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
伏虎擺手,對姜阮說:“先進去休息,晚膳自有人送來,我先去世子那邊?!?/br> 說完這話,他目光落到有些走神的姜阮身上,稍稍一凝,最后還是什么都沒說,轉身就回去了。 阿桑將匕首插在腰上,她回頭跟姜阮說:“酥酥,大師兄在忙,讓我們不用等他,也不要在城里四處亂走,省的給世子添麻煩?!?/br> 姜阮點了點頭:“我曉得?!?/br> 她跟著阿桑進了一進的宅院,不寬的三間廂房,雖然空落一些,但被收拾得干干凈凈,該有的東西應有盡有。 姜阮坐在門檻邊,跟阿桑兩人望著天邊。 好一會,她問:“阿桑,我覺得大黎黎有點不對勁?!?/br> 閑著無事,阿桑便又摸了匕首出來練手感:“如何不對?” 姜阮想了想,她雙手撐著下頜,懶洋洋的說:“剛才你和大師兄去了醫舍那邊,大黎黎分明已經看到我了,但是他轉身就走,都不想認我似的?!?/br> 阿桑疑惑:“會不會是沒認出來?” 畢竟,一個rou嘟嘟的小團子如今長成了半大的姑娘,變化不可謂不大。 姜阮搖頭,擰起眉:“不是,他就是認出來了,才轉身就走?!?/br> 阿桑碧色眼眸更困惑了,她指腹摸著匕首刃面:“不然,我去問問師父?” 姜阮嘆息一聲,憂愁的說:“大黎黎和從前不一樣了,我覺得,有什么東西橫旦在那,沒以前那么隨意自在?!?/br> 阿桑撓了撓后腦勺:“可是,我和師父沒變化,師父還那樣?!?/br> 姜阮偏頭看她,不想再想這個事:“醫舍那邊怎么樣?大師兄怎么說,大黎黎說是中毒不是瘟疫?!?/br> 提起這個,阿桑表情冷肅起來:“對,大師兄也這么說的,說是一種夷戎常用來獵殺野獸的毒,好解又不好解?!?/br> 姜阮有了興趣:“怎么個好解法,又怎么個不好解法?” 阿桑搖頭:“大師兄沒有說?!?/br> “哦?!苯顟寺?,小姑娘繼續看著遠處的天邊。 但見這邊漠的蒼穹,特別的藍,藍的像是布料被浸染的那種深藍,無邊無際,萬里無云,廣袤粗獷。 “真好看,和京城和桃源的都不一樣?!毙」媚锔锌?。 阿桑贊同,末了冒出一句:“就是風大,酥酥你這么小點,約莫是會被吹跑的?!?/br> 分明只相差兩三歲,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有外族血統的緣故,阿桑硬是長的比同齡人都來的高挑,且四肢修長,還天生神力。 兩人相較,姜阮只到她的肩。 小姑娘噘嘴吹了吹前發:“我還沒及笄,總還要長的?!?/br>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殊不知此時息扶黎的主營里,正是血腥滿溢,無比駭人的時候。 面容俊美卻戾氣十足的青年袒露著左肩,原本瓷白如玉的肌膚上,一圈一圈的泛著紫黑色。 他的肩頭,赫然還有一截箭頭插在皮rou里,并以那箭頭為中心,附近的血rou都呈腐爛的模樣。 “箭有倒鉤,差點穿透你的肩,卡在了琵琶骨上,”沐岸灼皺起眉頭,摸著短須說,“然最要命的是,箭矢上有毒?!?/br> 息扶黎輕輕喘息了一聲:“是,十日前夷戎趁我大殷將士中毒之時,企圖反攻回去,我帶一百精兵,從后方突襲,斬殺對方頭領之時中的冷箭?!?/br> 沐岸灼很疑惑:“夷戎自古便是游牧部落,鮮少在一個地方久住,這臨水城還是前朝建立,后來被夷戎占據,從此夷戎才開始學著大殷定居下來,這等有倒鉤的箭矢,不是夷戎能煉出來的?!?/br> 息扶黎點頭,鳳眸中殺意疊起:“是,這是我大殷的箭矢,只有軍器監的工匠才造的出來?!?/br> 沐岸灼神色一凜,不過朝堂中的事,他并不關心,只說:“你在中箭之前,可曾已經中毒了?” 話至此,息扶黎表情很是難看,他點了點頭說:“已經中毒,不過我身有內力,當時能暫且壓下毒,是以沒有人知道?!?/br> 沐岸灼沉吟片刻:“兩毒相疊,變化無窮,我并不能保證可以解?!?/br> 息扶黎倏的就笑了,薄唇上揚,鳳眸清冽,渾身上下都帶著如雪色刀光一樣的鋒銳。 “本世子恣情半生,并無任何遺憾,生死何懼?”他聲音如冰,帶著擲地有聲的殺伐果斷,又有一種大氣磅礴的無畏,讓人既是心驚又是佩服。 上輩子他唯一的遺憾,便是息越堯,如今長兄腿疾康泰,還成家立業,便是沒了他,他相信以長兄的能耐,也能保下端王府。 沐岸灼嫌棄地掃他一眼:“你倒是無關緊要,就是難為酥寶兒了?!?/br> 息扶黎表情一頓,別開話題:“大師兄,要如何診治?” 沐岸灼安然受了那聲“大師兄”,他想也不想的說:“先剜骨取箭吧?!?/br> 一直站邊上聽著的伏虎當即問了需要東西,趕緊下去準備。 一刻鐘后,沐岸灼握著鋒利的匕首,他往火上燒了燒,又拿干凈的細棉布擦了一番。 “軍中沒有麻沸散,你要痛暈過去,只怕就兇多吉少,若是忍不住,我覺得還是當速回京城再論?!便灏蹲频恼f。 息扶黎摩挲著圈椅扶手:“我若現在回去,七年的布置付諸東流?!?/br> 沐岸灼揚了下眉,隨手遞給了根木棒塞他嘴里:“咬著?!?/br> 說完這話,他讓在周遭多點幾盞燭火,爾后單手成抓,用力扣住息扶黎的肩,手頭的匕首猛地刺進去。 伏虎心頭一緊,那一瞬間,他竟是以為沐岸灼不是要取箭矢,而是要殺人。 “唔!”息扶黎悶哼一聲,眸生赤紅,他死死咬著嘴里的木棍,手下幾乎將圈椅扶手捏碎。 利刃入體,便是箭矢周遭的血rou已經被毒和膿血腐蝕,可依舊讓息扶黎劇痛無比。 沐岸灼無疑行醫是老道的,他可能對《醫典》上的醫理沒沐佩玖吃的透徹,但最擅治疑難雜癥,且常另辟蹊徑,手法的出奇讓人聞所未聞。 他只用手一摸,就清清楚楚的知道箭矢卡在琵琶骨的哪個位置,故而一匕首下去,正正挨著箭頭倒刺。 接下來,便是要將那一點的琵琶骨給洞開一點,容倒刺通過,方才能取出箭矢。 這個過程接近酷刑,還十分漫長,且息扶黎還必須時刻清醒著,生生捱過去。 眼看一個時辰過去,箭頭正反兩面的倒刺,才能通過一面,沐岸灼只得削掉周遭泛黑的皮rou,兩根手指頭摳進rou里旋轉箭頭,順著方向慢慢地退出來。 息扶黎臉色煞白,額頭鬢角冷汗涔涔,他視野已經模糊,嘴里的木棍早換了四五根,每一根都是被他生生咬斷的。 原本暖調的瑰色薄唇,此時血跡點點,似乎下一刻他閉上眼就再醒不過來一樣。 但他背脊仍舊挺得筆直,像懸崖峭壁間的青松翠柏。 他甚至還能記起時辰,再抽冷氣的間隙對伏虎道:“給酥酥送晚膳過去,加雞腿,用蜂蜜烤炙一下,她喜歡用甜的……” 沐岸灼看他一眼,手下力道輕了幾分。 伏虎低頭,在他耳邊低聲道:“喏,屬下這就去,世子無須擔心?!?/br> 息扶黎看他一眼,又是一波劇痛襲來,只聽得咔一聲,他將圈椅扶手徹底捏成粉碎。 伏虎出了主營,他冷著臉,直接去了伙頭營那邊,不放心旁人動手,硬是自個挽起袖子,簡單做了幾樣小菜,外帶兩個雞腿。 小宅院的兩姑娘早餓的肚子咕咕叫喚了,姜阮喪氣地趴案幾上:“阿桑,好餓啊,會不會大黎黎和大師兄太忙,把我們給忘了?” 阿桑是習武之人,兼之又在長身子骨,更是餓的快。 此時她覺得自個能啃下一頭牛:“不然,我帶你出去找吃的?” 姜阮搖了搖頭:“不行的,你也不要出去亂轉,城里還有毒,大師兄和大黎黎很忙的,不能添亂,再等等?!?/br> 說完這話,姜阮把腰間荷包翻轉過來,找到最后兩顆松子糖,她嘆息一聲,給了阿桑一塊,發愁地將松子糖丟進嘴里。 舌尖卷著甜香甜香的糖,她含糊不清的說:“我要換個大荷包,每天都把荷包裝得滿滿的?!?/br> 阿桑甚是以為然地點頭:“對,我以后也掛個,要大的,都裝rou干?!?/br> 這話間,伏虎提著食盒大步進來,嗅到香味的兩姑娘跟饞嘴的狗崽子一樣湊上來,頭挨頭往食盒里頭瞅。 “世子那邊,咳,有些忙,”伏虎邊說邊將碗筷擺出來,“往后都是我給你們送吃的,旁人給的莫要用,現在城中毒源未清,又還有夷戎百姓在,牛鬼神蛇都有,小心些總不會出錯?!?/br> 兩個嬌嬌的姑娘一徑點頭,乖巧又聽話。 伏虎笑了:“喏,世子吩咐的,給你們加的雞腿?!?/br> 他說著,端起白瓷盤,讓兩姑娘一人拿一個。 姜阮正想拿,倏地反應過來,連忙摸出干凈的帕子裹著點,才捏起來秀氣地啃著。 阿桑沒有那么多顧忌,她直接抓起就往嘴里塞,畢竟,實在餓得很了。 姜阮啃著又甜又香的雞腿,她彎著眉眼問:“大黎黎還在忙嗎?” 伏虎眸色微閃:“嗯,很忙,最近都不太有空過來,酥酥想要去哪,直接跟我說就成?!?/br> “哦,”姜阮瞬間就覺得嘴里的雞腿rou沒滋味了,她訥訥垂眸,低聲說:“我不去哪,我不出院門,伏虎你幫我準備點紙筆吧,我在院里練練字?!?/br> 阿??此谎?,前幾日在路途上,她還說見著端王世子,有諸多話想說想問來著。 伏虎自然同意,小姑娘從小就特別聽話,分得清輕重緩急,是以,他也就放心了。 姜阮和阿桑用起晚膳來,伏虎也沒走,他稍坐了會,就發現兩個姑娘,明顯姜阮的禮儀規矩更好一些。 默不作聲地用膳,半點聲音都沒有,打小在姜家學的規矩印在骨子里,這么多年,便是桃源里的沐家人不曾多加教導,她也是沒忘。 阿桑則要隨性一些,也可能是和性子有關,動作雖不至于粗魯,但也沒姜阮身上那股子貴女的氣質,多了一些性情中人的灑脫。 飛快用完膳,兩姑娘還自發將碗筷收斂進食盒里。 伏虎起身提起食盒:“一會我會送水過來,院子里的井水不要用?!?/br> 姜阮點頭,她咬了咬唇說:“那個伏虎哥哥,你要多提醒大黎黎,讓他注意身子?!?/br> 伏虎扯了扯嘴角:“我記著了?!?/br> 姜阮送他出去,兩人離得近,才走到院子里,她忽地皺起眉頭,眼神古怪地看著他。 伏虎心頭一跳,狀若平常的問:“怎的?” 姜阮傾身靠近,她小鼻子動了動,突然正色道:“伏虎哥哥,你身上有血腥味?!?/br> 伏虎眼皮一抽:“多半是沙場上人殺多了,沾染上的?!?/br> 姜阮搖頭,她難得嚴肅道:“你下午送我過來的時候身上都沒有,所以是才沾染上的?!?/br> 面對小姑娘黑白分明的眸子,伏虎竟是編造一出半句謊話來。 阿桑跳過來,也往伏虎身上嗅了嗅,而后疑惑的道:“我怎么只聞到師父身上的汗味?” 姜阮不為所動,她眼瞳又大又圓,還純澈一片,就那么眼不眨地看著伏虎。 伏虎嘆息一聲,頭一回感受到了息扶黎面對小姑娘之時偶爾的頭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