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第七十二章 晨雞啼春, 更聲迎新。 何棲等人直鬧得子夜才各個東倒西歪去睡, 好夢正酣, 隔窗聞爆竹噼啪作響, 稚童笑鬧,驚犬狂吠。 阿娣同得了一件新衣, 惟恐沾了灰,走道都縮手縮腳, 記著何棲的囑托, 在門外來回數趟這才壯著膽子敲門喚道:“娘子好睡,初一要早起供干鮮果子呢?!?/br> 何棲正散著頭發坐在床上發呆, 帳中昏昏, 隱有殘香,側耳聽了聽外間響動,伸了個懶腰,道:“又是一年歲老, 花落春來復新枝, 人老頭白齒漸搖?!?/br> 沈拓昨晚和施翎賭酒,何秀才故意讓著沈計,累他吃了許多酒,強撐了半宿, 沾床便睡。往日何棲一有響動, 他早就驚醒, 今日卻睡得石沉。何棲忍不住伸手揪了一下他的鼻子,見他毫無動靜, 不由掩了嘴悶笑。 起床撥高燈,對著菱花鏡盛妝打扮,眉染青黛,唇點紅脂,腮撲香粉,額點花鈿。黑鴉挽就拋家髻,正插如意梅花雙鵲簪,鬢斜一支流蘇釵。 阿娣在外喊了一聲,不敢再打攪,呵手跺腳等候。她家鄉野村戶,幾間草屋擠著十幾個人,吃食都不得到腹,元旦哪來得鮮果祭供,擺幾塊糕點全當應景。 如今到了沈家,和家中全然不同,不懂里面可有講究忌諱之處,因此不敢動手。眼見東方即白,耳聽千家萬戶開了院門,點了爆竹,笑語依稀,不由心中焦急。 正要鼓氣再敲門窗,便見何棲開了門俏立在那,暖暖晨光里,微微春意中,有如河畔一株將開未開的新桃,枝存新綠,瓣透微紅。 阿娣傻了眼,呆愣愣道:“娘子,你真好看?!?/br> 何棲笑起來:“怎說起登徒子的言語來?!?/br> 阿娣拿手輕抹了一下自己微干的唇,又看看自己粗躁的雙手,指甲藏了點污垢,一邊跟在何棲身后,一邊將臟泥剔凈。 沈拓沉睡、施翎與小郎酒醉也是未醒,便連何秀才昨晚錯了覺,屋中也不見響動。 何棲拿了一掛爆竹,開了院門,她是不怕這些的,倒是阿娣躬腰縮頭,火引都沒點,她已經堵好了耳朵。 爆竹一聲高一聲,夾著哪戶敲鑼聲,紅紙飛成亂紅,驅邪除疫,阿娣在那又叫又跳,跳得連何棲都忍不住笑了出來。 放了爆竹,回屋讓阿娣洗了黃梨、蜜柑,自己拿高盤各裝了龍眼、干棗、榛子、香榧,六樣干鮮果子供與天地,又在堂中備些果點,今日頑童上門,將討些吃食點心,主家是不拒的,再有些無賴裝作乞兒模樣趁著佳節上門行乞,討米討錢。家家戶戶為討個口彩,多少也與他一點米糧銀錢。 阿娣聽了吩咐,頓足叫可惜:“他們倒做得好營生,只在歲節來占討便宜?!?/br> 何棲笑道:“舊年有戶人家,家主慳吝酸刻,看那個討米的外面穿了舊衫,褡褳卻是簇簇新的,他便揪了人衣袖,又扒人領口,嚷破他是無賴行騙的,又道縱使大節,半個子一顆米都不給他。既是無賴自然要做非常之舉,那個癩漢只在他家院門前就地打滾,滿口污言咒他全家老小。兩相打罵爭吵,險些惹出一門官司來,雖被撕扯了開,到底沒過好年?!?/br> 阿娣驚得半天合不攏嘴來,拍拍胸口,道:“要是有行乞的上門,我少給些也不和他們撕虜?!?/br> “正是哩,當是買個彩頭?!焙螚c頭微笑,又指點阿娣擇了蔥、蒜、蕪荽、蕓苔、姜絲備了五辛盤,搓了素餅,滾了蛋花湯。 等到春日高升,街集鑼鼓喧囂,爆竹山響,稚童追逐嬉戲之聲飛過院墻,沈拓幾人這才個個睡眼惺松爬起來。只沈計精神,穿了新衣新鞋,荷囊里裝著歲錢,興沖沖見了何棲揖禮:“嫂嫂新年好,歲歲春在,日日開顏?!?/br> 何棲笑回:“小郎多禮,歲歲喜樂,去叫了你阿兄他們來吃五辛盤?!?/br> 沈計一愣,他不喜蕪荽等辛辣之物,伸長脖子看了眼春盤,微咽口唾沫:“嫂嫂,我只吃一口可好?” 何棲道:“不好,五辛散邪防疫迎春,要吃盡?!?/br> 沈計搖頭要嘆氣。 何棲又道:“新年伊始,不好嘆氣?!?/br> 沈計生生愣住,摸摸頭笑道:“好些禁忌,原本不想嘆氣,嫂嫂一說反記在心里了?!?/br> 何秀才吃了素餅,吩咐他們道:“大郎舊歲元旦定是去曹親家家中拜年,今歲照舊,帶了阿圓早些去拜見姑祖姑翁,再將阿翎也帶去?!?/br> 沈拓道:“岳父在家豈不冷清?” 何秀才笑道:“不需你們憂心,盧繼年年攜妻兒來見我,我們自有消遣,要坐了車去寶福寺祈福?!睂崉t是盧娘子祈福,盧繼順便支個攤兒占些和尚便宜誑騙些香客算命,何秀才則去主持那討茶喝,盧家大郎領了一串弟弟討要寺里的糕餅。 . 曹家因為開著棺材鋪,過年也仍營生。 曹九道:死人又不挑揀時日,閻王無常也不見得過節,糧酒米面家家大可先備存著,只棺材一物,不好好家家齊備。 他家隔壁的馬四娘也道:你家賣棺材的不好歇業,我接生的也不好閉戶。死的不由自己挑揀時辰,生的也不由自己定那八字。 另一鄰舍開的藥鋪,也笑道:生死兩無常,自來由天定,從來只有病隨人,不見人隨病。我家也不好關門。 因此,別家星貨買賣都停了生意,他們三家一溜開著鋪門,守了伙計。有些個避諱的,不愿大年初一的上門觸楣頭,先將別處拜了年。 曹二穿了紅袍,架著腿坐在棺材鋪中,身后停了一排的棺材,他家伙計抱怨道:“二師父不如去后院守著,您老坐在鋪中,活似個判官。別家攜老帶小從鋪前串門拜年,錯眼見了,嚇哭了好些小童?!?/br> 曹二瞪著眼,喝道:“你好肥的膽子,拿我取笑,我一手拎了你倒栽蔥投進桃溪,洗洗你的舌頭?!?/br> 伙計忙堆笑討好:“頑笑頑笑,歲節不論大小尊卑?!?/br> 曹二笑道:“可他娘鬼扯,不分尊卑?你怎不家去扯你家老娘的臊?” 伙計拱手笑:“二師父饒我這一遭,午間舍命陪師父吃酒?!?/br> 曹二一揮手,眼角都透著嫌棄:“不需你,今日我家侄兒要來家中拜年,再不少吃酒的人?!?/br> 他話音剛落,便見沈拓帶了何棲、沈計、施翎上門,一拍大腿笑道:“著啊,剛說嘴,他們就到?!?/br> 何棲福了一禮,賀道:“二伯公春來萬事新?!?/br> 曹二撓撓后脖頸,他粗椏枝杈,實不擅長應付何棲這種嬌滴滴小娘子,搓搓手道:“侄媳別多禮,鋪中陰森,都是死人睡的壽器,別驚著你。大郎領了你媳婦見我阿娘,然后我們好生吃酒?!?/br> 曹沈氏今日打扮一新,許氏還要往她頭上插花,曹沈氏笑道:“阿許用心不好,定是嫌我平日待她刻薄,要將我打扮成老妖怪供人取笑?!?/br> 許氏叫屈:“婆母冤枉了我,今日別家不上門,大郎定來,打扮得精神,好讓侄媳賀歲?!?/br> 曹沈氏拍腿佯怒道:“再沒冤枉你的,侄孫媳家來一看,昏慘慘屋內,坐了一個戴紅花的老山魈。他們好意拜年,卻要吃一頓驚嚇,可憐得很?!?/br> 許氏與大小簡氏等人笑不可支,許氏兒媳抿嘴:“祖母倒拿自己取笑?!?/br> 曹九坐在廊下搖椅那把玩著兩枚核桃,春光穿廊,春風細細,瞇了眼從窗外看了眼傴僂的老妻,倒想看看她戴花的模樣。嫁他時,也是顏色鮮好、桃腮含春的小娘子,拿扇子擋了臉,雙眸點漆,看他一眼又嬌又俏又帶了點羞。 何棲一進后院,小簡氏早聞聲出來攜了她的手,先拜了曹九又拜了曹沈氏,再拜許氏等人時,許氏與大小簡氏均笑道:“侄媳太多禮,三拜合一拜?!?/br> 何棲依言照做,笑道:“阿爹知曉后,少不得要數落我沒規矩?!?/br> 曹沈氏安慰道:“不讓你阿爹知道?!彼圆[了瞇眼,見何棲胸口戴著瓔珞,正是自己所送。心中更是高興,笑得歪了嘴。又道,“你隨大郎來家拜年,親家公一人在家冷清?!?/br> 何棲依坐在曹沈氏身邊道:“阿爹與知交去了千桃寺,與主持吃茶?!?/br> 大簡氏忙道:“今日千桃寺不知多少熱鬧,寺中要做法會,好些人家天未亮就去寺中許愿祈福?!?/br> 小簡氏也點頭:“好些富戶信徒還做布施,這些年年景好,倒不顯,年景不好時,寺中聚了不知多少揭不開鍋的貧家窮戶?!?/br> “既是添功德,不論年景如何,都是心意?!焙螚?,“施米、施財、施法都是修行好意?!?/br> 許氏壓低聲音:“茍家原本每年都要與寺中好些銀錢,他家茍老一去,倒把這善緣給斷了?!?/br> 何棲心中一嘆,道:“他家一分家,散沙一盤,各自有各自的主意,各自有各自的算盤,哪里還會依著從前行事?!?/br> 大簡氏道:“繩子擰不到一股,力使不到一處,可不是什么好的事?!?/br> 曹沈氏撇嘴斜眼:“大過年的,怎說起這些爛肝臭肺的玩意,治死了這么多人命,一腳踩進佛堂也不嫌心慌?!?/br> 何棲笑道:“姑祖母所言甚是。信佛的非是行善人,行善人未必敬著神明?!庇洲D開話道,“大郎來了一晃眼不見了人影?!?/br> 曹沈氏笑起來:“定是被拉去吃酒了,我們休管他們,由他們混吃,一年也只歲節痛快?!?/br> 何棲笑:“姑祖母不知,除夕家中備了一壇好酒。阿翎想多賺些酒喝,要與大郎藏鉤賭酒,結果想喝酒的一直贏,不想喝的一直輸?!?/br> 曹沈氏瞇眼樂了:“叫阿翎午間放開喝,家中好幾個酒鬼,再不少好酒的?!?/br> 第七十三章 午間吃酒許氏將何棲摁在曹沈氏左手邊的位置, 道:“侄媳只陪著婆母?!?/br> 何棲哪肯就座起身推辭, 曹沈氏拉了她的手道, 道:“你坐著陪陪老婆子, 她們一年到頭對著我這張老臉,絮煩得很, 難得有個時日不必相對,你就如了她們的意?!?/br> 何棲笑道:“姑祖母與伯娘親厚, 才開得這些頑笑?!?/br> 曹沈氏笑道:“人老了, 就喜歡看你們鮮活水靈的娘子?!庇謱螚?,“我年輕也愛紅妝, 四時新衣, 時興首飾,可恨只生了三個猴崽,沒有養下嬌花來?!?/br> 小簡氏討好道:“別家想要小郎君還不得呢,桃溪水里溺死過好些女嬰?!?/br> 曹沈氏斥道:“大節下滿口死啊活的?!彼f了小簡氏, 自己卻不避諱, “一樣的米就養出這些不如鬼的來,沒個人味。不過,我生得老二后,就歇了養小娘了的心?!?/br> 曹沈氏心有余悸拍拍胸口:“同胞兄妹, 若是生得老二模樣, 可怎生好?黑紅透紫, 直眉赤目。老二還能哄騙個阿簡這樣的媳婦回來,小娘子從哪拉個冤大頭當郎子?懷了老三時, 日日掛心,生怕懷了個小娘子,還去千桃寺許愿放生呢?!?/br> 何棲明知失禮還是笑出來,道:“姑祖母再莫說笑,哪有這么埋汰二伯父的?!?/br> 曹沈氏自己也笑,又握著何棲的手道:“阿圓與大郎都生得好模樣,將來無論男女,定是討喜可心?!?/br> 不等何棲答話,大簡氏執壺為曹沈氏斟酒,道:“婆母還說呢,一樣骨rou,只把郎君生得有如赤發鬼,當吃一杯酒?!?/br> “怨我怨我,累阿簡不得俊俏夫君?!辈苌蚴闲⒚劬骑嬃?。 女客在里間高興,外間沈拓他們杯觥交雜,更是盡興,施翎吃得面色潮紅,還假惺惺道:“哥哥嫂嫂平日看管得嚴,我肚中酒蟲,瘦成了條?!?/br> 曹三起哄道:“你今日只管放開肚皮,侄媳再不管你?!庇中敝?,歪著身對沈拓道,“大郎要不要與媳婦討個旨來?” 沈拓笑道:“娘子哪會不通情理?!?/br> 曹英醉眼半掀,道:“表弟可別說嘴,我可要叫使女去問弟媳的?!?/br> 沈拓也有幾分醉,吃他一激,道:“表弟只管去問?!?/br> 曹英真個喚了伺候的丫環,讓她入里間討話,小丫環偷著樂快步繞內一福,對何棲道:“都頭娘子,都頭不敢吃醉,我家阿郎嫌不夠盡興,問娘子讓不讓都頭吃酒呢?” 他們里外兩桌,中間不過素面四曲屏風斷隔,一言一語聽得清楚,傳話不過為了取笑。曹大拍桌笑夸:“好丫頭,要給她賞錢,學得好話?!?/br> 何棲聽得仔細,執了酒杯笑道:“家中不讓吃酒,來姑祖母再不讓吃,怕要落個河東獅的名頭,家中良友不至,親朋不往?!?/br> 小簡氏笑道:“侄媳與婆母最會拿自己打趣?!?/br> 曹英媳婦因自家夫君攛掇的,拿了一杯蜜水歉然道:“弟媳莫怪,夫君吃醉生事,我有身孕只得水代酒向弟媳陪罪?!?/br> 何棲道:“嫂嫂切莫多禮,親戚往來親厚才這般頑笑打趣?!?/br> 大簡氏卻是一拍桌子,道:“他們可惡,我們吃我們的,他們吃他們的,倒來鬧我們。侄媳賢惠,我卻要吼上幾聲?!彼呎f邊過去,一插腰指了曹二道,“你們可別欺了侄媳好性,把大郎灌得紅頭脹臉的,還討旨呢?自個吃去?!?/br> 她一通發作,曹二頓時歇了氣,小聲道:“吃酒吃酒,不與母大蟲計較?!?/br> 施翎吃驚道:“原來二伯天不怕地不怕,只懼二伯娘?!?/br> 曹二一張蒲扇大手,兜頭就給施翎一下,粗聲道:“與婆娘計較算屁的好漢,她們泥捏的,一指就倒?!?/br> 何棲在內笑得差點拿不住杯箸,從來只聽夸小娘子生得弱,有如水做的,到了曹二嘴里,卻是泥捏的,只和了水。 大簡氏也是哭笑不得,笑道:“生得不好也罷,我只嫌粗得狠?!?/br> 小簡氏捂了嘴湊近大簡氏耳邊,低不可聞道:“嫂嫂真個嫌?” 大簡氏一時尚未解,起身時才回過味來,硬灌了小簡氏好幾杯酒,道:“真是不學好,學得這歪話,趁著歲節洗洗你這舌頭,博個一年的耳根清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