來?!?/br> 何棲笑道:“這個倒也罷,只是我們沒有井,不然,用井水浸涼,更好消暑?!?/br> 沈拓道:“有得吃便好,不需這么費事?!?/br> 何棲道:“你早出晚歸,哪得空買銀丹草,我打發阿娣去買。只等你晚間回來吃,可好?” 沈拓心滿意足地一手墊了頭,一手攬了何棲的腰,道:“阿圓,再在院里躺躺?!?/br> 何棲推他道:“當心睡著了,睡睡醒醒,更累人,老實回屋歇著去?!?/br> 沈拓嬌妻在懷,明月清清,飛螢輕繞,夜風如水,說不出舒爽涼快,實舍不得如此良辰,不甘不愿起身道:“阿圓,以后我們買個大宅,獨居一個小院,夏日便在涼榻上過夜。 也不好,鋪了席子在地上方好,涼榻不穩……?!?/br> 何棲借著打蚊子一巴掌拍在他的臉上,氣定神閑甩掉掌中的死蚊子,涼聲道:“看你造次,白白送了一條小命?!?/br> 沈拓摸摸臉,老實噤了聲,與何棲回房,扭頭看看涼榻,心道:水運若是賺錢,買宅才是首選。 . 今夏事多,天色微明,沈拓便起身準備出門應卯,看何棲睡得熟,發間似有汗意,臉頰印了一道道淺淺的席印,很有幾分可愛,不由愛憐地用手指將她一縷發絲從臉上輕輕拂開。 下床后將紗帳重塞回席子下面,阿娣早備好了一些吃食,道:“娘子吩咐多備了涼水,還有梅酒,防著毒日暑氣。 ” 沈拓接過后,又問道:“阿娣,昨日那些應工的人可有沖撞娘子?” 阿娣連忙遙頭:“不曾,他們看著兇,倒還老實,在院中都不敢隨處走動?!?/br> 沈拓放下心來,又道:“今日你也在旁看著,若有生事的,只管來告訴我?!?/br> 阿娣向來是個不拐彎的,一來得了沈拓的叮囑,二來又擔心家來的惡漢,恨不得自己有三頭六臂之能,道:“郎主放心,我定看顧著娘子?!?/br> 阿娣在那憂心忡忡,陳據更是生不如死。 方八追在他身后,小聲賠罪道:“哥哥原諒則個,實不是我不曉事,我家娘子硬要來,我又阻不住她,她一個婦道人家,也添不了什么亂,純來湊個熱鬧?!?/br> 陳據看著滌青腰帶勒著寸腰,素花青布裹著繡發,秀眉微挑,紅唇輕抿的方娘子,心道:她可不像來湊熱鬧的。 方八又笑,道:“都頭家用我,我娘子心中感激,特做了白糕來謝都頭娘子呢?!?/br> 陳據氣道:“嫂嫂何時說要用你?” 方八大吃一驚,瞪大眼,急道:“怎……怎……的不要用我?都頭娘子又不曾拒我?” 陳據怒道:“不曾明拒,便是要用你?你倒把你娘子都帶上了?!?/br> 方八笑起來:“不曾明拒,便是要用?!边€怪陳據,“哥哥又來騙我?!?/br> 陳據與他這種混人說不清道不明,問道:“你不是你娘子溫順,凡事都聽你的?” 方八連忙道:“哥哥小聲,娘子聽到我在外胡吹,要與我生氣,我連屋都不進不去,晚上便去哥哥家睡?!?/br> 陳據大怒:“你去街角睡去?!?/br> 方娘子在后頭看他二人拉扯,將細細的長眉一挑,道:“陳大狗,別欺我夫君老實,他是個白長個,又憨又傻的,你給個棒槌,他便當了針?!?/br> 陳據慢上幾步,幾欲哭出來,道:“方娘子,許是方八學得不清楚,昨日嫂嫂明說了,船上不用船娘做飯?!?/br> 方娘子笑道:“我又不是與你說道,你倒發起急來?!彼斐鍪种敢恢戈悡?,道,“你休多言,是不是,成與成,我自己與都頭娘子說去。你們這些臟漢濁夫,哪懂得我們女人家的事?!?/br> 陳據仰天長嘆:“方娘子,嫂嫂斯文,你莫要歪纏她?!?/br> 方娘子胸有定見,道:“都頭娘子定是個爽利人,不然也不會出來理事,對著你們這幫粗人發號施令,我與她定能說到一處?!?/br> 陳據求到:“方娘子不如晚幾日再來,等此間事了。嫂嫂得閑,你們談天說話會客,再沒什么不好的?!?/br> 方娘子微住了腳,掃了陳據一眼,笑道:“誰個結識人特挑忙里忙外的時節去?日后自有說話的時候。你放心我又不是一味糾纏的人,都頭娘子不應我,我便當是上門道謝的?!?/br> 陳據頭大如斗,直在肚里罵方八:娶了這么一個難纏的娘子, 里里外外一把手。 方八倒是樂在其中,還顛顛上前要與方娘子拎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