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容家有事便求到秦府,我都是煩郡君幫忙。人的耐性都有限度,我不能一味地磨著她。如此,只能硬著頭皮求到韓氏面前,我遭了她多少冷言白眼,又聽了多少她詆毀容府的話。我不敢反駁,一來她是我婆婆,二來只盼她說夠了,能幫我一把。這些你們又何嘗知曉?!?/br> “祖母你方才有話說對了,韓氏針對我一部分是因沒能把侄女小韓氏嫁給秦晏之,更重要的是我不能為秦家傳后。我能理解她作為一個母親的憂慮,不過理解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我依舊是空占其位未盡其責,她依舊是看我不順。既然彼此對不上,為何還非要湊在一起。不僅對她是,對秦晏之也是。我不是該留的人?!?/br> 這些話壓在容嫣心里許久。與其說是為自己辯解,不若說是為原身抱不平。如果原身能夠早些意識到這些,也不用在秦府蹉跎那么些年,更不會因一場風寒丟了性命,讓她這個穿越者占據了她的生活。 梁氏驚愕不已,尤其聽聞尤姨娘加害孫女,甚是后怕??烧捖犗聛?,她越來越平靜,平靜到冷漠,終了啞著滄桑的喉嚨冷哼,寒聲道:“你終究還是為了你自己?!?/br> 容嫣簡直無話可說了—— 可她不能不說。 “那祖母您覺得我應該為了誰?” “為誰?自然是為這個家,為容氏一族?!?/br> “您所謂的容氏一族,便是二叔,是容煥,當然也包括容煬??删褪遣话ㄎ?,也不包括姑姑?!?/br> 話似針錐,猛然戳進老太太的心口窩,她搭在椅背的手顫了顫。 姑姑容畫是梁氏小女,年輕時是出了名的美艷,毫不遜容嫣半分。她自小和姨母——梁氏jiejie的小兒子趙世騫定了親。梁夫人嫁于昌平侯府二爺,趙世騫是她獨子,長容畫兩歲。翩翩少年郎儒雅溫潤,十七歲便中舉,只待容畫及笄便完婚。二人青梅竹馬,情投意合,是樁良緣。 容畫年及十五,隨母去昌平侯府拜見姨母,偶遇大少爺趙世卿。趙世卿是大房長孫,年三十二,方列世子之位。 趙世卿妻子柳氏端方嫻淑,夫婦伉儷情深。怎奈天不遂愿,柳氏患病辭世,趙世卿久不能忘懷。偶遇容畫,見其與亡妻頗有幾分相像,恍惚間若再見初嫁嬌妻,一時竟愣住了。然得知是堂弟未婚妻后,持重過禮,避諱地讓開了。 他是避開了,可有人動心了…… 去jiejie院子的路上,梁氏心思轉得飛快。自家大兒子容伯瑀,進士二甲第八,本有機會參加館選考個庶吉士入翰林,可他卻選擇觀政都察院,這一觀便是兩年至今未分配。二兒子容仲琨,整日癡迷畫作,秋闈屢屢不第,再這么下去怕廩生的身份都保不住了。 她一個寡婦,哪里來的依靠。為了維持著容家書香傳世的體面,死了不愧對祖宗,活著不被人戳脊梁骨,她熬心熬血。為了容家,她連萬氏這種刁鉆厚顏的人都忍了,還不是親家時不時拿錢給女兒撐腰。 這口氣梁氏咽下了??膳戮团略缤碛幸蝗?,這體面還是維持不下去,她不能錯了機會…… 趙世騫是個好兒郎,可再他也只能走仕途,舉人是中了,誰保證得了他一定會進士及第,可不是每個人都如她大兒子容伯瑀,更多的還不是容仲琨那樣的。就算中了,且又入了翰林,還是逃不了熬資質。到底不若侯府襲爵來得快。而這爵位,早晚是要落到趙世卿手里的…… 梁氏借口迷路,將女兒引入了世子爺的院子。正因偶遇容畫,趙世卿被思妻之情席卷,多飲了幾杯酒,乍然見了誤入正房的容畫,還道是妻子還魂,將她擁住。待他清明過來欲道歉時,梁氏姐妹來了—— 見此一幕,梁夫人驚住。一個是平日里彬彬持重的世子爺,一個是溫順柔和的外甥女,怎也不會把這兩個人想到一起!然今兒這一切巧的不能再巧,梁夫人就是不動腦子也看透了。 這個貪心不足的meimei??! 梁夫人怒火中燒,可為了自家顏面,她不能戳穿meimei的陰謀,對世子爺她也不敢發作,只能壓抑著把這股子火氣撒在了外甥女身上。 涉及女兒家清白,容畫泣不成聲,如何都解釋不清了。為擔此責,趙世卿決定娶她—— 容畫不肯,關了自己月余。在母親痛心疾首的勸說下,她只能嫁了,嫁這個大了她十七歲的男人,給一個只小他三歲的孩子做后母。 梁氏得逞,卻沒料打嫁入的那天始,除了三日歸寧,容畫再沒回容家一次,與容家徹底劃清了界限。次年,趙世卿春闈失利,梁夫人將此罪記在了meimei頭晌,也與她斷絕了往來。 這便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可當初的教訓她還沒吃下…… 梁氏一聲接著一聲地狠嘆,想用這嘆聲鞭笞容嫣,讓她意識到自己的冒失和無禮。然容嫣不覺得這是冒失,是她把自己推向這個位置的,她必須得反抗。 “祖母,我知道您所為都是為了容家,可您不能犧牲我們去換容府的體面,我也知道您這輩子過得不易,容家祖上定要感謝您,但您別忘了我也是容家的后。 “況且體面是自己掙來的,不是換來的!我父親的功名是他努力得來的,容煬也一樣,我不覺得沒有靠山對他不是件好事,如此他才更懂得珍惜,況且我相信他?!?/br> 容嫣垂目須臾,深吸口氣對視祖母道:“作為榮家人,我會替父母孝敬您,盡兒孫的責任。但如果您還是要堅持下去,那我也只能和姑姑一般,與容家再無關系!” 容嫣舌尖輕點下齒,聲音雖緩,卻把每個字都咬得極清晰,千金般重壓在了梁氏的心頭,她臉色蒼白得嚇人??伤琅f不覺得自己錯,她為容家付出了一生,她何錯之有。即便錯,也不會坑了兒女。 “你們都是沒有良心的!我是有私心,可我何嘗沒為你們著想過。畫姐兒不認我,可她如今是千擁萬護的侯夫人,她敢否認她的體面是我為她爭來的嗎?還有你,待秦晏之入堂拜相那日,你可想過你將有的榮耀……” “人活得不是那些虛無的體面!而是感情。姑父只把姑姑當做亡妻的替身,她有做過一天她自己嗎?秦晏之只把我當做個擺設,我每日在后宅與酒相伴迷醉自己,這就是體面的代價!” “感情才是最虛無的東西!” 梁氏不屑哼道。 容嫣明白,梁氏守寡二十幾年,寡婦心態讓她不相信任何人,把所有的精力希望都寄托于子女身上,只有他們的成就才能彌補內心的空虛。 這也是她的不幸。 “祖母,兒孫自有兒孫福,您真的該歇歇了?!比萱躺裆坏氐懒司?,隨即恭敬福身,再沒給梁氏回話的機會,退出了正堂。 梁氏滿腹的話梗在喉嚨吐不出來,憋得胸悶。為何只揪著自己的私心,就看不到她給她們帶來的好呢?女人活得是什么?無非是名聲身份。不使些手段不有所犧牲怎么可能得到! 陳嬤嬤眼見老夫人長長地吐了口氣,忙勸道:“這事太突然,許是孫小姐一時難以接受,老夫人您可別忘心里去,她會知道您是為她好的,再給她段時間……” 梁氏闔目拜了拜手,滿臉的滄桑?!八懔?,她不會聽的?!彼呀洸皇亲约耗莻€乖巧的孫女了。方才那一番話決絕不留情面,雖她覺得無禮,然容嫣最后的那句話戳中了她心:許她真的該歇歇了。 可她真的歇了,這個家誰來撐。這個家已經是她的全部了。 “扶我進屋躺會兒吧……” 不管祖母如何想,容嫣話是說明白了,任她們再有何心思她也不會動搖,絕不走回頭路。 榮耀,體面,富貴……這些都是自己賺來的。即便賺不來,那么她問心無愧地過完此生,也是一種成功。她不想要那種喪失自我而換來的安穩。 到了后院,她伸手去撐房門,皓腕上的墨玉鐲子乍然跳入眼底,她又想到他了。 今天臘月二十六,他應該已經回京了吧…… 宛平,虞家別院。 “少爺,這……”九羽看著冰裂瓷缸里翻身漂浮的錦鯉,神情惶惑。 “也不是第一次了,有何可驚的?!庇菽陮⑹忠惶?,把整壺的陽羨都倒進了瓷缸里,最后索性連紫砂壺也扔了進去,清冷轉身。 九羽看著那茶壺怔愣。 打虞墨戈從都察院出來,身邊便危機四伏。不知是誰,非奪他性命不可,不是刺殺便是下毒,酒、吃食、甚至是藥……無孔不入,這也是他養魚的原因。 可九羽怎都沒想到,會有人把毒下在茶里。 茶爐還溫著,水是曲水親自打的,茶壺從未動過,那么只能是茶葉—— 九羽猜得沒錯,虞墨戈今兒煮茶,拈茶時便覺著茶葉不似往日,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不過他還是讓曲水煮了,茶好后他沒喝,而是先斟了一杯倒入瓷缸中。果不其然,半刻鐘不到,七條錦鯉無一條存活。 虞墨戈扶額坐在桌前,回憶這一切。除了九羽和曲水,房中沒有任何人來過,這毒到底是如何下的? 這想奪他命之人也是奇怪,在京城從未出現過,獨獨在宛平。他這是不想自己死在京城。 如此回憶前世,好些死里逃生的事似乎便都能解釋清了。 到底是誰?虞墨戈想到兄長。虞晏清是手刃了自己,但他奉的是首輔的命。那么想殺自己的是首輔?也不對,前世首輔利用他討伐套賊,驅除倭寇,他還要靠自己幫他。最后讓他死,是因他看透了一切,所以留不得了。 那么到底是誰?原來上輩子就一直有人在暗中盯著自己。 九羽喚曲水來偷偷把魚處理掉,換些新的來。九羽看著主子,凝重道:“爺,不若回京吧,起碼安全些。今天二十六老侯爺已經催了兩次了?!?/br> 二十六了?那她是不是該到通州了…… 想想再不喜歡那個家她終了還是得回去,亦如自己。 “去吧,收拾收拾,明個出發?!?/br> 第30章 故人 除了每日請安,容嫣基本不與他人走動。 有了那次對話, 梁氏明白現在說什么也勸不動她了??扇f氏不甘心, 回不回秦府另說, 容嫣那還是有她惦記的東西——錢。 這兩日, 她沒少了朝后院跑,不是給容煬送果脯點心,詢問書籍筆墨短缺,便是量制過新年的衣裳。容嫣瞧得出她是在巴結, 沒推辭, 心安理得地統統收下了。 有人卑躬屈膝地獻殷勤還不好嗎?干嘛不收, 還得敞開了收。 這一收, 倒讓萬氏有點愕然無措了。她也不過就是客套客套,目的無非籠著姐弟倆套個話而已,沒成想容嫣還真不客氣,自己東西沒少搭,話卻一句有用的沒打聽出來,一問到正題二人就尋著各種理由躲出門去了。如是, 萬氏怎就有種被套的感覺呢—— 躲是一方面, 容嫣眼下有太多的事要去做…… 今兒臘月二十九, 次日便是除夕了故而極忙, 除了要籌備年夜的衣食祭品, 貼對子請門神,還要去墓地上墳請祖。 家家戶戶都出門了,容府也不例外。 隨家人到城郊請祖后, 容嫣又與弟弟去給父母上墳。事死如生,姐弟二人不僅要送上祭禮,還要對父母告慰一番。神靈在上,容嫣不曉得他們是否知道自己已不再是他們曾經的那個女兒了,但她依然會代她盡一個女兒的孝道。 城外香煙裊裊,今兒又下了濃霧,把清早的陽光熏得朦朧,亦幻亦真。請祖后,容嫣沒急著帶弟弟跟家人回去,言道要趁這機會逛逛年前的最后一場集市。 梁氏應了,萬氏留了個心眼,道容嫣久不出門不熟悉,遣小丫鬟玉芙陪同。容嫣含笑言謝,彼此分開了。 然轉過胡同,楊嬤嬤忽而指著容嫣發間疾呼:今早她為小姐插的那只鎏金寶石簪花不見了!光是那顆寶石便值半年的租子,可不能丟!于是非說地勢不熟,讓玉芙跟著云寄回頭去找。玉芙哪肯,楊嬤嬤乜了她一眼:”橫攔豎擋著不叫去找,莫不是讓你順去了?”玉芙一驚,惶惶地跟著去了。 她二人一走,楊嬤嬤取來早已準備好的福禮,容嫣帶著弟弟去拜訪家塾塾師了。 塾師王懷瑞年過花甲,二十歲中舉,屢次春闈不第便做起先生來。這些年潛心研究理學,在當地頗有些名氣,容家族長能請他來也極是不易,故而十分敬重。 王懷瑞見了容嫣可是驚訝,當年她出嫁時他還有幸喝過秦府喜酒。聽聞她和離的事,眼下登門便也不能再喚秦夫人了。招呼二位喝茶,容嫣攜弟先給老先生拜了早年,打聽起容煬的學業來。 提到容煬王懷瑞捋須點頭,笑里透著寵惜?!盁贍斒菍W堂里最聰明也是最用功的,他悟性極高,舉業這不是我矯飾恭維,怕今年一過我已不堪他從師于我了?!?/br> “先生抬舉,他也不過占了自小與父讀書的優勢,啟蒙早而已?!比萱绦Φ?。 老先生搖頭?!靶〗阒t虛了。今年歲試,他本可高中,怎奈……” “沒過?因何?”容嫣驚問,又看了看弟弟。 王先生惋惜地嘆了聲?!敖^佳的一篇文,偏就未完。中股極其出彩,氣勢磅礴卻戛然而止,可惜啊,可惜那篇佳文了?!?/br> 容嫣臉色愈沉,盯緊了弟弟。容煬自知躲不過去咧嘴笑道:“時間不夠用?!?/br> “怎就不夠了,在臨安伯府徐先生說過,你作文速度極快?!彼笞C似的看了王懷瑞,王先生點頭,皺眉道: “學政曾是我同鄉,考后我瞧過他考卷,筆記繚亂我竟都沒認出來。且那日他姍姍來遲,是我拖著學政才讓他進的,我瞧你行動不便,莫不是病了?” 筆跡繚亂,行動不便…… 容嫣猛然想起他胳膊上那道觸目驚心的疤,那疤瞧上去也不過兩三個月,而今年歲試在九月。她似乎明白了什么,瞪著弟弟沉思,臉色黯得可怕。 王先生以為她要責怪容煬,趕忙勸慰:“小姐不必憂心,我正想著等過了年事情穩妥了再告知府上,沒成想您先來了,那我便給您報個喜吧。我拿著煬少爺往日文章書了份復試申請,給學政遞了上去,學政找了知縣調出他的卷子比照,知他是奇才,同意復試。就是上個月的事,且令弟復試過了,已是秀才名目,待文書一下明年便可入州學準備科考。若是過了,便可參加秋闈?!?/br> 容嫣可算松了口氣,對著弟弟嗔道:“你倒是瞞得我死死的?!?/br> 容煬撓頭?!拔沂窍肟忌狭嗽僬f,沒想到消息來得這么快?!?/br> “那還不快謝先生,若非先生體恤,你哪來的機會?!比萱陶f罷便起身帶容煬行大禮。 王先生真心愛才,不想他被埋沒盡師之責而已,趕緊請二人起身。 容嫣沒應,卻鄭重再拜,禮畢抬頭盯著王先生道了句:“眼下,可能還要先生您幫個忙……” 待姐弟二人離開王宅時,日頭已升,天空似乎沒那么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