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蘇虞嘆了口氣,轉頭掀開車簾往外看。簾子一掀,入目即是大安國寺。在夜色里巍巍然地矗立著。 蘇虞眼皮子跳了跳。 她想起那壺滾到她腳邊的酒,想起那個悶不做聲的假和尚,想起那個鑲金魚袋…… 這個時辰,豈不是正好可以會一會那假和尚? “停車!” 第33章 風花雪月 蘇虞下了馬車, 獨自一人走進大安國寺。 太后壽宴,普天同慶,宵禁暫休, 寺里頭有零零散散幾個香客。 蘇虞一路穿過大雄寶殿,往寺廟深處走去。 她來到那座廢殿前,老舊的木門依舊不曾落鎖,輕輕推開一條縫, 幾絲月光透了進去, 照見一地的死寂。 蘇虞猛地推開門,木門抗議般發出“吱呀”聲。 她提步跨過門檻, 裹著一身清凌的月光走了進去。 環顧四周皆無人。 蘇虞怔了一下。 前世她誤打誤撞進殿的時候, 那人便已在殿內, 兀自悄無聲息地飲酒,冷眼看著她哭得撕心裂肺。 應是比她來得早些。上輩子她和父親祖母大吵一架后離家出走輾轉到這大安國寺的時候夜已經深了, 這會兒子時辰尚早,倘若待在這里守株待兔的話一定能揭開那假和尚的廬山真面目。 蘇虞在殿內晃蕩了幾圈,又去佛龕的柜子里數了數酒壇子,一壇不少。 不知怎地, 她忽然就xiele氣。 那假和尚和她有甚干系?身份成謎又如何?值得她大晚上在這候著嗎? 蘇虞提步往外走,走到半路又生出幾分悔意。 不論假和尚是誰, 他于她都有贈酒之恩。 況且, 整個大梁能配金魚袋的屈指可數, 任何一枚金魚符都能在朝堂上引出不小的波瀾, 而目前朝堂暗里的緊張局勢讓她不得不對每一個重臣貴胄的動向都一清二楚。 太后壽宴之日, 夜半佛寺飲酒的假和尚可不正是漏網之魚? 如今已容不得這張網有任何差錯。 縱然她早已知曉蘇家落敗的幕后推手,可她還未謀劃出詳盡的計策應對那些中傷與陷害。 她原本想著只要能阻止父親上戰場,讓父親安安穩穩呆在京城,嘉元帝就無法把那“通敵叛國”的臟水往父親身上潑。 可一日不打消嘉元帝的疑心,源源不斷的、各式各樣的臟水無時不刻蓄勢待發。 且瞧著父親今兒這模樣,勸他安安心心留在京城恐難于上青天。 如今尚是暖春,可隆冬的噩夢從今夜起已然鋪陳開。她得開始好好謀劃一番了,不讓自己重蹈入宮的覆轍只是第一步。 要開始收網了。 容不得任何漏網之魚。 蘇虞輕嘆口氣,皺著眉走出了大安國寺。 甫一出寺,忽瞥見一抹素色衣角。 ……一如記憶里那假和尚的素裳。 蘇虞猛地轉過頭去尋,卻只望見一個有些熟悉的背影,衣著華貴,通身氣派。 她大喊一聲:“站??!” 那人腳步頓了下,慢慢轉過身來。 蘇虞的呼吸有一瞬的靜止。 竟是晉王這個風流浪蕩子。 怎么又碰到他了?! 秦汜轉身瞥見蘇虞,捕捉到她臉上一閃而過的驚慌,不由一聲輕笑,道:“三娘且放寬心,孤定不會食言而肥,再行追究今晚之事。三娘發已綰好,事情自是一筆勾銷?!?/br> 言語間輕松得仿佛適才宮中的那些針鋒相對都不曾發生。 蘇虞想起小樹林里秦汜替她綰發的場景,想起那根染了血的簪子,想起那只匕首刀尖的涼意,心情越發復雜。 秦汜再開口,笑意就淡了些:“時辰不早,孤先告辭了?!?/br> 蘇虞沒應聲,她皺著眉上下打量一番眼前之人,無甚所獲。 正在秦汜準備轉身的時候,蘇虞忽瞥見他暗金紋圓領袍下的一截素色衣角,粗糙的麻衣從做工精良的圓領袍的下緣露出一小截,甚是違和。 她目光上移,便如意料之中地瞧見他腰間掛著的金魚袋,再往上,那只金鑲玉的發冠也似曾相識。 假和尚便是秦汜?! 蘇虞深吸口氣,對著他的背影問:“王爺去哪?” 秦汜頓住,語氣很淡:“回府?!痹捯袈淞?,他提步就走。 回府脫掉外袍再折回這寺里飲酒嗎? “王爺何以披麻?”蘇虞又問。 秦汜腳步頓了下,卻未停,一面走一面道:“家母忌日。夜深了,三娘還是早些回去吧?!?/br> 這下,他聲音里半點殘存的笑意也不剩了,甚至添了幾絲若有若無的陰鷙。 蘇虞聽得心里一涼。 也不知他這是在警告她把徐采薇的事爛在肚子里,還是提及他生母觸了他的逆鱗。 亦或兩者都有。 徐采薇之事決計沒完,秦汜絕無可能放任她握著他把柄成為心頭之患。 她得想辦法應對。 至于秦汜的母親…… 京城里都知曉,秦汜的生母徐妃是一個禁忌,可已經很少有人能說清到底何以禁忌,當年風聞過只言片語的也是三緘其口。 蘇虞他們這一輩對上一輩竭力塵封的事自是無從知起,但她好歹也是在宮里混了十幾二十年的老人了,自是知曉些不足為外人道也的秘辛。 外人只道徐妃是大將軍徐凜之女,徐大將軍跟隨嘉元帝南征北戰的時候,把唯一的女兒嫁給了嘉元帝,也就是后來的徐妃。 可外人不知道的是,徐大將軍只比這所謂的女兒徐妃長了十一歲。 宮里有傳言說徐妃是徐將軍的侄女,也有說法云徐妃是徐將軍打仗時撿的孤女。 言至于此,倒也不重要了,徐妃禁忌的不是出身,而是她的死。 蘇虞記得,徐妃死后多年,嘉元帝曾無意間提起過她,神色語氣里很是念念不忘的樣子。 但這似乎并不妨礙嘉元帝視徐妃之死為恥辱。 徐妃是上吊自盡的,一尸兩命。 傳言云,徐妃腹中死去的孩子不是嘉元帝的血脈。當年甚至有人來用這事兒做文章,來懷疑秦汜的身份,最后不了了之。 徐妃葬得潦草,那會兒子大梁初立,皇陵都還未建成,可待皇陵建成了,嘉元帝也無遷徐妃墓的意思,徐妃的墓就這樣在皇陵外頭孤孤寂寂地立了這么些年。 她剛入宮那會兒,同嘉元帝一行去皇陵祭祀的時候還曾偷偷給徐妃燒了點紙,上了三根香。 只是沒想到徐妃的忌日竟恰好撞上了張太后的壽辰。 如此說來,秦汜夜半在寺廟里飲酒也就有了緣故。 她只依稀記得徐妃是死在廟里的,哪座廟不得而知,如今看來定是這大安國寺了,指不定就是那座廢殿。 可聽聞秦汜與生母徐妃之間自小就十分冷淡,徐妃對這個兒子向來不怎么關心,當年徐妃被逼慘死,做兒子的秦汜也一聲不吭。 如今在這披麻戴孝又是為何? 還有徐采薇。他不惜費勁力氣把徐采薇安排進宮用意何在? 蘇虞想起徐采薇那雙妖媚的桃花眼。 徐采薇和徐妃之間一定有什么血脈聯系??尚戾矸莩芍i,徐采薇又是從哪冒出來的呢? 寺前,蘇虞仍站在原地,秦汜腳步不停,背影漸漸模糊。 蘇虞忽然有一種無力的疲憊和心酸。 她恍然察覺到她通過條條推理得出的“秦汜決計不會殺她”的結論背后,有一種盲目的信任。 她終究無法把上輩子同他的肌膚相親視為烏有。 她曾安安心心地把后背交付給他。 秦汜是個謎。她上輩子難道半點不曾察覺嗎? 自是不可能。 可她無意深究,甚至于不敢深究。 她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更不是一個合格的垂簾太后。 她只是一個合格的復仇者。撫養秦淮,執掌政權,都不過是她復仇的武器罷了。 大仇得報,她就無心管轄這朝堂諸人到底是何牛鬼蛇神。 大梁能安安穩穩撐過那么些年倒還真是件幸事。 至于秦汜這個謎,她貪戀這謎給她編織的夢境,她不忍去戳破。 她始終不曾認清他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這一世,從馬球場上的颯爽英姿,青樓里的風流放蕩,宮中小樹林里的氣勢凌人,到大安國寺前的孤高陰鷙,她看到無數個秦汜。 無數個她不認識的秦汜,藏匿了無數秘密的秦汜,戴著無數張面具的秦汜。 她琢磨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