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可這山珍海味吃在嘴里,想起遠在邊關的你和父親, 便也失了味道了。 不知在我厭煩于日復一日的燕窩魚翅時,邊關有多少將士連一口熱粥都喝不到?又不知在我抱怨京城愈發冷起來的冬日時, 有多少士卒裹著單衣在寒夜里被凍醒? 我幼時也是在軍營里呆過的,只是印象不太深了, 少有的回憶也是不大好的。京城的風在西北寒風的映襯下簡直算得上溫柔了, 那風夾著沙刮得人臉頰生疼。 不知你和父親在那邊可安好?可曾吃得好睡得香? 我閑來無事, 除了掛念你們……也只剩下掛念你們了。 前幾日暖和了些,我去大安國寺上了香,向佛祖祈愿:王爺和父親能堪堪避開所有的無眼刀劍。 萬望佛祖能看在我抄了那么些佛經的面子上,聽到我的祈愿,保佑你二人平安。 聽聞與突厥的和談甚是順利,不讓半寸土地,用銀糧把太子換回來。那日進宮去給皇祖母請安,聽說你們整整僵持了一個多月才達成協議,便也能窺得幾分其中艱辛了。 又聽聞突厥答應和談的附加條件還有一條――休戰一月? 想來父親是不高興了,西北三州還剩了一州,他定是難以按捺得住收兵。 按捺不住也得忍著,還望王爺勸他莫要沖動行事。 該是我們的,終究會是我們的,遲一個月也不晚。 只是眼下只剩小半個月便要過年了,這年也未免過得太凄清了些。 蘇家那邊,眼下嫂嫂有了身孕,祖母冬日里身子也虛了起來,兄長忙于公務之余還要顧及諸多家事。父親一去數月,兄長也算是有半個家主的樣子了。 我前些日子回了蘇家一趟,服侍祖母喝了碗湯藥,她老人家反倒贊起我氣色好多了。我當真是乖乖養了身子的,再苦的藥也悶著頭喝,該忌口的也都忌了。昨兒個太醫來診脈,也道我身子好多了。 這話我愛聽。 嫂嫂如今已經顯懷了,害喜害得厲害,飯也用不進,整個人都瘦了些,可把阿兄心疼壞了。這么鬧騰,也不知是個小子還是個姑娘。 阿兄瞧著倒是無所謂的,我倒是偷偷期許這小鬧騰是個小子,生出來便是長兄。等再過個幾年,便能疼meimei了。 蘇珞那丫頭也長大了,翻了年便及笄了,眼下也能幫嫂嫂祖母分擔些后宅內務。 等王爺回京了,你我一起給她相看相看合適的夫婿如何? 不知王爺收到信的時候是何時了,邊關眼下可有半點兒年味兒? 原是不曾想過寫信的。連翹見我總是坐著坐著便出了神,手里的書也翻不了幾頁,便勸我寫信給你。初初不知說些什么才好,提筆之下卻絮絮叨叨寫了這許多家長里短。 提筆落筆才發覺我是極喜歡這煙火氣的,可這王府太空了,年節近了,紅燈籠也掛起來了,卻仍是體味不到些許煙火氣。 這些日子整個人都矯情起來,多愁善感地跟個小姑娘似的。夜里睡得不大踏實,總是做夢,于是越發眷念起你的懷抱來。 昨兒個夜里又做了夢,夢見我去城門口去迎你們凱旋而歸,我親自下廚給你們翁婿二人做了蒸糕吃。我初次下廚,自個兒嘗來也不大可口,父親倒是半點不嫌棄,你卻做出一副難以下咽的模樣,可把我氣壞了。偏偏我要將之倒掉,你又把那一整盤都吃了個干凈。 口是心非。 夢里諸多可笑可嘆,今晨醒來,枕邊卻是空蕩蕩的,平白添了些愁緒。一上午渾渾噩噩的,晌午飯后靜坐半晌,心里仍是堵了塊石頭,不吐不快,是以寫下這封信。 一晃你我成親也已有三個多月了,可真真正正在一塊兒卻似乎才幾日之短。 那日你言你知我有許多事情瞞著你,問我是否愿意告訴你。那些事兒我瞞著是因為太過難以啟齒了,于是我顧左右而言其他。 可是我現在改主意了,我想告知于你。 我還有好多秘密不曾宣之于口,不知你還想不想聽。若是想聽,你回來我便細細講與你。先給你提個醒兒,可千萬別被嚇著了。 天知道我在府門前看著小廝們掛燈籠的時候,竟想起興慶宮前搭梯子掛燈籠的小宦官。 紅燈籠照在地上,晃出一個個混在夜色里邊際模糊的光影,我盯著那光影瞧,瞧出了一整個巍巍皇城的影子。 那影子里困了好多好多的行尸走rou和孤魂野鬼,我曾是那里頭的一具行尸走rou,也曾是眾多孤魂中的一抹。只是比起大多的行尸和野鬼,我似乎已經算得上是很厲害的了,厲害得能在滿紙男人的史書上留下一筆,不過自然算不得是青史留名。 我想我應該從那影子里逃出來了,卻好像擺不掉它的殘影。 這般說起來,似乎有些晦澀難懂,且荒唐得像是我在滿口胡謅。但你要知道這許多事原本就是極荒唐的,命運弄人。 筆下梗塞難書,等你回來了我再細細說與你聽,還望你聽后不要對我失望才是。 偶爾午夜夢回,我也曾對自己失望透頂,但也曾敬佩那個一腔孤勇的自己。不論如何,那都是曾經的我,我愿意坦誠地去接受她,也希望你能接受。 在一處的時候不覺得,分開了才覺得日夜難眠。兜兜轉轉我們錯過太多,往后的時日也該多珍惜才是。 說來說去,寫了這么多,也不過只是想告訴你—— 我想你了。 想你想得心口有些疼,因此便想告知于你,心思歹毒地想讓你和我一起疼。 你快回來吧。 帶著榮光回到我的身邊。 第77章 螳螂捕蟬 轉眼便是年節。 往年除夕宮里都是要宴請百官命婦的,今年邊關不太平, 戰亂連綿, 便將這宮宴免了去。 宮里早已是張燈結彩, 卻沒什么年味兒。各宮皆是隱隱壓抑著什么, 過不出年的樣子。 眼下太子仍在突厥營帳中, 突厥那邊靜等金銀糧草全都送入, 再將太子送回?;屎筅w氏一聽聞太子被俘的消息便一臥不起, 原本身子就虛, 眼下越發病得不成樣子了,掌管六宮之職也早已旁落到貴妃崔氏的手中。 偏偏在這東宮無人,皇后趙氏又病懨懨的當口,趙家族中子弟當街縱馬傷人一事在京城被大家議論不休。 蘇虞聽聞此事時, 幾乎冷笑出聲。趙家無疑是在自掘墳墓。 嘉元帝削了那個趙氏子弟的官職, 上朝時嚴詞告誡趙氏諸人,趙家這才縮了起來。 朝中太子一脈已有偃旗息鼓的態勢。 反之,楚王一脈聲勢漸高。連帶著宮里的崔貴妃都有些飄了, 她眼下掌管六宮事宜,行事張揚起來, 這宮里好似全然沒有立政殿里那位皇后了。 蘇虞冷眼瞧著前朝后宮里的風云變幻,略略感慨著趙氏再難東山再起, 也有些遺憾于崔畫屏并不會重蹈趙氏覆轍。 崔畫屏飄歸飄,走得倒也還算穩, 行事張揚歸張揚, 卻叫人挑不出錯處來, 反倒讓人贊一聲處事果決不拖泥帶水。 到底是百年世家大族教養出來的,比趙氏有腦子得多。 蘇虞自秦汜出征后便無所事事起來,眼下盯著后宮,只等著崔畫屏先畫下圈子,她再將之往里推。這般既省心省力,又能輕易將自己摘出來。 崔畫屏近來明里暗里踩著趙氏狠狠風光了一把,卻在張太后那觸了霉頭。張太后素來便不怎么瞧得上她那副清高樣,還曾暗嘲她“恨不得在腦門上寫著‘吾乃五姓女’生怕人不知道”,她眼下越發張揚起來,張太后自然不喜。 崔畫屏例行去給張太后請安的時候,張太后愛理不理的,給了她十足的氣受。偏偏張太后竟把那正懷著胎的徐美人接到興慶宮里住了,炊金饌玉地供著。 這一比襯下來,崔畫屏自然心有不忿。 她當年有孕的時候怎么不見張太后給她些好臉色?排開那日薄西山的趙皇后,她眼下算得上是后宮之主了,卻偏偏還要受這份氣。 肚子里有個孩子便金貴了? 雖說眼下楚王之位無法撼動,可若徐美人生下來個皇子,又得太后和圣人的垂憐……終究是個變數。 小年的時候,崔畫屏主持在宮里辦個家宴,去興慶宮請張太后和徐美人,愣是沒把這二位請過來。 氣悶之下,崔畫屏決定攔腰斬斷徐美人肚子里的變數。若事發,便一箭雙雕,栽贓嫁禍給皇后趙氏,也算除了她多年的心病。 奈何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不曾想那箭會轉頭刺向她自己。 崔畫屏想了又想,徐美人眼下在興慶宮里,張太后眼皮子底下終歸無法輕易下手,便也只能在徐美人出了興慶宮的時候做手腳了。 殿中,崔畫屏坐在嘉元帝身旁,當著嘉元帝和后宮一眾鶯鶯燕燕的面,漫不經心地問徐美人自個兒宮里新進的徐寶林—— “聽聞你是打小便跟在徐美人身后服侍的,那想必她的喜好你是極清楚的吧?” 徐采薇心頭忍不住一顫。 她本不過一窯子里的清倌兒,冒充徐美人貼身侍女進的宮??伤睦镏佬烀廊说南埠?? 崔畫屏轉而淺笑著對嘉元帝道:“雖說今年不必再宴請百官,可咱兒自個兒家里人、宮里的姊妹們還是要在一處吃除夕宴的。陛下吩咐下來讓臣妾籌辦這除夕宴,眼下徐美人是頂頂金貴的人兒,臣妾便想打聽打聽她的喜好、有無忌口,好照顧照顧徐meimei的口味?!?/br> 嘉元帝聞言淡淡地笑了笑,道:“你有心了?!?/br> 崔畫屏轉而看向徐采薇。 徐采薇支吾了半晌,瞥一眼桌案上的糕點便胡謅道:“美人喜食……糕點?!?/br> 她言罷,又覺得這話聽著委實便不怎么讓人信服,便又低著頭添了句:“美人自小就喜歡的吃食就是桂花糕了……可桂花性溫活血,眼下懷了身子,便不怎么吃了?!?/br> 崔畫屏聞言勾唇笑了笑,心里便有了主意。 …… 大年三十,除夕之夜。萬家燈火,幾多團圓。 蘇虞卻走在宮里的石板路上,身旁身后除了一眾仆從,也算得上是形單影只了。 合家團圓離她還遠著呢。 只是合不了家團不了圓,還要在這大年三十進宮去瞧人的臉色,蘇虞心里有些煩悶。她身為晉王妃,上了皇家玉碟的皇家媳,眼下晉王不在京中,她自然是要進宮赴宴的。 麟德殿內,一應繁文縟節之后,嘉元帝落了座,這才開了席。其右手邊是張太后,左手邊是臉色蒼白的皇后趙氏。 待上了席,蘇虞也不與人攀談,兀自悶頭用膳,便越發顯得孤零零的。 她右手邊坐著的是東宮諸人,也是缺了男主子,卻不顯得她這般孤獨――東宮里一應正妃、側妃、良娣,扎堆坐在一起反顯得熱鬧。 蘇虞垂著眸子淺淺地抿了一口酒,酒癮上來了也強行忍著。 她前些日子給秦汜寫了一封信,將將在今兒出門前收到了回信?;匦疟人难獊沓睂懙男乓痰亩?,三言兩語字跡潦草,似是寫得很急。 信里只道要她好好養著身子,他和父親在邊關甚好,不必掛念。 ……既如此,酒還是乖乖忌了吧。沾一口過過癮就行。 蘇虞轉身吩咐人上了杯姜茶,一小口一小口地飲。 除夕是要守歲的,除夕宴也吃得久,夜色越來越濃了,蘇虞默然聽著席上諸人閑聊,抬頭看一眼天邊的月。 想來京城的月和西北的月也沒什么不同之處。 今兒大年三十,邊關也是要守歲的吧。 ……不知他今時今刻會不會也抬頭瞧一眼明月? 蘇虞目光幽幽。那月似乎被她嚇著了,貓著腰躲進了云層里。 夜色又濃了幾分,思念……也似乎多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