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
景嵐聞言便笑,坐了她的身邊:“我兒聰慧,但也別想太多,你好好讀書,這機會不多,也不知我們還能在京中住上多久,一旦離了京中,怕是再不能有去書院的時候了?!?/br> 顧今朝才不以為意,放下筆來:“阿娘不必擔心我,上書院雖是一介草民的唯一的別樣出路,但是真正去了的人,就該知道,光靠小聰明是不行的。說的到底你看從書院當中出去的人,看看謝聿,看看秦鳳祤,看看穆二,無非不是老子是干什么的,將來他們還干什么,是傳承,也是命數,我本是女子,既不能去朝堂,也不能上戰場,當然還是老老實實做個平頭百姓才好。阿娘家財萬貫,我自當更強,對吧?” 話雖這么說,還覺得是委屈了她。 景嵐握住了她手,放了自己額頭上,抵住了好一會兒,才是緩過這口氣來:“你這個孩子,就這樣不好,什么事都太像我了。太識時務有時候也不好,看他們那些干什么,你爹比起他們,不知強多少,論什么傳承,你小時候阿娘和姑姑是沒有辦法,才把你當個兒子養,等以后咱們離開京中了,你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 今朝笑,站了起來。 她自后面抱住了景嵐,讓阿娘靠了自己懷里:“我習慣了當個小子,到時候我就娶個媳婦兒,可不想當回姑娘,好沒意思?!?/br> 景嵐失笑,又摟著她親近片刻,不知怎么著,想起那邊還病著那個,也是心疼:“是啊,咱們娘倆好歹日日在一起,你看謝聿多可憐,他爹就是不會哄人,是個悶葫蘆,一小沒娘的,身邊也沒什么好人,人的命啊,真是奇怪,總不能叫人圓滿?!?/br> 今朝聽她唏噓,忙是打探,多問了幾句。 景嵐嘆了口氣,這就將當年的事簡單說了,臨了,才想起謝聿的生母:“我曾經聽謝晉元提過兩句,從前徐家悔婚,他當妹子的個姑娘,死心塌地地跟著他。那時候因選秀名單上有她,不能成婚,那徐姑娘為了他與徐家決裂,徑自進了晉王府,后來他出去打仗的空,早產生下了謝聿,等他自千里之外趕回來時候,人已經斷氣了?!?/br> 顧今朝聞言,只覺心疼:“太可憐了?!?/br> 景嵐也嘆著氣:“誰說不是呢,更可憐的是他以為他娘還活著,剛才我不小心說漏嘴了,生生打消了他這念頭,這會指不定怎么傷心呢!” 今朝:“……” 正說著話,外面有人敲門,找景嵐找到了書房來。 她上前開門,是被放進來的一個侍衛,常在謝晉元身邊的,他進門便跪,徐老太醫比對了所有藥膳,眾位御醫當堂對質,他老人家判定藥膳屬于無心之過,王爺特意命他來請她過去說話。 請她過去說話,說什么? 景嵐頓時咬牙:“好一個德高望重的老太醫,這分明是偏袒他家孫女,一個無心之過便能了事?這是欺負謝晉元不懂藥性,他這個嘴笨的,你等著,我這就過去,看看他們到底能把我怎么著?” 說著拂袖,匆忙去里面拿了一件斗篷披了身上,叮囑今朝照看好家里,轉身走了。 顧今朝聽得分明,更是嘆息。 送了阿娘出去,她原本想回書房繼續整理藥膳單子,心思一轉就拐了院里去,房中亮著燈,來寶坐在桌邊,她的影子被拉得老長。 似乎在做針線活,顧今朝推門而入,來寶看見是她,忙是拉住了她:“別過去了,那老管事被攆出去了,我收拾了客房讓他去歇著,我來回走動倒沒攆我,這會世子好像心情不大好,藥碗都摔了地上了?!?/br> 顯然,來寶都受了驚嚇了,今朝心疼地拍拍她后背:“沒事,我過去看看,今個你去和翠姨擠一擠,我看著他就行?!?/br> 來寶當然不放心:“那怎么行,你個姑……家家的,不行,還是叫別人來吧!” 顧今朝只說沒事,給她推了出去。 里屋一點動靜都沒有,仿佛她的床上根本沒有住人一樣,送了來寶出去,今朝關好房門,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 藥碗還在地上,想必來寶都不敢上前了。 謝聿半闔著眼,聽見腳步聲,微抬了眼,他長發披在肩頭,臉邊都是汗,和打濕了的碎發。 今朝彎腰撿起藥碗碎片:“你吃我家湯藥,住我的床,怎么還摔我家的碗?” 他眸色漸沉,定定看著她。 顧今朝收了碎片走回床前,見他這副模樣,轉身去擰手巾:“你剛才那樣對我我都想打死你了,你得了便宜怎還這么傷心模樣?我也只當被狗啃了,算了不與你計較了……” 擰了水,她還濕著手,抖了兩下,攤開手巾過來坐了床邊:“過來些,我給你擦擦臉?!?/br> 她臉邊的碎發微垂了下來,眼簾微顫,像是有什么在他心上刷了幾下,謝聿手尖一動,目光沉沉:“你過來?!?/br> 她還怎么過去,今朝往前湊了湊:“好吧,好吧,我過來?!?/br> 說著低頭,撫著他臉,給他擦臉。 四目相對,謝聿嗓音沙啞,薄唇微動:“嗯,你過來,你過來抱抱我?!?/br> 今朝怔住,隨即想起阿娘說的話來,原本還以為親娘還活著,不小心竟是說錯話了,低眸看著他那眉眼,心也疼了起來。 她回手將手巾放了一旁的矮桌上面,隨即上前一步,走了床頭去,張開了雙臂:“那你得起來,你病快些好,我來抱你?!?/br> 話音才落,謝聿一下坐起,抱住了她腰身。 今朝咬唇,便也環住了他。 第84章 名動天下 書房的房門開了,一人提燈走進。 火紅的斗篷猶如一團火, 在暗夜當中, 一下扎進眾人的眼, 景嵐向來不喜歡身邊帶著小丫鬟, 她獨來獨往慣了, 腳下生風,穩穩地, 又爽利得很。 書房當中, 徐老太醫坐在一頭,圍著長桌站了一圈的人,謝晉元沒想到她來得這么快, 快步走了過來。 他接過她手里的燈籠, 還虛扶了一把:“怎么自己來的,不讓個人跟著點,好歹也給你提個燈?!?/br> 景嵐淡淡目光掃過書房內眾人,她眼睛也毒,看過的人從來過目不忘, 徐貴妃站在老太醫的身邊,猶如小白花一樣的。 桌邊站著大小六個御醫,御醫也分等級,從他們穿著打扮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她親手解開了斗篷的帶子, 隨手遞了謝晉元的手里, 走了徐老太醫面前, 翩翩施禮。 徐老太醫目光沉沉,面無表情地看著她:“聽說謝聿的藥單是你比對出來的?” 景嵐站直了,坦然看著他:“對,是我親自比對出來的?!?/br> 她長得與自己的小孫女實在相像,徐老太醫長長嘆了口氣,淡淡說道:“你這丫頭,倒有些能耐,只不過是誤會了,實在是我這個不成器的孫女不懂藥性,好心辦出了壞事,御醫們可以作證,藥膳的單子并非一起出的,藥性相沖分量太小,也不足以致命,現在查出來就好了,老夫可特意給那孩子調理身體,此事到此為止?!?/br> 景嵐點頭:“既然老太醫下了定論了,那還叫我來干什么呢?” 徐老太醫瞥向謝晉元,扶著桌邊的手頓時緊了緊:“藥膳的單子,是你比對的,現在你來告訴他,怎么個結果?!?/br> 景嵐不急不慢地嗯了一長聲,之后挑眉笑笑:“這可做不到,老太醫恕罪,小女子本來也是識時務的個人,但是事關重大,不能說假話。偏巧了,謝聿那孩子從前喚過我阿娘,一日為母,也終究是個為人母,雖然不是親生,但是聽說我長得與他娘還有些像,這苦命的娘倆個,別人心疼不心疼我不知道,我真心疼,是就是是,不是就不是,藥膳的單子有問題,這無需置疑,究竟是故意還是無意,我想,老太醫心中也是知道的吧!” 徐淑寧在旁紅著眼睛:“這位夫人,不怕你笑話,論起藥性,其實我只懂一二,若不是這般無知,也不會闖下大禍,當然了,錯就是錯了……” 話未說完,淚已落下。 她一說話,一旁的御醫紛紛出來作證,哪個單子是誰所出,因為牽扯的御醫也多,一時間藥單比對出來的時間線就亂了。 景嵐都了在眼里,她見老太醫不說話,開始卷袖子,左手卷右手的,右手卷左手的,露出雪白的一截肌膚。 謝晉元忙是過來遮掩:“這是干什么?” 景嵐橫眉立目,頓時瞪了他:“讓開?!?/br> 雖是不愿,他還是跟了她的身后。 景嵐上前,站了長桌的一角上,笑對幾位御醫:“敢問幾位大人,都是太醫院的嗎?” 徐老太醫在太醫院德高望重,太醫院多是他的門下弟子輩的,當著他的面,都畢恭畢敬的,不過面對景嵐,自然不屑。 礙于謝晉元在,也都應了,說是。 景嵐渾不在意,只揚聲說道:“藥性相沖是大事,學醫是為救人,不是殺人,是以入門的第一課,想必老師們都教過你們的吧,什么被反,什么相畏?” 她看向徐老太醫,老太醫隱隱點著頭,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還覺他唇邊似有笑意。 這些最基本的東西,有誰能不知道呢,景嵐淡淡目光在他們身上掃過,最后落在徐淑寧身上:“即使是對藥性只知一二,也會從反畏學起,半夏、瓜蔞,瓜蔞皮、蔞仁、天花粉、貝母不管是浙貝母、還是川貝母、白鼓、白及反烏頭,這些包括川烏、草烏、附子、天雄、側子。海藻、大戟、甘遂、芫花反甘草。人參、黨參、太子參、丹參、玄參、沙參、苦參、細辛、白芍、赤芍反藜蘆。硫磺畏樸硝,水銀畏砒/霜狼毒畏密陀僧,巴豆畏牽牛,丁香畏郁金,川烏、草烏畏犀角,牙硝畏三棱,官桂畏赤石脂,人參畏五靈脂。這些,大人們,可有不知道的嗎?” 有心還是無意,全屏一張嘴。 御醫們紛紛看著景嵐,想打馬虎眼也不好說話,正是一個瞧著都猶豫著,景嵐聲色俱厲,冷哼出聲:“我一個江湖游醫都知道的,最基本的道行,你們若是不知,我看太醫院可以清查了,醫者仁心,首先得會醫,大人們該不會連這淺顯的道理都不懂的吧?” 說著又看向徐老太醫:“徐老太醫德高望重,現在太醫院弟子也都師出名門,若是這般無知,卻不知太醫院是個什么地方了?” 老太醫臉色頓沉。 其中一人,忙是回道:“夫人說的沒錯,這些反畏,開方子的時候,需要注意避諱?!?/br> 輕描淡寫的一句,景嵐眸光微動,不慌不忙又道:“這么說來,大人們應該是都知道的了?!?/br> 當然知道,若再說無意,不知,豈不是要被太醫院攆出去了? 一個說是,立即就有兩個三個,景嵐又道:“大黃、黃芩、黃連、石膏、知母、夏枯草這些大寒的藥性,你們又有誰不知?” 御醫們忙是低頭,不等他們回話,景嵐拿起了藥膳的單子:“中藥之溫、涼、寒、熱、平,謂之“氣”;酸、苦、甘、辛、咸、淡,謂之“味”;發表、攻里、化痰、消積、軟堅、散結、疏肝、理氣、利小便等,講的是藥物的“用”一個用字,能進太醫院的列位,不會不知,藥性相沖,哪有那么多的偏巧,沖的只是一點點,一點點地令人體虛,漸病,從血中,腎氣,一點點瓦解生意,這是不小心能出的藥方嗎?我看倒像是千方百計避開常用藥,連起日日夜夜的藥膳,能置人于死地的?!?/br> 她從懷中,拿出自己列出的每一樣的錯處,輕輕放在了桌上:“所以,是你們刻意聯起手想要謀害世子的吧?” 御醫們紛紛跪下,不敢抬頭。 景嵐按著自己所列之冊,推到徐老太醫的面前:“老太醫可以詳細看看,每次藥膳當中,多少量,這般無意可很不巧,每次都那么不易察覺呢!” 徐老太醫伸手拿了過去,先還面無表情,待仔細看清景嵐所書字跡,兩手竟是隱隱發抖,他驚疑未定,一把扣下藥冊,瞥向了景嵐。 徐淑寧在旁扶著他胳膊,察覺到祖父的異常,也是皺眉:“景夫人說這話未免太過刻意,我的確不大懂藥性,藥方的確也是御醫們決策出來,就是我過一眼……” 景嵐根本就不搭理她,只是定定看著徐老太醫,揚眉一笑:“我知老太醫身份,也十分仰慕,卻不想您這孫女說不懂藥性,天下人都知道徐貴妃是老太醫的親孫女,若有心袒護,也總得有說得過去的證據,不然,天下人會說,喲,那就是徐老太醫的孫女,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聽的是誰過錯,全聽在了老太醫身上,醫者仁心,醫者仁心,其實想做醫,還得先學會做個人,您說呢?” 她對徐家,本就存著一口惡氣。 也知道謝晉元定然護得住自己,自然放開了膽子說,一個不得寵的貴妃,因著外臣子,偷離出宮,徐家也定然不會張揚此事,現在御醫們都被請了來,說明謝晉元不打算草草了事?;实圻€得讓他三分顏色,她不替他說這些話,又有哪個能懂藥性,敢懟老太醫呢! 徐老太醫一口氣梗在嗓子里,也是火冒三丈,騰地站了起來:“我孫女……我孫女怎么了?宜寧要在,天下人也早知道她了,我那孫女誰能比的上……我那孫女……” 一口氣沒緩好,他直直往后一仰,竟是昏了過去! 幸好旁邊有人,給接個正著。 也不敢亂動,先放平在地上了。 徐淑寧尖叫一聲,頓時大哭起來,誰也不叫上前,景嵐實在沒想到會變成這樣,其實她從第一面見到徐老太醫,就覺得親切。只不過因惱怒他袒護徐貴妃,才牙尖嘴利,一句不饒,眼見著老人家倒下,她心里也咯噔一下。 到了跟前,眼見著徐淑寧還護著心口哭,一把將她推開了。 她上前急救,幸而只是氣梗住了,只按壓幾下,人就幽幽醒過來了。 院中又有嘈雜之聲,謝晉元得了消息,宮里來人接徐貴妃了,徐家事 ,還得自徐太醫這了,他讓人攙著徐淑寧,這就給人先行送了出去。 至于太醫院的這些御醫們,也各自摘錄在案,還得細審,被人拖了下去。 徐老太醫人氣還不大順,先不能移動,景嵐給人救了過來,長長出了口氣,跪坐了他的身側,慢慢給他順著氣。 寒冬臘月,地上還有點涼,這口氣順過來了,她回頭叫了丫鬟去找有力氣的男人過來,想給人扶起,才一動,老太醫就抓住了她的手臂。 景嵐心生愧疚,自然柔和許多:“老太醫見諒,景嵐只是為了給那孩子爭一口氣,謝聿與你徐家也有些淵源,想必您也知道,如果他娘還在,定然不會有此事發生。世上哪有那么多偏巧呢,分明就是人為的……” 話未說完,老太醫的手又抖了起來,他手一滑,又狠狠鉗住了她的手腕:“你……你究竟是誰?” 景嵐怔住,不明所以:“我名景嵐?!?/br> 徐老太醫定定盯著她眉眼,再三確認了,眼睛頓時紅了,就連聲音也顫抖了起來,他掙扎著要坐起,扯了她手已是老淚縱橫。 “不,你是我孫女宜寧,你是我孫女宜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