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
他靜臥許久, 情緒也終于平復了下來。 景嵐就坐在他的床前, 已經守了他大半夜了,已經到了第二日還是不敢離開。老太醫情緒激動, 始終堅稱說她是他的孫女徐宜寧。 要多可笑,就有多可笑。 這么個德高望重的人,其實看著他這般模樣,只覺可憐又可嘆。 謝晉元讓人做了點粥,親自送了過來, 他送了她的面前,示意她來照顧一下。 說實話,景嵐一夜未眠, 自覺已經仁至義盡, 她并沒有接過來,光是回眸淡淡瞥著他, 臉色不虞。 徐老太醫坐了起來:“你說你原名什么?今年幾歲?祖籍哪里?” 他這般急切地模樣 ,畢竟是個老人家, 景嵐緩了臉色,接過粥碗, 應了一聲:“我原姓顧,是顧家女, 名叫月華, 今年三十有二, 祖籍淮地?!?/br> 徐老太醫目光當中的那點光亮又漸漸熄滅了去:“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就連字跡都像,這世上哪還有人像她那般愛寫半字,她向來聰慧,對藥性了解得比我這個老頭子都通徹,我就說她怎么能死呢,怎么能呢!” 他悲痛欲絕,伸手捶著自己胸口。 這般傷心,她看了竟也心疼:“老太醫說起的這個徐小姐,其實我略有耳聞,但是上有父母親人,下有朋友兒子,自始至終,我十幾歲之前都未來過京中,這是千真萬確的事?!?/br> 徐老太醫不敢置信地看著她,一顰一笑像,說話的口氣像,狡黠的模樣像,字跡像。 可景嵐說她十幾歲之前從未來過京中,這又說不通。 起初的激動,到頭來似一場空,更覺難過。 景嵐也不愿這樣打擊他,只不過,有些話不得不說:“還有,至少您孫女她生了謝聿,謝聿今年十七,過了這個年眼看就十八了,我今年三十二歲,完全沒有那種可能,老太醫看著我這張臉,也該知道,只是長得有些許相像而已,我并不是她?!?/br> 徐老太醫眼前已是模糊,她說得沒錯。 看著她jiejie就知道,徐宜寧若還活著,三十七八了,年紀對不上。 最主要的是,當年,明明確確是斷了氣的,那是他親眼所見。 想起從前孫女模樣,徐老太醫不禁老淚縱橫,景嵐不愿再刺激他,盛了粥來喂他:“老太醫還是先吃點東西吧,若是您孫女還在世上,也是想讓您老人家健健康康的,無憂又無愁?!?/br> 他如何能吃得下去,直搖著頭。 景嵐也熬了一夜了,一臉疲色,她見他說什么不肯吃,就將粥碗放了一邊,起身告辭。 謝晉元忙出來送她:“在這歇歇再走?” 景嵐披上自己的斗篷,輕搖頭:“不了,我得回去看看,一夜未歸,容華和今朝怎能放心,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來世子府了,以后有關徐家的任何事,都不要來找我?!?/br> 她腳下發飄,謝晉元虛扶了一把,又被她摔開。 出了客房,外面陽光明媚,景嵐下了石階,腳步緩緩。 謝晉元緊緊跟了她的身后:“徐老太醫于我有恩,他在一日,便沒辦法斷了干系,貴妃一事,牽扯甚多,皇帝一插手也無法再深究下去……” 話未說完,女人已是站住了。 她長長嘆了口氣,沒有回頭:“謝晉元,從前你也懷疑過的,對吧,你懷疑過我就是謝聿生母,不知道為什么我一想到這件事就無比憤怒。我現在還是從前的那句話,我不是她,無從得知她是以什么心情那樣死心塌地為你付出,我只是想說,如果我是她,決計不會原諒你,” 她脾氣向來說一不二,謝晉元知道她正在氣頭上,大步上前。 自背后環住了她,他緊了緊手臂:“你若是她,我也決計不原諒你?!?/br> 親自送了景嵐回來,謝晉元重新回到了徐老醫的床前,老太醫已經起來了,他要回徐家去,身子還有些虛弱。 景嵐不在,徐老太醫怒目以對:“這究竟是怎么回事?究竟是怎么回事?當年宜寧分明斷了氣的,她那產后出血我救治不來,是我親自讓她閉上的眼,這位景夫人何以能這么像她?我且問你,你把宜寧埋在哪里了?” 當年因為徐宜寧之死,謝聿搶回了孩子和她的尸首,與徐家決裂。 多年來,都無什么走動,若不是之前有承諾在先,偶爾會多照拂照拂徐貴妃,只怕至今都不會再有交集。 謝晉元沉下心來,只是低眸:“她不是宜寧,宜寧當年是我親手葬的?!?/br> 多年以來,徐老太醫從不知孫女下落,從前是傷心不問,如今疑云重重,自然刨根問底:“你葬了哪里?嗯?你把她埋在哪里了?” 謝晉元沉默不語,轉身離去。 仿佛還能聽見她的笑聲,她說她怕黑,也怕被埋,如果她先他一步死了,那就讓他把她放在竹排上,到時候她順著水流,說不定能回到她來的地方去。 他聽了她的話,當真將她的尸首放了竹筏上面。 竹筏順著水流一路往東,他抱著兒子,就一路往東,后來,竹筏找到了,可她已經不在了。 當時年輕,他再見到她時,她已是景嵐。 她是宜寧,她又不是宜寧。 救了她們一家,她還帶著才出生不久的女兒,世事無常,偶爾也怨過,可分分合合多少次,錯過多少次,也不能放下。 他回封地時,不想她離了林家,又進了國公府。 這世上總有些人,一再錯過,若不緊緊抓住,唯恐今生無緣。 上了長廊,叫了人來,準備車馬,即刻進宮面圣。 景嵐回到府里時候,顧今朝已經回來了,她陪著姑姑一起繡著花兒,說著話,三個人一起說了會話,笑鬧不休。 過了晌午,容華睡了午覺,景嵐回屋里歇息去了,顧今朝手巧,特意在錦袋上繡了朵花,放回腰側。 其實她早就回來了,謝聿與她一起,本來兩個人說好了,她要帶他去個好地方,結果那個楚國質子衛淵不請自來,上了車。 京中也有衛姓,百年前就有楚國的質子被棄,后來留了京中,便有衛姓后人。 現在長公主府上,駙馬就姓衛。 仔細算來,衛淵同駙馬還有幾輩關系,他往馬車當中一坐,她和謝聿都沒法說什么了,可能是看出她的不情不愿,走了長街上,謝聿就讓她先回來了。 她走的時候,衛淵掀開窗簾看了她一眼,目光似別有深意。 不過她也只一笑而過,因為她看見了,謝聿在他后面,對著她擺了下手,明明也是熬了大半夜沒睡,應當困乏,可是睡不著。 顧今朝回了自己房中,躺了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被褥上,都似還有那人身上的熏香味道,明明就是個不討喜的人,怎么還記掛上了,她揉著臉,索性脫了外衫給自己催眠。 “我困了我困了我累了我累了我累了……” 摒除雜念,就這么念著困了困了的,竟也慢慢睡著了去。 睡夢當中也不消停,一會夢見謝聿穿著錦衣,在花車上游走,一會兒夢見他穿著朝服,一會兒這身朝服又變成了紅衣。 鮮衣怒馬,在眼前疾馳而過。 她還跟在后面跑,一路跑了家里來,他飛身下馬,竟是來找她了。 這個混物,在門口一直叫她的名字:“今朝!顧今朝!” 說來也奇怪,這世上叫她名字的人多了,偏他的聲音就不一樣,他是笑是怒,每次叫她的名字,她都覺得肝顫。 夢中人正是喚著她,大門一開,謝晉元和阿娘一起走了出來,場景變換,當真是驚出一身冷汗。 “顧今朝,今朝,顧今朝!醒醒……” 不知道過了多久,叫她的聲音就在耳邊,顧今朝被人推了兩把,迷迷糊糊睜開了眼睛。 夢中的人兒,就在眼前。 屋里昏暗,也沒點燈,看模樣還沒黑天,謝聿一身朝服,就伏身在床邊,正握著她的手腕晃她,已經不知道來了多久了。 “醒了?” “嗯?!?/br> “你怎么來的?” “當然是光明正大走進來的……” 謝聿冰涼的指尖點在她的臉上,見她躲閃,還壞心地把手放了她臉旁冰著她。 顧今朝低呼一聲,一下清醒過來,翻了個身趴在床邊。 謝聿匆匆而來,聲音很低:“你不是說要帶我去一個好地方?去哪里?” 他的手可真涼,今朝想了下,遺憾地看著他:“這時候,看門的大叔估計早就走了,我在京中盤的一個鋪子,完全是靠我自己掙的銀錢,我想帶你去看看,因為以后那里可能會做與你有關的東西?!?/br> 一聽說是與他有關,謝聿頓時來了興致:“做什么?” 顧今朝眨了眨眼:“先不告訴你,等做成了再說……那個質子送走了?你還未回府上?怎么還穿著朝服?” 謝聿站了起來,回身坐了床邊:“此人嬉笑沒個正經,你少搭理他?!?/br> 本來也不想搭理他,今朝嗯了一聲,渾不在意。 她睡了一覺,醒過來時候想起夢中場景,還心有余悸,坐起來了,輕撫胸口。 胸口雖平,謝聿見她動作,還是轉過身去,背對了她去。 顧今朝穿上外衫,猶豫地坐了他的身邊去:“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前幾天你爹來過這兒,我看他和我娘很親密的樣子,如果她們……” 話未說完,謝聿已然回眸:“別胡說,從前是有過一段,不過我能確定,他們現在已經不可能了?!?/br> 今朝雖然不明所以,但是想到阿娘那樣惱怒模樣,也未多想。 她蕩著腿,謝聿俯身拿了她的鞋來。 他單膝跪地,絲毫不覺得有什么不妥,親自給她穿上了鞋,顧今朝想要阻止都來不及了:“誒……世子不必做到如此地步的?!?/br> 穿上了鞋,謝聿才是起身。 他彎下腰的時候,溫柔又深情,他站起來時候,又孤傲如斯。 說一點不動心,怎么可能? 仿佛有什么東西被填滿了,顧今朝仰臉看著他,突然就很想笑。 謝聿見她眼中笑意,對著她伸出手來:“走,聽說今日是個極月,月亮特別圓,夜里星月特別美,出去看看?!?/br> 握住他手,今朝跳下床來。 夜幕降臨,她手心的那指尖還是那么冰涼,順著手腕往上摸了一摸,他穿的可真是單薄。 在她家中,二人在一起說話當然不方便了,她想了下,說等等,回身抱了一床薄被,這才跟了他的身后,讓他出去。 剛黑的時候,院子當中還真沒有人。 顧今朝和謝聿一前一后出了大門,光遇著個看門的,瞧著他們也不敢來問,世子府的馬車就停在一邊,二人上車放下車簾,車上漆黑一片。 謝聿靠了里側:“去哪里?” 今朝挨著他坐好,攤開薄被將他和自己都裹了一起,才又掀開了窗簾:“不是說要看月亮看星星的嗎?哪也不用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