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吳氏頷首:“兒媳省得?!?/br> 寧國公蘇遒只在一旁靜靜地母親吩咐弟妹打理府里的庶務,這座府邸雖是他的,府里的事務他卻很少插手。 老夫人又嘆了口氣,“進兒今年又回不來,去年寒食祭祖也沒回來,襄州那邊冷,他身邊也沒個體己人?!?/br> 話落,眾人皆不言。 吳氏埋頭用膳,斂去變幻的眸光。夫君常年在外任官,過節也難得回來。她總覺得老夫人這話是暗怪她不肯隨蘇進北上任官。 蘇遒也不知如何接母親的話茬兒,二弟無甚才能,又想做官,他便給他請了個襄州長史小官。 雍涼那一片的地界包括襄州,都是他親手打下來了,不少親信仍留在那駐守,二弟在襄州決計能過得舒坦,想回來也是隨時都可以回來??赡赣H年紀大了憂思過甚,他勸也勸過了,沒法子。 蘇遒轉頭問:“庭兒的訓練如何了?” 蘇庭答:“應是小有長進,改日同父親切磋切磋?!?/br> “嗯,”蘇遒又偏頭問蘇琮,“琮兒的課業如何了?” 九歲的五弟蘇琮看了眼坐在他對面的母親吳氏,擱下筷子答話:“回大伯父的話,學到《論語·述而》了?!?/br> “嗯,好生聽夫子講課,等你再長幾歲,伯父便送你去國子監讀書?!?/br> 蘇虞在一旁心不在焉地喝著一碗蓮子羹,午后吃了小半只荷葉雞,半點不餓。正咀嚼著一顆紅棗,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刺得她耳膜一疼,差點兒噎著。 蘇虞擱下筷子,看向正咳嗽不止的蘇瑤。吳氏正輕輕拍著蘇瑤的背,替她順氣。 堂內的氣氛忽有些不對,一時間靜得只聽得見蘇瑤的咳嗽聲。 蘇遒昨日回得晚,對昨日白天發生的事一無所知,只覺得氣氛奇怪,且上首的老母親聽著親孫女的咳嗽聲只悶頭用飯不發一言,底下幾個小輩又眼神飄忽不定。 半晌,蘇遒開口問:“二侄女這是病了?” 蘇虞在一旁忍不住腹誹,明知故問。 蘇瑤慢慢止了咳嗽,緩了好一會兒才啞著聲道:“謝大伯父關心,侄女不過是偶感風寒,養幾日便好了?!?/br> 蘇虞伸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涼茶。 “請郎中過府瞧過了么?”蘇遒問。 蘇瑤正欲答話,不想被吳氏搶了白—— “請過了,郎中說無甚大礙,”接著,吳氏話音一轉,“只是弟媳想把清暉園的水榭看臺置上欄桿,不知可否?” 蘇遒微微皺眉,道:“弟媳想置就置便是?!?/br> 吳氏睨了蘇虞一眼,解釋道:“府上郎君娘子們在水榭里玩耍時不小心落了水就不好了?!?/br> 蘇遒立時明白了這話里頭的深意,如刀的目光不假思索地落在正一小口一小口喝茶的蘇虞身上。 蘇虞活了兩世還是不得不屈服于父親的“yin威”,兒時的陰影實在是太深了。她有幾分委屈,又有點佩服父親對她的了解。 蘇虞放下茶杯,撇了撇嘴,道:“是我把二姐推下水的?!?/br> 蘇遒的猜想被證實,冷了臉,前因后果也不問,直接下了責罰:“不尊長姊,閉門抄書一月?!?/br> 蘇虞不情不愿地應了一聲。 誰想蘇珞卻急了起來:“不,不是的……”她看向祖母,祖母坐在上首紋風不動。 吳氏瞪了她一眼,她越發急了:“大……大伯,不是三姊姊把二姊姊推下水的?!?/br> 蘇瑤又是一陣咳嗽。 蘇遒瞥了眼又開始自顧自喝茶的蘇虞,又看了看期期艾艾的蘇珞,眼角余光里是眼珠子都要瞪出來的吳氏,他沒有說話。 蘇珞最終還是說了出來:“我昨天看見,是二姊姊想要把三姊姊推下水,結果三姊姊反手一擋……”她越說聲音越低,說完,她就埋下了頭。 蘇虞忍了半天沒忍住,“噗哧”一聲笑出聲,毫不意外地受了父親的一記眼刀,她趕緊斂起笑意。 臉上不笑,可心里還是止不住樂。她以前怎么沒發現蘇珞這么可愛。 其實根本不用她說,父親肯定瞧出了這事兒有貓膩,不然推人下水這么心思歹毒的事兒怎么會只罰她抄書?不過是糊弄糊弄急于給自家女兒出氣的吳氏罷了。 而觀祖母的反應,加之蘇珞適才望向祖母的眼神,八成是昨個兒蘇珞瞧見了水榭里發生的一切,不敢一個人悶在肚子里,偷偷跑去和祖母說了。 想著,蘇虞看向蘇珞的眼神愈發柔和了。 而另一邊,吳氏的臉白了紅、紅了白,蘇瑤咳嗽得愈發厲害了。氣氛又尷尬起來,一時沒有人說話。 蘇遒的下首,蘇庭嘴角微微勾出一個難以察覺的弧度,他微側過身,抬手安撫性地摸了摸身旁有些坐立不安的五弟蘇琮的腦袋。 閉門抄書自是不了了之。 *** 是夜,蘇虞躺在床上久久無法入睡。今日同衛霄的見面讓她無法再繼續自欺欺人。 她是死過一回的人了,只是她自己一直不愿意去相信,可自病中醒來之后多少個午夜夢回,過往發生的一切都歷歷在目。 她不明白她為什么還活著,她明明已經死在了興慶宮里?;侍筇K氏薨逝,多少人盼著的,可她怎么又活過來了呢?還年輕了十八歲。 大病一場,一睜眼,祖母激動地落淚,埋怨孫女兒又惹她擔心,父親松了口氣,對著奉御再三道謝,阿兄定定地看著她,眼里滿是喜悅。 大家都好好地活著,太美滿了,像假的。她便自欺欺人地把這當做了一場夢,一場隨時會醒的夢。 可她錯了,這夢醒不過來了。 衛霄太真實了,他是她這滿目虛假的夢里唯一的真實。因為他十八年都不曾變過,如今見面竟像是從上輩子里走出來的。 上輩子她入宮為妃,青梅竹馬從此陌路,十八年過去,她早已大變模樣,衛霄卻始終沒變,依舊是那身繡著走獸的青色圓領袍,腰間依舊掛著那枚她送的玉佩。官銜未升,所以只能著青色官服,娶了妻卻不曾取下腰間的玉佩。 她恨這份真實。 這份真實提醒她這一切都不是夢,告訴她那些撕心裂肺、痛徹心扉的往事都將再次發生。 她早已不是從前的那個蘇虞。 第6章 浮生若夢 嗒、嗒、嗒…… 空氣中氤氳著淡淡的血腥氣。 一只白鴿死相猙獰地掛在羽箭上,血水自心口淌下,染紅了羽毛。血珠子墜在石板地上,開出一朵一朵的梅花,在闃靜的大明宮里落地可聞。 夜色沉沉,一顆星子也無,血色紅梅在稀薄的月光映照下愈發地妖冶起來。 一宮裝女子拎著羽箭不緊不慢地走,身后零落了一地的梅花,長長的泥金色披帛搭在她的肘間,伴著步子輕輕浮起。 漸漸地,梅花越開越小,鴿子的血快要流盡了。 這是一只信鴿,載著主人縹緲的希望,妄圖飛出這方正如牢的深宮??伤K究未能完成它的使命,一只羽箭當胸穿透,永遠地定格了它展翅欲飛的姿勢。 不知走了多久,披帛落了地,女子在蓬萊殿前駐了足。 她對身后的侍女擺了擺手,道:“在這兒等我罷?!?/br> 殿前的小宦官甫一瞅見她,立馬諂媚地跑過來行禮,俯首帖耳道:“蘇貴妃金安?!?/br> 女子目不斜視,徑直走進殿。 小宦官目送著她進去,目光在她手里的鴿子上打了個圈兒,又抬頭瞅了瞅沉沉天色,對一旁留在殿外的侍女道:“蟬衣姑姑,要變天了呀?!?/br> 那侍女笑得清冷:“那李公公覺得這天是變了的好,還是不變的好?” 小宦官嘿嘿地笑:“自然是變了的好?!?/br> 那廂女子行至內殿,殿門口總管模樣的宦官對她低低道了句安。鴿子血順著箭尖滴落在他的鞋履上,他一動不動。 女子頓了頓,問:“圣人就寢了么?” 總管答:“應是不曾,皇后殿下還在里頭服侍圣人用藥?!?/br> 聞言,女子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隨后移步進了內殿。 總管眼角余光瞥見那笑,心中涼了一涼。 殿外,濃重的夜色里,各懷鬼胎的宮人們不斷地交換眼色。改朝換代更迭的,既不是他們的朝,也不是他們的代,見風使舵是他們在這深宮里的立身之本。 殿內,燭火搖搖曳曳,榻上之人緊闔著眼,形容枯槁,不過五旬出頭已是頭發斑白,明黃色的寢袍也未能掩蓋他蠟黃的臉色。 榻前跪坐著一個人,身形干瘦,神情憔悴,正把玉白藥盞擱在一旁的檀木小幾上,末了又起身替榻上之人掖了掖被角。 一旁的鏤空雕花銅香爐里,一縷薄煙裊裊地燃著,愈來愈細,如同榻上之人的魂,不多時便要燃盡了。 女子進殿,一把將鴿子扔在塌前之人的腳邊,血水濺起,濡濕了那人繡鞋上繡著的鳳羽。 她涼聲道:“皇后何時學會的這飛鴿傳書的把戲?” 崔皇后轉過身子,低頭對上了鴿子烏黝黝的眼。 女子慢慢走上前,挨著崔皇后坐下,靠在她耳邊輕聲問:“皇后可是要傳信給崔尚書?可惜不巧,崔大人昨日便遞了辭呈告老還鄉了?!?/br> 崔皇后僵著身子,一言不發。 殿內陷入一種詭異的寂靜?;问幉话驳臓T火下,那只慘死的鴿子睜著一雙死不瞑目的眼,見證了一代帝王的溘然長逝,作壁上觀了一場勝負已定的戰爭—— 一個女人的天羅地網和另一個女人的垂死掙扎。 成者為王,敗者為寇,血脈之間勾連的那條線在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里不堪一擊。 梆梆梆,殿外忽傳來報籌聲。三更了。 雕花銅香爐里的那縷薄煙終于燃盡,只留下燈罩里的燭火孤獨而又無助地顫抖著。 女子抬眸睨了眼榻上已呈灰敗之氣的皇帝,慢悠悠地起了身。 她把小幾上涼透的了茶端起來擱在崔皇后的面前,道:“皇后還是把這茶喝了吧,這出帝后鶼鰈情深的戲還沒唱完呢?!?/br> 半晌,崔皇后伸出干瘦的手,拿起了茶杯。 女子緩緩勾起一抹笑。 崔皇后抬手將茶杯送至唇邊,輕抿了一口。 女子目送著茶水入了喉,語氣放柔:“姨母早些歇息吧?!?/br> 崔皇后自顧自盯著茶杯里翻騰旋轉的茶葉,不曾對女子稱呼語氣的轉變有絲毫反應,儼然一副心如死灰的樣子。 女子斂下笑意,轉身離開。正欲推開殿門之時,倏地寒光一閃,反射在鎏金銅香爐上,刺疼了她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