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氣氛安靜得嚇人。 郁暖沒有照著他給的頁數翻看, 而是硬著頭皮,裝模作樣一頁頁慢悠悠翻過去。 顎人的文字她是看不懂,但他在一旁給出的批注, 雖是隨性的草書,但其實只要耐心看,還是能看懂大半。 叫她有些難受的是,他批注上寫的東西都……非常具有侵略性。 看過原著郁暖也曉得, 乾寧帝在中后期, 幾乎把顎人殺得片甲不留, 壯年人死傷過半,剩余老弱舉族遷徙往極北深處,并割讓了部分富饒的土地,俯首稱臣,年年還須進貢全族一半以上的產物,幾乎民不聊生,而往后成長起來的青年一代沒有充足的資源,已然從根本上絕了再與本朝抗衡的資本。 雖則強者恒強,弱者愈弱,物競天擇,這個道理完全沒錯,但他這般冷血果斷的做法確實,叫她有些害怕。 然而,這本顎語史書里,他給的批注皆絲毫不遮掩,不咸不淡分析了顎人部族各處弊端,并且每處都在居心叵測分析怎么把顎人的弱點利用最大化,又從內而外各個角度,再從歷史因果政治制度各方面,簡略抨擊了顎人茹毛飲血的野蠻愚昧。 她發覺,陛下真的非常毒舌啊,全篇沒一個臟字,非常利落客觀的分析比較。 但她總覺著,仿佛顎人全族都被嘲諷得體無完膚。 他的批注,可能是個很厲害的地圖炮了。 放在現代,他每個批注旁邊,少說得打十個括號解釋說明,才能避免被噴,類似(并不是說顎人野蠻,只是說,你們皆是茹毛飲血的下等種族)。 ……不過聽上去還是很冷淡囂張。 她認真覺得,自己可能實在比較倒霉。 為什么隨手抽一本書,都能看到這種與政治中軸相關的批注? 把一本書里,男人所寫的批注結合起來,都已經有個籠統的侵略框架了,雖還有很多地方他沒提,但那種帶著血腥氣,殺伐果斷的必勝戾氣,卻足夠讓她這種,手無寸鐵,沒經歷過戰爭的姑娘發顫了。 他為什么要把這種東西,隨手放在架子上? 是覺得她不會看嗎? 還是無所謂她看不看? 方才,男人居然還淡淡著同她指點哪一頁較有趣,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覺得越是看,越是虛,特別不受控制的想流冷汗。 這種時候,或許由于心虛,她更不太敢把書放回去了,只怕叫他覺得自己反應過度。 若是如此,可能她就要提前領便當了。 然而,他似乎并不把這當回事,甚至直到天色將晚,都不曾多言。 郁暖知道,他一向是較為冷淡寡言的,說話和命令,皆簡略明確到極點。 只這段日子,他與她講的話稍多了些,她會才覺得有些不適應。不過還是現在回歸自然比較好,這顯然說明他們的關系已經冷卻下來了。 她甚感安慰。 叫她有些意外的是,他竟然還記得三朝回門的事。 他不僅記得,且還命人準備了些回門禮。 郁暖并沒有在意是什么禮兒,因為她料想著,那應當也不會是什么好東西。 她仍記得,他們頭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帶的東西甚是寒酸,叫忠國公不樂了許久,只道這個女婿并無任何長處,也不甚熱絡,壓根配不上自己女兒。 這趟的回門禮,料想大約也只是不失禮節罷了。就這周家庶子的身份,應當也拿不出甚么好貨色。 卻不成想,今次準備的東西卻極是豐厚。 甚至豐厚的有些過了頭。 自家乖女兒乖meimei要歸家了,南華郡主和忠國公,以及郁成朗自然是極喜悅。 自打姑娘出嫁那一日夜里頭,他們便掰著手指頭算回門的日子,用度日如年來說,都算恰當了。 南華郡主和忠國公,是單純的擔心女兒在周家,吃用的習不習慣,周家的小子有無虧待了她去,亦或是她想不想家,有沒有哭鼻子。 郁成朗想的就有點多了。 并不是他不心疼meimei,但他更擔心meimei會作死,到時惹得陛下不高興了,也不知是甚么凄慘下場。只meimei天生便比旁人多愁善感些,他歸家這段日子,更是發現她的眼淚,似是怎么也流不完。 到底是機密事體,他不敢多說半句,但有時也會暗暗責怪自己,若偷偷同meimei一提點,或許結果都不會像想象中那般糟糕。 況且陛下日理萬機,三朝回門都未必會陪meimei一道歸來,到時母親父親發怒不說,meimei這臉面都丟盡了,定然會更傷心。 她自小身子又弱,若再哭出個好歹來,那又如何是好? 他左思右想,都覺得這仿佛已是板上釘釘的事體了。 郁成朗雖不大有本事能見陛下,卻也曉得他老人家做事殺伐果斷,不愛拖沓,更不喜為瑣碎小事費神。 對于自己那個作天作地的小meimei,他完全沒有任何信心,況且陛下甚么女人沒有? meimei是長得比旁的姑娘們要美貌些,但陛下也非是只看相貌,不重性情的人。 聽聞早些年,有人給陛下送了位色藝雙絕的美人,陛下卻直接把美人當眾賜給了旁的臣子,一根手指都不曾沾。 郁成朗越想,便越覺得要完。 然而,他的猜測并不準確。 隔天,臨安侯府的馬車,便停在了忠國公府門口。 他隨著早已迫不及待的南華郡主去接人時,便恰巧看到了令他震驚的一幕。 他的小meimei,一身淡色牡丹紋襦裙,發髻高高綰起,滿臉淡然高傲,像個不懂事的小公主,扶著車沿探出腦袋,雪白的小臉上,杏眼亮晶晶的。 小公主提著裙擺,纖弱的身子顫顫巍巍,考慮先伸哪只腳。 畢竟馬車太高了,她個子嬌小每趟下車,都稍稍有點膽怯,卻忽然,被車旁的高大男人一把打橫抱了下來,茫然間,鼻尖是若有似乎優雅冷淡的熏香味。 小公主似氣得滿面紅暈,卻還是努力維持著端莊的表象,一雙手暗暗使勁掐了男人的手臂幾下。 那可不是打情罵俏,是真用了長長的指甲,使出了十分力道,滿含氣惱的怒掐。 而他尊貴的陛下,卻帶著隱約縱容的笑意,任由她使出吃奶的勁兒,最后還捏捏她泛紅的小手,低聲含笑說了句什么。 他們家小公主便更不樂了,一雙大大的杏眼里都冒上了水汽,看樣子又要哭了。 只好在仿佛她實在與她夫君過不去,不肯叫他瞧見她哭,始終沒叫金豆子掉下來,悄悄抽噎兩下,便把淚水摒了回去。 郁成朗內心已然懵了:“…………” 他甚至懷疑這是陛下使人假扮的周三公子,并非他老本尊。 畢竟,他覺得陛下便是喜愛,也應當喜歡那種,忠心不二,放得開,胸大腿長,長相艷麗的女人。 這種樣子的女人和陛下站在一起,才更般配些,郎才女貌,宛若璧人。 倒不是說郁暖和陛下不般配,但就是,身高差的有點……多。 只看身高,便像是尚未及笄奶聲奶氣的小姑娘,和高大的青年男人,而且仿佛這脾氣也不太合得來,一個比較高冷孤傲,另一個也清冷,兩人相對無言,難道不覺尷尬嗎? 最主要的是,郁成朗有句話憋在心里誰也不敢說。 他一直覺得,陛下這種,孤高又冷漠,眼高于頂的性格,或許一輩子都找不到和他真心相愛,白頭到老的女人。 以一個臣子的角度,他更能想象,陛下會豢養一宮忠心順從的美貌女人,后宮佳麗三千,片葉不沾身。 而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飲這種,話本子里頭才有的事體,他根本不相信會發生在這位漠然多智的君王身上。 因為即便是最平凡的農夫,都應當曉得,不要把所有雞蛋放在一個籃子里,而陛下又怎能允許自家把所有的寵溺縱容,皆用來哄一個小姑娘呢? 然而,貌似,若他不曾眼瘸,這種事情就要發生了。 而且發生在他那位,仿佛除了長得好看以外沒什么大優點,又柔弱又嬌氣,而且很懵懂,甚至有點傻乎乎的meimei身上。 這就是郁成朗回長安后,對meimei的感想。 不管她多愛哭,傳聞中多么有才情清冷,本質上還是有點……莫名呆呆的,雖也說不出是哪里奇怪。 也不知道,這是天上掉餡餅,還是掉石塊了。 在陛下稍稍走近些后,郁成朗徹底打消了是旁人代陛下回門的想頭。 很不幸,這就是陛下本尊。 陛下還給他們分別準備了回門禮。 自然各色瓜果點心不必說,雖上頭沒有印上御膳房的梅花印,但包裹得精致細巧,每樣上都點了金箔,又是宮中貴人偏愛的拇指大小,故而郁成朗覺得也**不離十。 這回門禮可以說,非常豪氣。 而忠國公得了一副古畫。那是前朝大畫家李弗所作的《秋山細雨圖》,這幅名畫失傳已久了,由于色彩奇特多樣,刻畫細致有韻味,就連保存完好,臨摹細致的贗品都極是稀奇,那價格甚至炒上了萬兩,且還有價無市,可遇不可求。 更遑論是真品了。 自然,剛拿到手的時候,忠國公也是不信的,只以為是仿得極好的贗品,就是這般,他已然有些滿意了。 畢竟本來對這個女婿,他是沒抱甚么期待,而這趟能做到投他所好,已然算合格了。 于是忠國公捋了美須,頷首滿意道:“這贗品,想必你得來也極費工夫了,不錯?!闭f著,身為一個書畫迷,還難得和顏悅色,拍了拍女婿的肩膀。 男人只淡淡一笑:“您喜歡便好?!?/br> 只郁成朗看得面色發青,控制不住腳軟。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而戚寒時贈南華郡主的, 是一把九節鞭,整條鞭身皆以名貴的金絲玉點綴,鞭柄綴有一圈熊皮, 經過特殊處理渾厚而綿軟。 其實這條九節鞭, 并不怎么實用, 但南華郡主卻仍是極喜歡。 莫瞧她穿金戴銀,一年四季奢華的首飾不重樣, 通身的奢靡貴氣, 但她并不特別偏愛衣飾。 而在她少女時代, 她最心愛的玩具, 是父王贈的九節鞭與軟劍。她幾乎每日清晨, 都要帶著它們一舞,撕裂風聲, 汗水津津,無比痛快。 她是西南王的女兒, 天生便驍勇好戰,這是血脈里鐫刻的,無法磨滅的天性。 然出嫁時,父王卻沒讓她帶走它們。 他說,嫁人了就安心侍候婆家, 昔日之物不可留。 南華郡主知道,父王的意思遠不止于此, 年輕時她始終不敢細想, 但再不愿多想, 十幾年來她也悟透了,一顆心日漸沉寂。 她收到這件禮,一下便認定,那是阿暖告訴的她夫君的。 她從前的偏好,也只偶然提起點滴,更多時候深埋心底,對于娘家諱莫如深。除了最親密的家人,更無人能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