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靈光乍現的葉鳳歌雙眸被驚喜的光芒點亮,當即就想回屏風那頭去開始動筆了。 不過,“不問自取”的事她還是做不出來的。 “那個,五爺啊,”她雙手背在身后,笑得諂媚至極,嗓音簡直甜得能絞出蜜汁來,“我有個大膽的想法,不知……” 傅凜見狀,腦中立時警鐘嗡鳴,殘困全消。 突然這么諂媚,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經主意。 他倏地坐起身來,不動聲色地將那狐裘拉高裹住自己,警惕地望著她:“你不會是打算,將我畫進那畫片兒里……吧?” 心中的小九九被戳穿,葉鳳歌雖滿臉赧然羞紅,卻笑得更甜了,使勁點點頭:“嗯?!?/br> “你這想法果然大膽!”傅凜又好氣又好笑地瞪她。 那本《十香秘譜》他雖只看過一回,可他記性好,腦子也靈光,稍稍推敲,就知她若要拿自己入畫,不出意料的話,必定就是第四卷那位花心浪子無疑。 那位花心浪子從容游走在颯爽的江湖女俠、端方的公府姑娘,以及美艷的酒坊東家之間……幾年后事跡敗露,被這三位得知真相的姑娘聯手買兇,閹了。 真是個可怕的故事。 葉鳳歌皺了皺鼻子,不死心地追問:“當真不給畫?一點商量的余地都沒有?” 許是因著有求于人,她的眼神自然而然地軟成一泓秋波。 明知她這是“卑鄙jian詐”的伎倆,傅凜的頰邊仍是猛地躥熱,不爭氣地被鬧了個大紅臉。 其實,若不是第十卷那位的下場實在太慘絕人寰,他是不會拒絕她這請求的。 畢竟,她難得用這般模樣纏著向他討要什么,諂媚得整個人都散著蜜味,簡直讓他有些招架不住。 他喉頭滾了幾滾,扭頭不再看她,硬聲硬氣道:“若是第四卷的那位,沒得談!” “你什么鬼腦子?第幾卷的哪一位都記得清清楚楚?究竟看了幾……”葉鳳歌說著說著就想起自己這是有求于人呢,忙收住訓人的嘴臉,重又笑得蜜蜜甜,“怎么會是第四卷那位呢?不會不會,我有分寸的?!?/br> 她有分寸個鬼,方才腦子里閃過的第一個念頭還真就是第四卷那位。 見傅凜掀開狐裘似要下榻來,心虛的葉鳳歌殷勤地上去扶他:“不畫第四卷,真不畫。咱們五爺這般風采,怎么的也該是第十卷那位俊美的國師??!” 之前她一直很羞于同他細談《十香秘譜》的事,可此刻猝不及防被他揭了底,她反倒有種“破罐子破摔”的扭曲坦蕩,索性就這么硬著頭皮不要臉了。 傅凜下榻穿好鞋站定,低頭瞧著攙在自己小臂上的纖細手指,死死抿住即將飛揚的唇角,忍笑板著臉,拉開她的手,大爺似地往書桌走去。 葉鳳歌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后,不遺余力地游說道:“要不,我拿了潤筆費以后,分你一半?你就當做筆小生意?” “爺不缺錢?!备祫C倒了一杯藥茶握在手中,驕傲地抬了下巴哼哼道。 葉鳳歌沉吟片刻,重振旗鼓:“那,我給你買糖吃?” 她一時也想不出自己還能怎么哄他高興了。 “不想吃糖,”傅凜輕垂紅臉,目光淡淡掃過她,“若是給吃別的,那或許可以談談?!?/br> 葉鳳歌一聽有轉機,大喜過望地仰臉看向他:“要吃什么?” 傅凜舉杯湊到唇邊,略略遮住自己的下半臉,含糊道:“你今日的口脂,瞧著味道不錯?!?/br> 葉鳳歌瞪大了眼,面色由紅轉青。 這小混蛋,近來可當真是愈發地浪得無邊無際了! “看吧,我提了條件,你自己不肯的?!备祫C抿了一口藥茶,“遺憾”地沖她眨眨眼。 他面上淡淡的,心里卻有個得意的壞小子樂到滿地滾。 難怪小時裴瀝文屢教不改,明知要挨打挨罰,也忍不住去“欺負”隔壁的小姑娘……唔,裴瀝文的下場可不是太好,引以為鑒,過猶不及。 傅凜端正了神情,繞過過去走到書桌后的椅子上坐下,一臉正直道:“我不是不肯幫你……” “五爺的意思是,”葉鳳歌出聲打斷他,用指尖在自己的唇下虛虛點了點,眼中漸漸閃動起狡黠笑意,“要試試這口脂是什么味道,就給畫?” 她那樣子一看就有詐,可傅凜心中忍不住又有一絲絲僥幸的期待。 他抿了抿唇,嗓子發緊:“若是第十卷,那就可以談?!?/br> 葉鳳歌了然頷首,鞋底蹭著地面,慢慢繞過書桌走到他跟前。 傅凜周身繃緊,目光隨著她的身移影動,脊椎處躥起一股酥麻熱燙直奔天靈蓋—— 要死要死要死,她不會真的……肯吧?! 葉鳳歌右手搭在腰間,略略俯身,竟將泛紅的臉湊到離他約莫一拳的距離才停。 挾了淡淡果香與藥茶清苦的兩道氣息徐徐纏到一處。 呼吸相聞,心音雜亂。 未幾,葉鳳歌搭在腰間的手動了動,從荷囊里取出一個精巧的口脂盒子,“啪”地拍到他手中。 “那就這么成交了,第十卷,”葉鳳歌猛地直起身來,jian計得逞一般叉腰哈哈笑,“五爺省著些吃,我今日用的這盒口脂可貴!” 這下輪到傅凜的臉由紅轉青了。 原來,可惡的小姑娘“欺負”起小小子來,也是皮得叫人牙癢癢。 **** 接下來一連忙了四、五日,將每年例行的年底核賬忙完過后,傅凜總算可以悠閑過冬。 之后他每日除了跟著閔肅練上個把時辰的拳,其余時候都窩在書樓,一邊翻著閑書,一邊隨手擺弄著那堆只有他自己才知是做什么用的小零件。 葉鳳歌則是大多時候兀自躲在屏風后頭提筆勾勾描描,時不時探出頭來打量傅凜片刻。 有時傅凜想過去瞧瞧她究竟畫了什么,卻總是被她毫不客氣地擋回來,說是沒畫完之前不給看。 到了廿八這日午后,桐山迎來今冬第一場像模像樣的大雪,而葉鳳歌也算是“大功告成”了。 葉鳳歌放下筆,左手握住凍到發紅的右手指尖,一邊朝掌心呵著氣,一邊滿意地瞧著桌上那張墨跡未干的人像畫片兒。 攏共十卷,她自然不會每一卷都拿傅凜做藍本,不過她最滿意的還是拿傅凜做藍本的這幾張。 她想了想,將擱在右上角的一疊人像畫片兒都拿起來翻了翻,從中抽出了兩張,小心地疊好,偷偷夾到書頁中去—— 這兩張才真真兒是她“傾盡畢生所學”的嘔心瀝血之作,不過不能給旁人瞧見,尤其是不能給正主瞧見,要惹事的。 葉鳳歌捂住紅臉偷笑一會兒后,斂好神色,拿起桌上那一張畫像反手藏在身后,慢慢踱出屏風,朝傅凜那頭走去。 “畫完了?”傅凜放下手中的一塊木雕小零件,見她點點頭,便噙笑彎腰,從書桌旁的小柜里取出一件東西。 “我有個東西要給你瞧,這幾日見你忙著就沒拿出來?!?/br> 葉鳳歌目瞪口呆的看著他手里的東西,好半晌后才噗嗤笑出聲:“我隨手亂畫的,你裱起來做什么?!” 那是她五日前信手涂鴉后,捏成紙團子丟出來給他的那張小畫。 看得出來,他大約已盡了最大心力處理那些折痕了。 “咦,你還往上頭添了字?”葉鳳歌好奇地偏頭,伸手想拿過來仔細看上面多出來的蠅頭小字,卻被傅凜躲過了。 “只許看,不許摸!”傅凜輕輕攔下她的手,親自捧著那裱好的小畫遞到她眼前,“這可是爺要拿來傳家的?!?/br> 畫上那個靠坐在榻上,渾身透著“不高興”的小小子腦袋邊多了一行字:不喝!再喂跳井了! 那個背對觀者的小姑娘后腦勺旁邊多了一行字:像你這樣不肯好好喝藥的家伙,我一天打死好幾個! 那些工整的蠅頭小字并不是傅凜平常慣有的字跡,一筆一劃規規矩矩,更像他當年初初跟著裴先生習字時的稚氣筆跡。 兩個童趣十足的圓乎乎小人兒,配上略有些孩子氣的工整對白,明明并非寫實的畫面,許多往事卻清晰如跑馬燈似地在眼前掠過。 這是獨屬于他們二人的記憶。 葉鳳歌心口一甜,抿笑抬杠道:“傳什么家?說得跟你子孫滿堂似的?!?/br> “眼下是還沒有子孫滿堂,”傅凜噙笑覷著她,挑眉道,“但我總覺得,很快就會有?!?/br> **** 葉鳳歌沒法接他這“子孫滿堂”的茬,只好趕忙從身后拿出那張人像畫片兒,獻寶似地拿到傅凜面前。 “瞧,我這回畫得好看吧?” 畫上的男子被面具遮了半臉,鳳眼清澈澄定,清凌凌無欲無念;身姿頎長,俊逸出塵,偏生一襲道袍卻系得松垮恣意,竟就有了些許矛盾的勾魂意態。 傅凜接過她手中那副畫像認真打量:“國師,竟是戴面具的么?” 那本《十香秘譜》他看得倉促潦草,可架不住他從小就過目不忘。他想了好一會兒,總覺得手稿里并未提過“國師戴著半面面具”這樣的事。 葉鳳歌扭頭看向一旁,嘴硬道:“我臨時添上去的,只是覺得這樣多些韻味,沒別的心思?!?/br> 傅凜抬頭盯著她少見的別扭模樣,忍不住悶笑出聲。 這位小姑娘似乎不記得,有個詞叫“欲蓋彌彰”。 “你怕不是先畫了一張沒面具的,卻忽然發現舍不得給別人看,這才另添了面具重畫了一張吧?”傅凜睨著她,得意的笑簡直要溢出眼尾了。 葉鳳歌“專心致志”地瞧著窗外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強做無事地干笑兩聲,打岔道:“那什么,明日我去交畫稿,你就別跟著了?!?/br> 其實這回不需她說,原定開春后在沅城新開珍寶閣的事出了些岔子,這段時間裴瀝文都在外頭奔走,說好明日要來找傅凜回話,因此傅凜即便是再想跟,也實在脫不開身。 “爺是那等貪玩跟腳的人嗎?”傅凜笑道,“畢竟是快要子孫滿堂的人了,得用心做事,才能賺錢養家嘛?!?/br> 葉鳳歌被窘到一個不行,惱羞成怒地紅著臉粗魯魯跳腳:“我可去你的子孫滿堂!一日不調戲我三頓你就吃不下飯是不是?!” 第四十五章 在過去的七年里,大多時候都是葉鳳歌將傅凜惹得跟炸毛貓兒似的,可近來兩人之間卻仿佛打了個顛倒。 又羞又惱的嬌嗔余音悠悠散去后,見傅凜只是噙笑望著自己,葉鳳歌尷尬了。 “我……”不知該如何解釋方才的失態,她面紅耳赤地囁嚅片刻后,索性自暴自棄地落荒而逃,躲回屏風后頭去了。 傅凜并未攔她,只是強忍著捧腹大笑的沖動,疏疏懶懶靠回椅背,轉頭看著窗縫外越下越大的雪,心情愉悅至極。 在他的記憶中,以往葉鳳歌雖也時常與他嬉笑打鬧,卻更像大人帶小孩兒玩,任何時候都不會忘記事事以他為先,似乎生怕一個疏忽沒將他照顧好。 在他面前,她似乎總是有一種“大jiejie”的自覺責任,從一開始就盡量在約束、規整自己的言行,大約是不想給他帶來不好的影響。 隨著年歲的增長,在他心中暗暗滋生出自己也不太懂的情愫后,她的這種“大jiejie”自覺就猶如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始終將他擋在不遠不近的位置。 這時常讓他慪得想吐血,卻又無計可施。 他很喜歡那種被她看在眼里、放在心上的感覺,卻絕不希望是出自“大人照看小孩兒”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