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節
一晃眼, 十年過去了,當初那個青澀的小皇帝,此時正在朝堂之上侃侃而談,眉眼間盡是少年人的銳氣。 底下的朝臣聽著靖寧帝對這次瀾省百年一遇的水患的處理方式, 不由連連點頭。 時光不僅讓他褪去了兒時的青澀,也讓他越來越有一個帝王該有的模樣。 當初成慶帝發布罪己詔, 朝大商百姓承認自己對忠臣晏氏一族的罪過引發了軒然大波, 尤其是西北民眾,他們是最受晏氏恩德的百姓, 當初晏家通敵叛國以及謀逆的罪名傳來,西北地區的百姓將信將疑, 還引發過一場不小的暴亂, 還是朝廷派兵鎮壓才將這個禍事消弭,現如今成慶帝承認當初晏家的所有罪名都是他構陷的, 當初那些未晏家叫屈的百姓算是徹底坐不住了。 還是宗政清琪接連下了幾份詔書, 才勉強平息了民怨。 一份詔書, 是收斂晏氏族人的尸骨,重修晏氏祖墳。 第二份詔書,是將晏昭南的靈位立在了英雄殿,從大商開國以來,得以進英雄殿的,也就寥寥數人,這些人,都是史書上記載的有赫赫功名的偉人。 英雄殿設立在宗政一族的皇祠內,但凡進了英雄殿內的功臣,都能受到萬民祭祀的香火,分享皇室的福運。 第三份詔書,則是將太上皇送往了皇陵,他的余生都將留在皇陵內,不得出皇陵半步。 這樣嚴厲的懲戒一個曾經的帝王,是從來沒有過先例的。 雖說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可往往天子犯了法,只會用各種各樣的理由搪塞遮掩過去,絕對不會這樣告諸天下。 宗政清琪的做法,惹來了不少迂腐的酸儒的抨擊,同樣的也博得了不少百姓的好感,那些年,確確實實也是朝堂最動蕩的幾年,內憂外患,他也在那幾年內,有了質的進步。 現在,已經不同于往了。 “老師,你覺得孤的想法怎么樣?” 看底下的朝臣若有所思的表情,宗政清琪微微側過身,看向了左下角位置,那個超然于其他大臣,坐在太師椅上的略顯陰柔的男子。 或許是因為早年受過重傷,加上那些亂七八糟的丹藥堆積毒性的緣故,晏褚的身子,在這幾年是越發的敗壞了,一個月當中,有一半的時間缺席早朝。 此刻坐在太師椅上的男子身形消瘦,唇色粉白,雖然憔悴,卻不掩他一身獨特的氣質。 他手捻著一串檀香木的佛珠,穿著寬松舒適的常服,和周遭嚴肅的氛圍不太融合。 隨著小皇帝的逐漸長成,以及蕭褚的身體越發敗壞,朝堂上的局勢也有了不小的變化。 蕭褚畢竟是個宦官,跟著他,十年,二十年,或許會很風光,可等他百年以后呢,掌權的終究是宗政皇室,更何況蕭褚的身子,能不能撐上再一個十年都難說。 跟著這樣一個沒有未來的主子,風險是很大的。 早些年小皇帝還小,看不出脾性來,這幾年就不同了,隨著小皇帝開始插手朝政,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面對阻礙他完全掌權的蕭褚,兩人之間,早晚都得死一個。 要么,就是蕭褚敗,要么,就是小皇帝輸了,就目前形勢而言,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看他的身體,似乎真的撐不了多少年了。 “陛下想聽臣說真話還是假話?” 晏褚看著坐在高臺上的青年,有些恍惚,雖然少了上一世的種種磨練,眼前的青年,依舊越發和上一世的他重合了。 晏褚的心情很復雜,宗政清琪又何嘗不是。 當初,他很討厭那個坐在太師椅上的男人,但這些年,在和對方相處的點點滴滴中,宗政清琪漸漸對他改觀。 那個男人很復雜。 他似乎不貪戀權勢,放任他學習很多帝王之術,并且在他成年后毫不在意的讓他開始接觸朝政,但同時,他依舊牢牢握緊錦衣衛這個殺手锏,以一個宦官的身份在朝堂上培植他的黨羽。 他似乎對他十分友善,比如會帶著他微服出宮,帶著他學習很多老師們不會教授卻很有用的知識,但同時他又對他若即若離,曾經有一段時間他很想親密他,但他總是對他保持生疏的距離,仿佛他們之間的聯系,只在教學上。 這樣一個難以捉摸的男人,讓宗政清琪忍不住探究,崇拜,同樣的,還有深深的忌憚。 正因為他太難以捉摸了,宗政清琪不知道對方下一秒會做出什么事來,更何況,作為一個已經二十歲,已經大婚有了子嗣的帝王,皇權卻沒有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這種寢食難安,脖子上永遠架著把刀的感覺實在是太糟糕了。 身邊的謀士已經不止一次讓他對蕭褚下手了,宗政清琪一直在猶豫,因為他發覺,即便忌憚,他也無法對對方動手。 可這樣的猶豫,宗政清琪自己都不知道能堅持多久。 “真話,孤自然要聽真話?!彼粗採倚Φ?。 “很好,陛下身上,已經有了一個明君的影子?!标恬尹c了點頭,他已經沒什么好教他的了,剩下的,需要他自己去揣摸。 這是有史以來第一次,蕭褚在所有朝臣面前稱贊他,早就已經習慣不將自己的喜怒顯于臉上的宗政清琪抑制不住嘴角的笑意,一下子,脊背挺得更直了,下巴也不由地仰高,一副得了長輩夸贊的孩童模樣。 這樣的表情轉瞬即逝,卻還是被一些敏感的大臣捕捉到。 蕭九千歲和皇上的相處方式,似乎并不像他們認為的那般劍拔弩張,奇怪,奇怪。 早朝很快就散了,晏褚并沒有回到自己的宮殿內,而是讓當初被他看中收留的那個已經長大的小太監攙扶著,朝乾清宮的內殿走去。 “不知道陛下可否賞臉,陪我出宮?!?/br> 私底下,晏褚在宗政清琪的自稱一直都是我,宗政清琪本人也已經習慣了,就好像在私下相處時,他從來不會對晏褚自稱孤一樣。 這兩三年里,宗政清琪再也沒有和晏褚一塊出宮過,因為那時候他已經開始接觸朝政,開始在朝堂之上培植自己的新勢力。 身邊的人都讓他防備蕭褚,怕對方會在私底下的相處中,做出傷害他的事來。 恍然間聽對方說約他一塊出宮,宗政清琪還有些不習慣了。 “陛下?!?/br> 跟在宗政清琪身后的內侍官緊張地喚了一聲,現在朝堂之上要求蕭褚還權的呼聲越來越高了,誰知道對方這一次讓陛下陪他出宮,打的是什么主意。 這么多年都熬過來了,不能在最后關頭功虧一簣。 “好?!?/br> 對上晏褚的眼神,宗政清琪答應了下來。 ***** “你們說的是我爹啊,他前年去世了?!?/br> 一戶農戶家中,宗政清琪和晏褚穿著常服,圍坐在一張缺角的舊木桌上用著午飯。 雜糧窩窩,咸菜粥,飄著一層雞油的雞湯,宗政清琪的思緒一下子回到了十年前。 一模一樣的飯菜,唯獨當初陪著他們坐在這張飯桌上的老農,變成了老農的兒子,而當初略顯破舊的三間茅草屋,變成了現在五間敞亮的泥瓦房。 宗政清琪嚼著嘴里粗糙干澀的雜糧窩窩,他依舊不習慣這個口感,但是現在的他已經能夠從里頭嚼出甘甜來,也能在和這戶農家人聊起農事的時候侃侃而談。 “你們父子的感情可真好?!?/br> 當初張著一口豁牙的小娃娃現在也已經結婚生子,成了一個爽朗的青年,他的懷里抱著一個還沒長牙的小娃娃,用筷子沾著雞湯喂他嘗嘗鮮,笑呵呵地說道。 父子? 宗政清琪看了眼身旁那個蒼老了不少的男人,心中一軟,沒有說出什么反駁的話來。 “我還記得,當初你吃了我一顆糖葫蘆?!?/br> 回宮的時候,宗政清琪特地買了一串糖葫蘆,這個滋味一直留在他的心中,但是自從那一次以后,他再也沒有嘗過糖葫蘆的味道。 “唔——有些酸?!?/br> 宗政清琪咬了一口糖葫蘆,被里頭的山楂酸地皺了皺眉,這真是他小時候思念了很久的美味嗎? 在心里懷疑了一下兒時自己的品味,宗政清琪將剩下的那些糖葫蘆,遞到了晏褚的手里。 這是他曾經欠他的。 晏褚看著小皇帝捏的緊緊的手,哂然一笑。 “今天讓陛下陪我出宮,也算是了了我的心愿,我的身體已經撐不了多久了,余生,我就想逛逛大商的美好河山,到時候找一個風景最美好的地方,將自己安葬?!?/br> 他歸還了那兩串糖葫蘆,那自己是不是也該把該物歸原主的政權交還,這就是小皇帝想表達的意思。 晏褚很理解對方的心情,更何況,他確實也打算走了。 他為大商培養出了一個明君,原身上一輩子虧欠的,在這輩子全都彌補了。 “離開?” 宗政清琪的手顫了顫,是啊,只有對方離開才是最好的選擇,他要是還在朝堂一天,他曾經的那些黨羽勢力,就一天不會死心。 而且只有對方徹底離開朝堂,他才能真正對他放心。 這樣的想法很卑鄙,確實對他們兩人最好的選擇,總好過有一天,他成了真正的皇帝,再也容不得對方的存在。 “我會派一支隊伍保護你?!?/br> “不必?!?/br> 晏褚看了眼那個眉眼間有些緊張的皇帝,那支隊伍的作用到底是保護,還是監視,他的表情都寫臉上了。 自己的小心思被晏褚看透,宗政清琪也有些懊惱,其實對方的身體都已經敗壞成這樣了,他還有什么好警惕的呢。 “一路保重?!?/br> 沒了利益糾紛,宗政清琪覺得自己的心頭放下了一塊巨石,從今往后,或許他就能夠只用單純欣賞敬佩的目光,看待眼前這個男人了。 不管他曾經什么,至少對于他而言,他是一個好老師。 ***** “你要走了?” 在成慶帝死在皇陵后,萬俟蘭就一直在等,等晏褚什么時候離開。 十年過去了,萬俟蘭都已經成了祖母級的人物,曾經濃烈的情感已經漸漸積淀下來,她變得更加睿智,更有韻味,同樣的,她也不再年輕了。 “嗯,是時候要走了,我要是還留在宮里,豈不是讓你做二選一的抉擇?!?/br> 這個時候剛剛好,宗政清琪已經有了成為帝王的準備,卻還沒有帝王的狠心,再過幾年,如朝臣猜測的那般,他們兩人中,終究有一個下場凄涼。 “你躲了我十年,接下去的日子,總不能再躲著我了?!比f俟蘭看著不遠處的男人微微一笑。 言語間的意思,是想隨晏褚一塊離宮了。 “這一次,你選擇了我?” 晏褚笑了,恍惚間,萬俟蘭回到了三十多年前,那時候他的笑容也是現在這樣的,不摻雜任何復雜的情緒,只是單純的開心。 原身的兩個愿望,一個是讓大商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他做到了,他幫宗政一族管了二十多年的江山社稷,還給百姓培養了一個英明的君主。 第二個愿望,原主想要被萬俟蘭選擇一次。 上輩子,他有無數的機會贏宗政清琪,只是最后他依舊敗了,他真的是輸給了那個西北王嗎,并不是,他只是輸給了萬俟蘭,輸給了他僅存的最美好的回憶。 這一次,他也想被萬俟蘭選擇一次,不論因為什么原因,只要一次就好。 現在萬俟蘭選擇放棄太后的身份,放棄成了皇帝的兒子,和晏褚一塊離開,原身的心愿,已經達成了。 “我累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