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錢正軒在宴上被灌了個半醉,搖搖晃晃地跟著謝瑯等人安全回到家時,天色已是黃昏。 秦檸從屋里出來接過他,“我給你煮了醒酒茶,你喝了再睡?!?/br> 她料到了錢正軒會喝醉,卻沒想到竟然喝了這么多。 錢正軒喝完醒酒茶清醒了幾分。 “娘,你又去跟爹爹說話了,大夫都說了您身體不好,不能總跪著,蒲團上也不行?!卞X正軒抱怨道,他對秦檸身上的香火味很敏感。 秦檸微笑,嘆息道:“我今天太開心了,以后不會了?!?/br> 她將她和大壯的兒子撫養成了人才,百年之后,也能問心無愧了。 一陣規律的敲門聲響起,秦檸扶著不甚安穩的錢正軒坐下,對外頭喊了一句,“來了?!?/br> 她以為是哪家鄰居。 街巷人家平日交往甚多,街坊鄰居今兒借個盤子明兒借個碗的也很常見,大概是誰家來了客人,碗筷不夠用的緣故。 拉開門栓,秦檸臉上還帶著揮之不去的笑容,“怎么了……” 她的笑容僵在臉上,手里未曾放下的門栓砸在地上,整個人站在那兒,竟是驚住了。 眼前這人,分明是她多年未見的夫君。 她的大壯。 錢元恒長吁一口氣,“阿檸,我回來了?!?/br> “大壯……”秦檸顫顫巍巍地伸出手,小心翼翼觸摸他的衣角,生怕眼前的人是假的,“大壯,是你嗎?你還活著?你回來了?” 明亮的光線下,錢元恒拉著她的手,低聲道:“是我,我回來尋你了?!?/br> 手上忽然有水滴落下的感覺,冰涼的液體凍得錢元恒心中一陣一陣地難過,“阿檸……” 秦檸以為到了這一天,自己會嚎陶大哭,可事實上,除了眼淚,她一絲聲音都發不出來,連哽咽都不曾有。 十五年不見,所有人都說她不聞蹤跡的夫君死在了戰亂中,家中供奉的靈位都已經漆痕斑駁,這個人卻又出現在自己面前。 悲喜難辨。 錢元恒嗓音微啞,“阿檸,我還活著,我一直活著?!?/br> 他翻來覆去都是這一句話,面前的阿檸已經不是當初面如嬌花的青嫩少女,素色的粗布衣裳也難掩楚楚風華。 如今她眉梢眼角都帶著歲月風霜,眼尾細細的紋路清晰可見。 可是,阿檸依然是最美好的阿檸,水波流轉的眸子依舊看得著年少時的純澈無暇,過了許多年,不再年輕的阿檸仍舊一如當年風采。 錢正軒的聲音陡然響起,“娘,外面誰來了?!?/br> 秦檸抬手擦掉眼淚,“正軒,你出來?!?/br> 回首對錢元恒笑道:“你還記得吧,就是咱們家元寶,他先生給取得學名?!?/br> 錢元恒當然記得,兒子剛出生時軟軟白白,像元寶一樣招人喜歡,便娶了這個小名,本想著過了周歲再取大名,他們母子卻沒能等到錢元恒回來。 這一會兒功夫,錢正軒就在屋內換了身衣服,剛才的衣服沾了酒味,穿著難受,他走出來,“娘,怎么了?” 聲音戛然而止,錢正軒用比秦檸還驚訝的表情面對錢元恒,他屈膝跪下,“小臣參見陛下,吾皇萬歲萬萬歲?!?/br> 皇帝陛下,怎么出現在了他家中? 秦檸一愣,抬起頭盯著錢元恒,目光里的質問令他無所遁形。 不管怎么說,都是他拋下她們母子,多年不見蹤跡,自己錦衣玉食之際,阿檸還帶著兒子艱難謀生。 扶起錢正軒,手下的少年身體還很單薄,還未長成一個男人的模樣,卻要開始肩負起自己和母親的生計。 錢元恒嗓音微啞,“朕……你……” 秦檸面無表情,冷肅著聲音道:“正軒,他是你爹,跪下向你爹行禮!” 錢正軒覺得世界變化有點快,他爹不是死了嗎?難道多年以來祭拜的是個假的? 但是看秦檸的模樣一丁點都不像是假的啊,如此認真如此犀利,有記憶以來,他娘只有在送他進問心書院時露出過這樣鄭重的神情。 在錢正軒心里,秦檸的話比圣旨還管用,他一撩衣擺再次跪下,“孩兒正軒,恭迎爹爹回家?!?, 錢元恒心中苦澀難當。 “你起來,”他啞著嗓子道,“我們父子,不必如此見外?!?/br> 環顧四周,他們母子的“家”簡陋如斯,當年錢元恒還是錢大壯時,家中條件都要好的多,錢元恒多年鐵血心腸,也忍不住心酸,秦檸把兒子拉扯大,還送他讀書識字,教成名滿江南的才子,其中吃了的苦,錢元恒不敢想象。 錢正軒還是很拘謹,今天才見過面的皇帝陛下成了自己的爹,事情很神奇啊,好像是話本里頭的故事,忍不住懷疑自己是不是看了皇帝陛下的臉之后做了個異想天開的夢。 “阿檸,”錢元恒道,“你們和我回宮吧,我已經讓人修繕宮殿了?!?/br> 秦檸凄然一笑,“和你回宮,大壯……我和你回去做什么呢?” 她這樣的市井婦人,也曾聽聞宮里有艷壓群芳的貴妃娘娘,端莊賢惠的淑妃娘娘,皇帝陛下的二皇子今年十四,僅僅比正軒小了一歲。也就是說,離開他們母子的錢大壯,很快就帶了別的女人在身邊。 他能夠照顧別的女人在亂世中生下孩子,卻沒有回來找過他們母子,若不是那一年寒山寺憐惜他們寡母孤兒,她和正軒早就餓死在了亂世中。 現在卻說,要她和他回去,回去做什么呢,看他和別的女人雙宿雙飛嗎 “我不是苦守寒窯的王寶釧,大壯,我若是早早知道你做了皇帝,有了三宮六院,那肯定早就帶著正軒另嫁他人,決然不會苦守多年?!?/br> 他愿意為了一心一意不曾背叛的錢大壯守一輩子寡,那些年錢大壯待她如珠似寶,她再苦再累只要活著就會一直守下去,可事情卻不是這樣,沒道理那人左擁右抱自己苦守寒窯。 秦檸自幼被父親當做男兒教養,秦舉人是很有見識的讀書人,他活著的時候前朝尚在,吏治腐敗貪腐成風,秦舉人不愿進入這樣的朝堂,便隱居鄉間教書育人。 唯一的不足就是賢良淑德的原配去世后娶了母親家的表妹做繼室,那表妹粗淺惡毒,卻生了秦舉人的獨子,休不得罵不得,所以他死后秦檸被幾兩銀子嫁給錢大壯。 被秦舉人手把手教出來的秦檸也不是等閑婦人,在她心里,一個人背叛了另一個人為什么要死守貞潔,這根本就不合理。 若是她秦檸和錢正軒一起死了,錢大壯愿意續娶還是為了她秦檸守一輩子,那都是他的自由,可是在秦檸和錢正軒還活著的時候,他身邊就有了別人。 秦檸自認,無法當做沒發生過。 錢元恒很清楚她的脾氣,所以蹉跎了這么久都不敢上門相認,若不是錢正軒就要翰林授官,真的授了官他們父子再相認就顯得不太合情理,他或許還會再躊躇一段時間。 “阿檸,我……我從不曾有任何人?” 十幾年前他進了軍營,陰差陽錯救了主帥性命,主帥無子,只有一女,便是如今的淑妃。 淑妃很早就嫁給了主帥的副將,可是那副將是敵方的間諜,勾結敵方給了主帥致命的一箭,主帥臨終前殺了那副將,淑妃卻已經有了身孕。 主帥要將位置傳給錢大壯,條件就是讓他照顧淑妃,并且不要讓后人知道,她曾經嫁過那樣一個間諜。 不久后主帥去世,錢大壯接替他的軍隊,改了自己俗氣的名字,才有了錢元恒的現在。 所以二皇子,實際上是淑妃和別人的孩子。 錢元恒的基業來源于淑妃之父,他想著秦檸和錢正軒已死,自己這輩子也不會再有子孫,便想將萬里基業都還給主帥的后人。 第4章 訴說衷情 而梁貴妃,是另一重戲碼。 梁貴妃是個不令人省心的女人,她曾經和錢元恒麾下大將有私情,那個人為了救錢元恒死了,臨終害怕梁貴妃被族人處死,求錢元恒納她為妃。 那時候錢元恒剛剛魯中封王,放話不與老牌世家妥協,轉頭就納了梁貴妃,當時情形很是尷尬。 后來梁氏兄長梁文景軍功卓著,換來了meimei的貴妃之位。 錢元恒愿意替那個救他而死的人養兒子,卻不打算把和他毫無關系的江山基業送給梁氏母子,梁氏家族。 秦檸怔了怔,她看著錢元恒,問了一句:“我只問你,真的沒有騙我嗎?” 陛下立國之初,一位貴妃一位淑妃兩人分庭抗禮,二皇子和三皇子也二足分立,市井傳言早就杜撰出許多皇家兄弟相爭宮闈傾軋的戲碼。 她抬高了聲音道:“錢大壯,我是什么樣的脾氣你總該知道,若是你今日騙了我,我秦檸此生,與你勢不兩立?!?/br> 秦檸少年時是最柔婉不過的性情,跟人生氣也就是平平淡淡地爭吵幾句,不放在心上,多年市井生活最終還是改變了她的性情,當年溫婉如畫的少女變成了潑辣的婦人。 錢正軒默默站到了秦檸身后,身體力行表達出自己對母親的支持,皇子什么的當然很好,相依為命的母親卻更加重要。 秦檸一頓,回首看了眼仰首挺胸的錢正軒,惱怒之下,眼皮也忍不住抽了抽。 錢元恒無言以對,“阿檸,我……我是真的要和你過一輩子,你才是我的妻子?” “那以后呢,你要怎么辦,二皇子是主帥之子,帶著你兒子的名頭,天然比別人名正言順,三皇子母族權勢滔天,我和正軒說明都沒有,我們母子,如何比得過別人?!?/br> 錢元恒總不能出去說,二皇子三皇子都不是他親生的,那樣不知天下會傳出多少風流韻事來。 秦檸亦是讀過史書的人,當然明白正軒作為嫡長子,將來會成為所有人的目標,所有人的障礙,她們母子能怎么辦? “你還有我,我會護著你一生一世?!?/br> 秦檸垂首道:“大壯,你容我想想吧?!?/br> 這大約就是同意的意思了。 她不可能不同意,該是正軒的東西,誰也別想搶走。 錢元恒眼中仿佛有亮光,他道:“阿檸,我明天親自來接你?!?/br> “不必了,三天后,你給我幾天時間冷靜冷靜?!?/br> 秦檸,是能夠在很多男人養活不起兒子的情況下,養育錢正軒長大成人的女人,她的能量比一般男人要大得多,也比很多人理智的多,“我需要人跟我講一講宮里的事,我不打算兩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br> 就怕被人欺負了還不自知。 錢元恒想要反駁,錢正軒接口道:“爹爹,你既然來了,就去給爺爺奶奶上柱香吧,他們都很久沒見你了?!?/br> 錢元恒一怔,被錢正軒拉著進了另一間屋子,那屋子陳設同樣很簡陋,錢元恒卻一眼認出中間的牌位上,父親母親的名字。 他親手刻上去的字,經過歲月洗禮依舊很明顯,牌位的漆痕斑駁,卻無半分損毀,可見秦檸平日里的用心。 而在旁邊,他眼睜睜看著秦檸給自己立的牌位比之父母的還要破舊,看著像是被人拿在手里摩挲過無數次。 錢元恒眼眶酸澀,這許多年,秦檸便是對著一塊牌位思念自己嗎? 錢正軒打小就是個聰明的孩子,觀察錢元恒的神情就能猜出他的想法,“娘她經常在這里跟爹爹……說話,大夫說她身體不好,這兒太過陰暗潮濕,不讓她多待,可是娘她……” 他說的句句屬實,自己的情緒也低落起來,這些年母親的辛苦自己看在眼里卻無能為力,終于自己長大了,這個所謂的父親卻以這種方式出現。 錢正軒覺得,如果爹爹窮困潦倒,就算是大街上的乞丐,娘也不會嫌棄他??墒堑腔实?,娘卻是普通市井婦人,云泥之別啊,男人喜新厭舊的本領錢正軒根本不想提。 錢元恒慎重地給自己父母叩頭上香,“孩兒不孝,多年未曾祭祀父母,請爹娘勿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