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裴瀝文頓時覺得自己方才的笑有些殘忍,心下懊悔不已。 被嘲笑的傅凜惱羞成怒,從角落里抓了一個小錦墊狠狠砸向裴瀝文,“問你就好好答,廢話那么多!” 裴瀝文手忙腳亂地接住那個砸向自己正臉的小錦墊,收起調侃嘲笑,認真道,“是,可不就是喜愛得緊么。五爺怎么忽然想起這個?” “就,就想起了??!你管我怎么想起的!”傅凜惡狠狠瞪了他一眼,清了清嗓子,又問,“那,后來呢?她如今……” 方才葉鳳歌又氣又惱地赧紅著臉跺腳而去后,他坐在這里回味許久,愈發覺得裴瀝文當年說得對了。 雖明知欺負人是不對的,可“欺負”心愛的小姑娘,實在很容易在躁動的少年心中暗暗滋生出一種不可名狀的、病態的歡愉。 不過,傅凜心底還是有些拿不準后果,剛巧裴瀝文闖到跟前來,他就趁勢請教了。 裴瀝文若有所思地看了傅凜一眼,笑得無奈又遺憾,語帶警示,“她去年成親了?!?/br> “嗯?!”傅凜驚愕地瞪大了眼。 若他沒記錯,裴瀝文是沒有成親的。所以…… “沒錯,她和別人成親了,”裴瀝文苦澀地撇撇嘴,“不是每個姑娘都會喜歡欺負過自己的混賬小子?!?/br> 想起方才葉鳳歌離去時就罵過這么一聲“混賬小子”,傅凜面色一白,胸腔里那顆先前還熱火朝天撲騰個沒完的心,涼了。 拔涼拔涼的那種。 作者有話要說: 第二十九章 從主屋寢房出來后,葉鳳歌的臉燙得厲害,先前在傅凜面前強撐出兇巴巴教訓人的jiejie模樣蕩然無存,腳步匆忙像背后有鬼在追。 直到回了自己房中,從箱篋里翻翻找找,尋出藏在最隱秘處的那個藍色封皮的小冊子,她面上熱滾滾的赧紅才倏地褪去。 代之以悲傷落寞的蒼白。 她自嘲地斜挑起右唇角,苦澀笑哼一聲,隨手翻動那冊子,眼中漸漸浮起自厭的水霧。 近來傅凜對她有太多異常的舉止,先時她只隱約覺得有古怪,卻并未多想;可方才在寢房中,他那半是玩鬧半是撩撥的索吻索抱,讓她忽然福至心靈一般生出某種揣測。 或許,近兩三年傅凜突然對她的某些言行舉止別扭抗拒,并非她自以為的“小少年長大了,不愿再被人當做孩子”那么簡單。 雖她還不確定傅凜近來的異樣是不是如她所想,可不管怎么說,他是真的全心信任她、依賴她,有人欺負她時會站出來護著她。 雖說傅凜一直不肯承認她是jiejie,將她說過的話都放在心上,在她面前也漸漸學著敞開自己的心懷,如今甚至能沒遮沒攔與她嬉笑打鬧—— 至少,是發自肺腑地將她當做了伙伴。 想想先前在主屋寢房的種種,葉鳳歌難過地抬起手背捂住了眼睛。 若是傅凜瞧見了這本冊子,只怕這輩子都不想再看到她了吧。 她這七年里的陪伴不是作假,將傅凜當做親弟弟似地愛護關切也絕非虛與委蛇—— 可這本冊子的存在也是真的。 她肩負的隱秘使命也是真的。 雖她時常逼迫自己不去多想,但她內心深處始終清醒地知道,一旦她最初留在傅凜身邊的原因被攤開,這七年來她所做的一切都會被打上“別有用心”的印記。 如果有可能,她希望直到最后自己離開時,傅凜都不要知道這個真相。 希望能與他笑著告別。 希望有朝一日不經意重逢,還能如久別的故友至交,言笑晏晏閑敘別后種種。 希望在傅凜心里,這七年相伴的時光,始終是一生中一段溫暖、純粹、美好的回憶。 若能如此,那真是最好的結局。 **** 整理好自己紛亂的心緒后,葉鳳歌將那本藍皮冊子抱在懷中出了北院,往師父妙逢時暫居的南院去。 敲門后,聽得里頭應允,葉鳳歌有些緊張地輕咳兩聲,這才推門而入。 妙逢時小憩了約莫半個時辰,解了舟車勞頓的乏累,這會兒正盤腿坐在外間的榻上,手肘支著小桌,神色懶散地托腮把玩著手中的梅子青小茶杯。 “啾啾,過來坐著說?!?/br> “是,師父?!?/br> 葉鳳歌依言走過去,恭敬地呈上那本藍皮小冊子后,這才上榻與她對桌而坐。 妙逢時仍舊慵懶斜身,單手托腮,只將那藍皮冊子攤在小桌上,“你自己先喝茶,我看完再問你話?!?/br> “是?!比~鳳歌垂下眼簾,偷偷舔了舔唇,喉頭泛著苦。 妙手一脈與大縉其他醫派最大的區別,是極其關注人在身體之外的不可見卻不能回避的病灶,也就是民間俗稱的“心病”。 在妙手一脈數百年的傳承中,十幾代醫門與藥門弟子協力,耗盡心血探尋“心病”對人的影響,不斷嘗試各種針對“心病”的化解之道。 可古往今來,所有醫家流派的醫理,無不建立在對大量病例的觀測、匯編、研判的基礎上,再經過反復的實踐論證,才會有各種對癥的驗方。 奈何在大縉人普遍的認知里,所謂“心病”不過是人偶爾脾性失控,或直接就當那人瘋了,沒誰會真將此事當做“病癥”來對待。 因此,妙手一脈所鉆研的這種醫理對多數人來說,幾乎與歪門邪道沒什么區別,自也不會樂意配合。 于是他們只能將探尋“心病”病例的過程做得極其隱秘,便分出了“藥門”弟子這一支。 藥門弟子以侍藥的名義站在離患者最近處,觀察并記錄患者的所有癥狀,為“醫門”提供詳實的研判依據。 傅凜那身先天自帶的寒癥在尋常醫者手上是頑疾,在“非疑難之癥不治”的妙逢時手上,卻根本不算什么。 當年她之所以會接下傅凜這個并不算難治的病癥,全因無意間得知傅凜幼年時那場險些被生母掐死的極端遭遇。 在第一次診脈時,她看到傅凜對所有人無差別的強烈防備甚至攻擊的意圖,就知這孩子對妙手一脈來說是非常珍貴的醫例范本。 她留下小徒弟葉鳳歌在傅凜身邊侍藥,便是為了讓她近身記錄傅凜這個罕見的病例。 按妙手一脈的標準,葉鳳歌這七年算是極其出色地履行了藥門弟子的使命。 她獲得了病患毫無保留的信任,真正站在了離他最近的位置。 那本藍皮冊子里記錄著傅凜七年來的種種。 無論是他身體上種種癥候的變化,還是他心性行為的表征,全都巨細靡遺記錄在冊。 但葉鳳歌根本不敢想象,若傅凜知道自己留在他身邊,是為了將他的種種心病表征記錄成冊以便傳回師門鉆研醫理,他會有多震怒,會有多難過。 **** “……也就是說,在這宅子里見到他的母親時,他沒有當場發作?” 妙逢時隨手指了指冊子里的某一段記錄。 葉鳳歌強忍心緒,點頭應道:“是。雖當時我被攔在北院,但事后聽宿大娘他們,還有他自己本人的說法,他當時除了臉色不是太好、話也不太多之外,沒有旁的異常?!?/br> “那,傅將軍離開后,傅五公子又是什么反應?”妙逢時若有所思地淡挑眉梢,以指節輕叩桌面。 “傅將軍走后,他就遣開身邊的人,獨自去了西院的溫泉池?!?/br> 再度回想起當日在溫泉池內傅凜的模樣,葉鳳歌心中疼得揪緊了:“他抖得很厲害,也很防備旁人,但神智大體是清明的,只說很冷。但我探過他的額溫,是正常的?!?/br> 妙逢時連嘖幾聲后,有些敬佩地笑了笑:“后生可畏啊。他這樣的情況,能到如今這地步,實在可說是心志堅毅了?!?/br> “但前端時間他進了一次臨川城,并未與他母親或任何傅家人見面,卻險些失控,回來后大病一場,高熱臥床三四日,期間人是糊涂的?!?/br> 葉鳳歌喉頭滾了滾,話說得有些艱難。 這是她的職責,可她總覺得很對不起傅凜。 妙逢時疑惑地蹙眉:“進了臨川城就糊涂了?” “不是,在臨川時我看出他在撐著,出城的路上就開始有些不好,”葉鳳歌閉了閉眼,接著又道,“待回到宅子中來,不到一個時辰,他就開始高熱,后半夜就徹底糊涂了?!?/br> “好小子,我已許久沒見過這么能扛的病例了?!泵罘陼r翻著手中那冊藍皮冊子,贊許又感慨地頻頻點頭。 “這小子真可怕,或許他自己并沒有意識到,他心志堅定得幾乎有自愈的本事。他心里雖建了誰也進不去的墻,可他這些年在試著慢慢往外推?!?/br> 妙逢時撫著下巴,欣慰感慨:“多可怕的小子??!七年時間,他心里劃定的那堵能讓他安全的墻,就從當初的寢房,增加到后來的寢房和書樓小黑屋,如今,甚至已經拓寬到整個這座院子?!?/br> 在妙逢時所知的近似病例中,許多人終其一生都沒走出原有的安全范圍。 “是,他真的,”葉鳳歌哽了哽,有笑淚盈于睫,“他真的很好,很好?!?/br> “行,你先回北院吧,晚飯不必管我,有些事我得再推敲一下?!泵罘陼r頭也不抬地朝葉鳳歌揮了揮手,下一刻就盯著藍皮冊子陷入了深思。 習慣了師父這種忽然魔怔似的專注,葉鳳歌安靜地退了出去,將門掩上,又吩咐了在南院照應的人不必打擾,這才離去。 房內,妙逢時雙手抱頭,凝神思索著。 是傅凜這小子的心生來就比別人強?還是這中間有什么她忽略了的變數? **** 出了南院的拱門,抬頭看看天色已暮,葉鳳歌一時有些躊躇。 每回與師父談過傅凜的近況后,她總會有一種無法面對他的心虛。 總覺得……很對不起他。 心中這份糾結煎熬使她眼眶又熱,邊走邊將頭撇向一旁,強忍著因心虛、愧疚而起的軟弱。 這東張西望間,根本就沒看路,才進北院就迎面撞到了人。 “誒喲!” 葉鳳歌抬起臉,見是傅凜,心中立時大亂。 傅凜被她眼中薄薄的淚意驚到:“你師父是不是罵你了?” 葉鳳歌搖了搖頭,抿唇望著他沒說話。 傅凜臉色倏地凝沉,舉步就要往南院去,一副要找妙逢時算賬的模樣。 葉鳳歌急急挪了半步擋住他的去路,心中突然翻滾起蜜甜的涌流。 無論如何,傅凜待她,當真是極好了。 雖明知有些不妥,可她突然很想任性地抱抱他。 “你讓開,”傅凜執拗地看著她,“我說過,在我的地盤上,誰也不能欺負你,連你師父都不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