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
被積雪妝點的宅子看不見太多華麗色彩,卻又是另一番清雅矜持的風貌。 院中大樹的枝丫銀裝素裹,瞧不見半點旁的顏色;精心排布過的碎石小徑被積雪覆蓋得沒了痕跡,廊下長椅扶欄上也鑲了一溜瑩白的雪條。 “桐山的冬日,比臨川還冷些,”傅準轉頭望著院中,清澈的眸中泛著明亮的水光,“大哥的身子受得住嗎?” 尚有稚氣未褪的少年輪廓無比柔軟,覆了一層哀傷又柔和的心事。 葉鳳歌有些感慨地勾起了唇角。 她來這宅子快八年了,在她的印象中,這似乎還是頭一回,有傅家的人這樣情真意切地過問傅凜的處境。 “最初那兩三年的冬天他過得是挺難,稍沾些風便要高熱迷糊好幾日,因此入冬后就只能在主屋寢房里窩到開春,”她淺聲娓娓道,“不過,等他長到約莫有你現今這么大時,就漸漸好起來了?!?/br> 傅準收回目光,眼簾低垂,邊走邊道:“頭幾日你們還在清蘆時,我聽宅子里的人說了許多事。早年那些老仆們對大哥的事不上心,怎沒人回臨川報家主處置呢?” 葉鳳歌以眼角余光瞥他一眼,若有所悟地笑笑:“從這里往臨川去,一來一回少不得一兩日。那些老仆抱團得很,若我再出門,便沒人護著他了?!?/br> 況且,她那時不過是個初來乍到的客居侍藥,即便到了傅家家主面前,對方是信她的一面之詞,還是更信留守自家別業多年的老仆? “不過也就只頭兩年是這樣,之后老太君讓宿大娘過來接手后就再沒有那樣的事了?!?/br> “老太君到底是老太君,大事不糊涂的,”傅準抿唇點了點頭,又問,“可是,我記得大哥向家主請自立門戶那年還不到十六。這樣著急,是因為家中沒有按時送月例花銷和米糧過來嗎?” 按照大縉律,十六歲才算成年。 尋常殷實人家的孩子自立再早,也會等到十六之后。而世家大族的公子姑娘們,因家中供養不缺,很多人終其一生都是依附在家族蔭庇之下的。 譬如三姑娘傅淳,便是還在臨川城防衛戍校尉任上的那幾年,都沒有主動提過自立門戶的要求。 葉鳳歌搖搖頭:“這倒沒有。臨川大宅一直按月足數送來銀錢米糧,并未短缺過?!?/br> “那大哥為何還要那樣辛苦,冒著沒飯吃的風險早早靠自己去打拼?” 照規矩,自立門戶之后,桐山這宅子的賬面盈虧就需自理,若運氣不好遇上什么岔子賠個底兒掉,傅家大宅的中饋也是不會再貼補的。 葉鳳歌看著傅準為兄長不平的目光,柔柔笑道:“他有他的傲氣,也有他的不得已?!?/br> 她不好當著傅準的面講他母親與兄長之間的種種,話就只能說成這樣了。 “以往母親和家主都說送大哥到這里來是養病的,若這回三堂姐沒有答應帶我同來,我還不知大哥竟這樣難?!?/br> 傅準語帶哽咽,突兀地停下腳步轉身面向廊外,舉起雙手使勁揉臉。 站在他身后側方的葉鳳歌分明瞧見他拿尾指指尖偷偷抹掉了眼角淚痕。 “七公子不必傷懷,”葉鳳歌望著他的背影遲疑了片刻,心軟輕嘆,出言安慰道,“再難,他也熬過來了?!?/br> 她的傅小五,是這世上最最堅不可摧的好兒郎。 所有惡意與冷漠,痛苦與艱難,都沒能阻止傅五爺強悍生長。 傅準胡亂抹了抹臉,重重點頭嗯了一聲,轉過身來,微紅的眼滿目誠摯地望向葉鳳歌。 他鄭重地執了謝禮:“鳳姐兒,多謝有你一直照顧他?!?/br> 葉鳳歌趕忙伸手攔下他行禮的動作,無奈地笑笑:“原就是我分內之事。再說也沒照顧太多,反倒是他顧著我多些。七公子這樣多禮,是要叫我也跟你大哥一樣羞得躲起來嗎?” 傅準愣了愣,旋即訕訕撓了撓頭,笑了。 兩人重新舉步,緩緩走在廊下。 “鳳姐兒,”傅準偏頭覷了她一眼,“三堂姐說你會成我嫂子,是嗎?” “我想,是的吧?”葉鳳歌挑眉回視他,“七公子有何指教?” 傅準歪著腦袋認真地想了想,叮囑道:“那你們成親時,別忘了派人到臨川來請我?!?/br> “好?!?/br> 走到北院拱門下時,傅準止步:“鳳姐兒,你在廊檐底下等我片刻?!?/br> 葉鳳歌不知他想做什么,卻沒多問,只是喚了一名小竹僮取了傘來遮住他些。 傅準心無旁騖地蹲在雪地里,拒絕旁人的幫忙,親手在拱門旁邊立起了個不大不小的雪人。 他的手被凍得發僵發紅,回頭笑望葉鳳歌時,澄澈的眼神卻無比堅定。 “嫂子,你跟我哥說,往后,我也會護著他的?!?/br> **** 待葉鳳歌折身回到書房,傅凜還在屏風那頭“鳩占鵲巢”。 葉鳳歌走到書桌前,伸手捏了捏傅凜的耳垂:“還尷尬呢?” 她才從外頭回來,指尖微涼,沁得傅凜微微瑟縮了一下。 傅凜握著她的手拉進懷里,按著她在自己腿上坐好:“怎么去那么久?” 葉鳳歌笑著穩了穩,任由他捂著自己冰涼的雙手搓揉一通。 “他同你說了些什么?” 葉鳳歌笑覷他:“七公子么?他在北院門外給你堆了個雪人兒?!?/br> “什么玩意兒?”傅凜詫異地蹙眉,“這小子腦子怕不是……” 葉鳳歌噙笑在他肩上拍了一記:“你弟弟護你得緊呢,你還在背后說人?!?/br> “他護我什么了?”傅凜抬了下巴,狀似冷淡地哼道。 “三姑娘有沒有跟你說,七公子來之前是被打了一頓的?”葉鳳歌懶懶將頭靠在他肩上,小聲道。 “說了。但傅淳沒說他作了什么死才挨的打?!?/br> “你這破嘴,”葉鳳歌嬌嗔地甩他個白眼,“他是聽說尹家姐弟惹你生氣才被趕走,就背著家里大人,攛掇尹華茂拿著傅家的帖子往靠海的陵州府去了?!?/br> 傅凜“嘖”了一聲:“讓尹華茂去陵州府做什么?投海自盡???” 葉鳳歌忍俊不禁:“七公子說,夏日里陛下命人籌備了一支船隊,由鴻臚寺賓贊王頤大人帶隊,要出海三年探訪海上各國去建立邦交。雖后來為著沅城方向突起戰事才暫時擱置,但一直在招募跟船小侍,待戰事停了想必還是要出發的?!?/br> 這支船隊寶船二十艘,少府只撥了少量船工與侍者隨行,其余人員缺口須由王頤自行招募填補。 沅城海上戰事初起時,沅城水師被一路壓著打,王頤約莫也是擔心海防要破,便奏請陛下允準,將最初招募的那批人先行遣散。 到如今沅城水師那頭有了轉機,王頤自是立刻重新招募??墒逻^兩三月,之前那些人中有一部分因各種變故沒法再應招,他便只能緊急向各州府派發征召文書。 傅準從自家三堂姐那里得了這消息后,就偷偷告訴尹華茂,“你惹了那樣大的事,我家不敢留你,也不可能放你回自家,漕幫和江湖上又那么多人盯著你,這都成死局了。不若你去王大人那里應個差遣,待三年后再回來,誰還記得你這號人?再說了,王大人這趟出海那是代行天子威儀,若你運氣夠好,說不得回來后還能得個什么封賞,那就更沒人敢動你了”。 這招挺損的,道理上卻又叫人挑不出太大錯處。 以尹華茂現今的處境,無論留在臨州還是去中原別州,都會面臨漕幫那眾江湖人的暗中報復,一不小心還可能將傅家拖下水,所以他是留不得也沒處去,眼見著一輩子都要廢了。 傅準給的這主意,對尹華茂來說雖是一條險峻的路,卻到底還有點生機。 “你倆可真是親的兩兄弟,”葉鳳歌好笑地哼道,“看著人畜無害的傅七公子,下起黑手來,同你還真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他還‘好心’地派人‘護送’尹華茂去陵州府呢?!?/br> 分明就是怕尹華茂半路改主意,派人押著去。 傅凜總算回過神來,清了清嗓子,狀似不屑:“這關我什么事?同他堆雪人又有什么關系?” “他堆了那個雪人在北院門口,說那是他,”葉鳳歌捧住傅凜的臉揉了揉,笑得百感交集,“他說,往后他也跟我一樣,一直護著你?!?/br> 傅凜驀地燙紅了臉,眼尾有可疑的水氣。 見葉鳳歌疑惑打量,他撇開臉忿忿咬牙,輕輕晃著腿將她蕩來蕩去。 “那小子看著才蘿卜丁兒點大,心機也太深了?!?/br> “你別瞎晃,”葉鳳歌趕忙攀住他的肩膀,笑瞪他,“他這么坑尹華茂,還不就是想替他敬愛的兄長出氣?!?/br> “爺自己不會出氣啊要他幫?真是莫名其妙,”傅凜終于不晃了,猛地將臉藏進葉鳳歌鬢邊,嘀嘀咕咕道,“我都想好怎么在那圖紙上坑他了!他這樣,叫我還怎么好意思下手?!?/br> 葉鳳歌雖看不見他臉上的神情,卻能聽出他嘀嘀咕咕沒好話的嗓音里,分明有一種幼稚的愉悅與歡欣。 這種來自家人的毫不講理的維護,是年少時的傅小五偷偷渴盼,卻從未得到過的暖。 如今,他的弟弟用這樣莽撞胡來的方式,圓了他年少時以為此生永遠不會成真的夢。 作者有話要說: 悄悄捉個蟲…… 成親不遠啦,完結也不遠啦。接檔新文《童養婿》了解一下?^_^如果大家看了文案覺得還湊合,就請抬起你們尊貴嬌嫩的小手,輕輕點個收藏先? 第七十九章 之后的幾日,傅凜一改晚起的習慣,每日天不亮就起身,辰時過半便與葉鳳歌一道進北院書樓去專心繪制州府藏書樓院的藍圖;午后則去小工坊,與孔明鈺及匠人一同琢磨用銅芯鐵鑄造火炮及改良新式戰艦的事宜。 有了傅凜的默許,傅準每日午后便也跟去小工坊,在傅凜身后像個小尾巴似的。 銅芯鐵最早是孔明鈺在孔家工坊無意間得出的產物,雖孔家也用銅芯鐵鑄出了少少一些物件——譬如裴瀝文輾轉托人買回來送給傅凜做生辰賀禮的那套規尺——但因尚未找出法子處理初冶銅芯鐵中的那些雜質,孔家便沒有將它進一步運用于實處,因此銅芯鐵的事在外間并沒有太大風聲。 州府官學也設有匠作相關的課業門類,因此傅準在匠作一門上有些底子,但大都止于書本,少踐行,對實際運用中的許多問題一知半解。 如今他有了機會跟著在小工坊內進進出出,旁觀著自家兄長與孔明鈺的一次次推演與實證,心中對自家兄長的崇敬更是一發不可收拾,對自己將來要走的路也愈發堅定起來。 私下里傅準與三堂姐傅淳談過好幾次,希望傅淳不要盲目聽從家主的指示從兄長這里拿走圖紙,可傅淳似有難言之隱,始終沒有在傅準面前松口。 **** 五日后,傅凜如約將繪制完成的州府藏書樓院藍圖及機關圖交到傅淳手中。 端坐在正廳客座上的傅淳接過裝了圖紙的木櫝后,沉吟良久。 “陛下派了特使,將于正月二十之前抵達臨川,督辦州府新建藏書樓院,這事你知道了嗎?” 臨川城的大致格局仍保持數百年前建城之初的舊貌,今次州府新建藏書樓院,算是幾百年來第一次大興土木,此事不單在臨州六城萬眾矚目,甚至驚動了京中朝廷。 主座上的傅凜淡淡頷首,從容地端起手邊藥茶:“前日裴瀝文來說過了?!?/br> 傅淳瞥了他一眼:“陛下欽點的特使是寶成郡主,屆時她會與府臺大人及州府匠作司官員一道擇定建造藍圖?!?/br> “你想說什么?”傅凜抿下口中的藥茶,眼皮都沒掀一下。 “這里頭裝的都是你的心血,”傅淳收回目光,眼簾輕垂,神色凝重地以指尖撫過木櫝的盒蓋,“你甘心?” 畢竟寶成郡主是領陛下諭令而來,這就意味著,只要能將藍圖遞交上去,無論最終是否被擇定,藍圖繪制者的名字都有機會直達天聽。 這般露臉的機會可謂千載難逢,若運作得宜,勢必會扶搖青云。 傅凜冷冷淡淡地勾了勾唇:“若我說不甘心,你會將圖紙留下?即便你想這么做,你也不敢?!?/br> 他與這位三堂姐雖有好些年沒來往,但因前幾年傅淳所擔之職還算緊要,他對她的動向多少有些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