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
此時的趙玠已年逾不惑,以一人之下的左相之尊攪動舉國風云近十年,熟稔于對天下大勢落子布局,開口能舌戰群雄,能提筆能滌蕩人心,在許多人眼中都是個坐地鼎般穩如泰山的人物。 以往無論面對什么樣驚心動魄的場面,他都能端著一身清風雅正的從容,談笑間萬事游刃有余。 可面對這個險些失之交臂的兒子,左相大人實在從容不起來,又想哭又想笑,幾乎可說是狼狽失態了。 倒是傅凜出人意料地沉靜,雖有那么幾個瞬間,他的神情略有動容,卻俱是一閃而逝,并不激烈,與趙玠相比就稍顯冷淡。 沉默片刻,傅凜再度繃著臉看向趙玠,無比耿直:“若你指望我會與你抱頭痛哭,請恕我無能為力?!?/br> 趙玠聞言微怔片刻后,再度重重以掌抹面,而后徐徐揚唇,眼角每一絲淺淺的笑紋里都藏著如釋重負的愉悅。 “足夠了,這樣就足夠了?!壁w玠迭聲道。 不必非要驚天動地的恫哭相認,就這樣平和地對桌而坐,像新認識的朋友,彼此間一點點熟稔起來,一點點將這漫長二十年的隔閡消弭。 這就足夠了。 **** 其實葉鳳歌與傅準、孔明鈺一道出了少府官驛后,并沒有走多遠。 左相趙玠突然出現在少府官驛,又紅著眼眶神情復雜地凝視著傅凜,任傅準與孔明鈺再心大,也約略猜到了事情的大概,哪里還有心思去玩樂。 而葉鳳歌也記掛著傅凜,不知趙玠會不會說出什么叫他難受的往事來,一時連說話的勁頭都提不起來。 各懷心事的三人蔫頭耷腦地在少府官驛外不遠處的街口盤桓許久,直到看著左相府的馬車從那頭駛出來,這才心照不宣地急急又往回走。 回到少府官驛后,三人直奔傅凜暫住的那間房,推門就見他一臉無事地回頭望過來,這才齊齊松了口氣。 經過這么一出,大家都沒了玩樂的興致,傅準似乎有些心事,偷瞄了傅凜好幾眼,末了卻還是什么都沒說。 孔明鈺雖私下里玩心重,卻是個有分寸的,并沒有因為好奇就胡亂打聽。 她看出傅凜似乎想單獨與葉鳳歌說話,便懶搭搭站起身打了個呵欠:“左右也沒什么事,我回房睡會兒,晚飯別忘了叫我?!?/br> 語畢,也不等誰答話,順手將恍兮惚兮的傅準也給拖走了。 **** 風和日麗的春日午后,有溫柔陽光透窗而入,鋪了一地金暉。 房中只余葉鳳歌與傅凜二人之后,傅凜終于松下繃了將近一個時辰的肩膀,挨挨蹭蹭將凳子挪到葉鳳歌身旁,與她親密抵肩。 對于趙玠所說的那些陳年往事,傅凜自不會瞞著葉鳳歌。撿著要點將那些破事轉述一遍后,他將右臂長伸在桌上墊著自己的腦袋,側臉覷著葉鳳歌,笑得無奈。 “若是左相大人早些探明你的身份,必定就將你從傅家帶走了,”葉鳳歌心疼又感慨地笑笑,指尖挑起散落在他額面的一縷發絲,“那你也不會受那么多委屈?!?/br> 說完,她溫柔地替他將那縷散發攏好。 傅凜卻張口叼住她的指尖,不滿地瞪她,口齒含混道:“那我不就遇不上你了?我不干?!?/br> 葉鳳歌輕笑嬌斥:“你給我撒手……不是,松口!什么毛???怎么動不動就咬人?!?/br> 就這樣笑著鬧著,往事便如過眼云煙,淡淡散在了三月春風里。 對傅凜來說,過往種種的艱難不易、委屈陰霾,從葉鳳歌跟在妙逢時身后走進桐山宅子的那一日,就已得到了最好的補償。 **** 笑鬧過后,葉鳳歌也學著他的模樣,將手臂長伸在桌上墊著腦袋,與他四目相對。 兩張年輕的面龐之間只隔著約莫一掌寬。 四下靜謐,陽光碎碎落在兩人的發間、眼底,目光交纏,呼吸相聞。 這便是浮生靜好的馨寧了吧。 “他想讓我去左相府住?!备祫C輕聲道。 葉鳳歌笑笑:“你答應了么?” “這種事我能答應嗎?”傅凜瞪大了眼,理直氣壯,“當然要等你回來先問過才行啊?!比ゲ蝗プ笙喔?,這事得以夫人的意見為先。 “你就這么跟左相說的?” “啊?!?/br> 葉鳳歌低低哀嚎一聲,將臉埋進自己的臂彎里,抱怨似地嘟囔道:“完了,左相多半以為他兒子倍受我的欺壓?!?/br> “你管他怎么想呢?難不成他管天管地,還管人家夫妻兩個誰壓誰?”傅凜不大著調地安慰道。 葉鳳歌抬起紅臉嗔他,他卻又及不正經地補充道:“爺高興給你壓,你想怎么壓就怎么壓……嗷?!?/br> 被踹了。 “那,陛下突然宣召你,是不是左相的意思?你問過嗎?”葉鳳歌突然想起這個,便隨口問了一句。 傅凜道:“問了。他說是陛下自己想見我。一則是想談談改良戰艦與火炮之事,二則是陛下有些私事想與我敘敘?!?/br> 說到這個,傅凜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葉鳳歌抬起指尖點上他的眉心,輕輕將那蹙攏的眉峰揉開,口中嘀咕道:“你從前與陛下并無交集,敘的哪門子私事?” 傅凜像只被捋順毛的大貓,舒服地瞇起眼,跟著嘀咕:“我也這么說。這陛下,我一早就覺得怪里怪氣的?!?/br> “得虧沒旁人,若叫人聽去你這話,沒你好果子吃,”葉鳳歌沒好氣地笑著在他臉上戳了一下,“怎么怪了?” 傅凜抬了抬下巴,嘀嘀咕咕解釋道:“你忘了?還在桐山時宣旨官就說,陛下知道你與我是焦不離孟的,也知道閔肅得一直在我左近我才踏實,特允你們與我一道進京。那時我就覺得古怪,她怎么像是什么都知道?!?/br> “趙……嗯,就是那個左相,”即便趙玠并不在場,傅凜還是沒法立刻就脫口稱他一聲“爹”,“他說,他也是年初才知,陛下早在幾年前就知道我,還派了人在臨州六城時時打探著我的動向。又說我與那位陛下之間有什么淵源。不過他也就只知道這么多了,旁的事還得等面圣時陛下自己開口?!?/br> 他這么一說,輪到葉鳳歌皺起眉了:“莫不是陛下早知你是左相大人的兒子,于是偷偷派了人打探你的事?不對不對,這沒道理呀?!?/br> 延和帝稚齡為儲,趙玠是先帝為她擇定的羽翼之一,一路護持她從儲君到帝位。對延和帝來說,于公,趙玠是她的親信智囊;于私,趙玠又亦師亦長。若她早知傅凜是趙玠的親生兒子,不至于故意瞞著趙玠好幾年都不說的。 “哎呀,慘了!”葉鳳歌做出略微浮夸的驚慌狀,“若陛下看上你,要招你為帝君,那……” 這其實是極不著調的笑鬧渾話了。 便是葉鳳歌出身尋常,也知天家招帝君自有嚴謹規程,絕不可能只一道語焉不詳的圣諭就將人喚到京中來的。 傅凜倏地趨近,在她唇上啄了一記:“放心,爺寧死不屈?!?/br> “不不不,你屈了吧,”葉鳳歌瞇著眼笑得直蹬腿兒,“到時你就在京中安享榮華富貴,我呢,就自個兒回桐山去。反正如今我有田有宅有銀子有鋪子,餓不著?!?/br> 傅凜咬牙哼道:“你這沒良心的小蝴蝶,會不會算賬的?沒聽過什么叫坐吃山空嗎?勸你好好將我收著,才有人一直給你賺錢讓你可以大口吃rou?!?/br> 小蝴蝶是什么玩意兒?葉鳳歌疑惑地眨巴眨巴眼睛,最后決定這個不重要。 “你傻呀?我有錢!”她嬌聲悶笑,眼兒都成月牙了。 “到時我獨自回了桐山,只需稍稍放出點風聲,少不得有十個八個俊俏兒郎蜂擁而至。我全收了,像宿大娘安排大家輪流當值那樣,每天派幾個出去做事賺錢,派幾個打理田地藥圃和鋪子……再挑個最好看的,留在家里給我研磨鋪紙,捏肩捶腿;天熱就給我打扇遞茶,天冷就乖乖給我暖……” “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真是欺人太甚?!?/br> 傅凜猛地站起身來,打橫抱了她就往內間走:“你說的這些事,爺一個人就能做到?!?/br> 見鬼的十個八個俊俏兒郎!不可能有比他更俊俏的了! 在一陣悉悉索索的響動后,傅凜痛苦而不失幽怨地哀聲道:“你故意的是不是?” 宜州花結!又是那作死的宜州花結! 葉鳳歌幸災樂禍地笑到打滾:“是啊,故意的啊?!?/br> **** 原以為皇帝陛下日理萬機,只怕少不得要等上十天半月才能面圣,哪知次日上午便有內城近侍前來傳話,說陛下于三月十八下午設宴甘泉宮,宣傅凜與葉鳳歌同去。 趙玠那頭顯然也得了消息,隨后就派了得力的人來到少府官驛,幫著二人做面圣的一應準備。 當然,能準備的無非就是衣著、言行、儀禮規程這些瑣事,旁的事就連趙玠也幫不上太多。 畢竟,除了改良戰艦或火炮之事外,延和帝召見傅凜的另一樁隱情究竟為何,除了她自己,誰也不清楚。 第九十章 延和十四年三月十八下午,傅凜與葉鳳歌奉詔進入內城,閔肅以傅凜護衛的身份,破天荒地也被允準同行。 正申時,三人在宮侍的引領下步行前往甘泉宮。 甘泉宮地處內城西南隅,位置較偏,在內城中所有稱得上“宮”的建筑里,屬于布局精巧但規模偏小的一座。 這座宮室地處偏僻,日常出入實在稱不上便利,因此甚少受到歷代帝王的青睞,建城至今至少有三五百年都是被閑置的。 奇怪的是,到了延和帝一朝,這座被閑置到近乎荒廢的偏僻宮室似乎突然成了什么風水寶地,得到了非同尋常的重視。 據說,延和帝親政那年做的頭一件大事,就是下令重新修繕甘泉宮,并將其定為日常起居之所。 從那以后,這十年來,延和帝下朝后的泰半時間都在甘泉宮內度過。 這事簡直可說是匪夷所思,至今也無人猜透其中的圣意玄機。 當然,這些近乎皇家秘聞的消息,都是趙玠派去協助傅凜與葉鳳歌做面圣準備的人透露給他倆的。 傅凜在外從來都是波瀾不驚的冷淡模樣,一路面無表情、目不斜視,沒有尋常人初次面圣的拘謹或雀躍,也沒有半點好奇。 倒是葉鳳歌,總是忍不住趁前頭的引路侍者沒注意時,頻頻以探究的目光四下打望。 這里雖地處偏僻,地勢卻高,在內城中是個視野極佳之地。 宮門前的道旁兩側都有略顯突兀的高大樹木,看枝干都該是百年以上的老樹,枝葉扶疏繁茂,幾乎將這條進甘泉宮的必經之路上空遮得密不透光—— 極適合供人藏身。 待走到甘泉宮南面的小側門時,葉鳳歌不經意一抬眼,就瞧見外墻上的十字孔,頓時美眸大張,驚訝到心如擂鼓。 不知為何,這座宮室的許多細節都給她一種詭異的熟悉之感,讓她心中生出個有些荒唐的揣測。 莫非,皇帝陛下她竟也…… 她若有所思地偷瞄了身側的傅凜一眼,惹得傅凜疑惑又無辜地看過來。 不過引路侍者就在前頭不過五步遠的位置,葉鳳歌不好在此時與傅凜交頭接耳地妄言自己荒唐的猜測,于是她使勁眨了眨眼睛,希望以此傳達自己此刻的心聲。 奈何傅凜并未與她心意相通到那等地步,望著她的眼神愈發茫然了。 葉鳳歌見狀,只能無奈地撇撇嘴,放棄以眼神與他溝通。 內城是天子的地盤,閔肅能被允準隨行入內已是破例,自然不能再如平常那樣任意藏匿行跡,只能老老實實跟在傅凜與葉鳳歌的后頭,這可把他難受壞了。 剛毅的面龐別扭緊繃,高大的身軀在行走間顯得極不自在,稍不留心就要同手同腳,也是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