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定了少頃,沈長歌上前了一步,面色沉淡如水,“太傅,學——” “劉太傅!”他的話并未說完,卻是臨霜橫心咬牙,先他一步躍出來,孤注一擲般定聲道: “劉太傅,奴婢聽聞,您是愛才之人,只要是愿用功得才之人,無論門庭貴賤,您皆愿以仁心待之,施以教誨。這一次擾了您的課紀,是奴婢的過錯,但是奴婢有一主意,若是奴婢可做得到,可否請您高抬貴手,恕過奴婢這一次,再給奴婢一次機會?” 這一次不僅是室中眾人,便是沈長歌都有些微愕,垂眸看著她,“臨霜,你想做什么?” 劉太傅冷哼一下,漠然道:“你又想搞什么花招?” 臨霜蜷緊掌心,壓下了心中的惶然,沉定道:“稟太傅,奴婢不敢。只是,奴婢方才太暗間中聽見,剛才的分組對韻中,還無人對上三少爺的韻詞,那么奴婢想問,如果,奴婢可以對上三少爺的韻詞,那太傅是否可以饒過奴婢這一次?” 她這提議一起,便徹底讓室中的眾人驚了,四下也微微繁起了些議論聲。 以往在太學之中,也不乏一些頗通才學的侍讀丫頭,可再怎般通曉,也不過是可簡單對上兩句簡韻,或是寫上兩句美詞。敢這般同劉太傅叫板的還是首個,更何況還是要接對沈長歌的韻詞。盡管她似乎十分篤定,這乍看來還是會讓人深覺她大言不慚,看她的目光也不禁有了戲謔之色。 劉太傅顯然也是十分不信的,揚了揚眉,道:“你?”語調輕揚,飽含著種輕疑。 “嗯?!迸R霜點頭,篤定道:“‘朔風驟雪霜雹冽,寒梅孤殘葉,未至冬宵節,寒徹長夜,離愁浸皎月;’,這便是三少爺的韻詞,敢問太傅可有錯?如若奴婢能對得上,太傅可否愿意恕過奴婢這一次?” 她竟一字不差地將沈長歌適才的韻詞復述了出來,著實令人有些微訝,四下頓時靜了一靜,便是劉太傅也有了一剎錯愕,神情有了一絲動搖。 “好,我就允你這一次?!?/br> 隔了幾秒,劉太傅說道。 臨霜頓時心中一喜,躬身一拜,立道:“謝太傅!” 第51章 有驚 臨霜敢在眾人當前對劉太傅有這樣的提議, 心中所抱的,也是賭一把的心態。她心想,而今眼下最壞的結果, 也不過是被劉太傅以擾亂課紀的名義被報給孫承院, 從此被逐出太學,再不能做沈長歌的侍讀。但她實不想這般, 覺著與其坐以待斃,倒不如試上一試, 說不準便能撞上好運令自己脫禍。 她之所以敢這樣做, 憑的就是彩月那一句“劉太傅愛才”, 她想,既然劉太傅有此佳名,那么若是他可認定她的才能, 或許就可網開一面。盡管臨霜深知,自己所會的那些知識實在淺薄,和太學相比,更只是些花拳繡腿。但時下大梁雖重才, 僅是些名家貴族的貴眷才可有機會讀書進學,而她身為一個小小的侍讀丫鬟,憑借著這種身份的反差, 或許,也可搏上這一搏。 聽聞了劉太傅的應允,她不禁松下了一口氣,定了一定, 將方才書寫好的那一頁紙從袖中取出,恭敬遞給劉太傅,靜靜道:“太傅,這便是奴婢所對的韻,請太傅過目?!?/br> 劉太傅微微一詫,心里突然生了一些怪異,遲疑接過了那一頁紙張,一展開,掃了一眼,終于想到什么,“你早就對好了?” 臨霜沒有回答,訥訥地低了頭。心知他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她刻意隱瞞下了她早已對好韻詞的事實,只待他答應了自己的提議后,再將這詞拿出來。劉太傅微微一哼,瞟了她一眼,也懶得再與她糾結這個,目光靜落在那一頁紙上。 同一時刻,臨霜弱弱開了口。 “‘夏蟲勿仿蟬凄切,杜鵑莫啼血。為誰傷感語?唯恐此去,一別成永別?!?,這就是奴婢所對的韻,不知太傅以為如何?” 她凝著目光,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劉太傅,試圖從他的神色中看出點什么。 四周卻在她話落的同時泛起一陣訝異之音—— “她竟真對出來了……” “……朔風驟雪,夏蟲蟬鳴……” “對得竟還不錯……” …… 沈長歌面色未動,眸光微垂落在她單薄的肩上,極其輕微地松下了一口氣。 課室遠處,沈長歆一直盯著她的視線,意味忽然有了些變化。 劉太傅一直不曾言語,反反復復看了好半天,才終于肯抬頭,看向臨霜,“這是你寫的?” 他的面龐雖然依舊的冷厲嚴肅,但臨霜卻聽得出,聲線明顯平和了許多,心中不由有了些底氣,道:“是!” 劉太傅望了望,將那一頁紙隨手撂下了。 他未說好,也未說不好,這讓臨霜的心中不免又有些緊張起來,睜大了眼一直盯著他。 一旁的沈長歌心念一起,上前一步道:“太傅,這丫頭平日便聰慧刻苦,雖所撰詩詞尚含漏洞,卻筆調新穎,天分極高。太傅也知學生從不喜身伴侍讀,也是見她這特質才允她進學伴讀,故,還望太傅可恕她這一次,至于規矩,待學生下去,定會好好管教?!?/br> 說著他又自一旁執筆,自紙上寫下了另一首詞,遞到劉太傅面前。 “太傅,這是這丫頭之前所做的一首擬雪詞,可見其資質。太傅向喜努力又有天賦的學生,可否憑這丫頭的條件,饒過她這一回?” 那紙上所書寫下的是一首《臨江仙》,正是侍讀競擇的初試時臨霜所作的那一首。就這么看著,臨霜的心中有些發怔。 她知曉初試時他并不曾臨面,且前幾試的晉選名額,都是由長公主與老夫人所擇定的,所以,當時入選的那些詩文他不一定都看過。卻未想,他卻一字一句記得這么清楚。 有了方才那下半闋詞,周圍的學生也有些坐不住了,紛紛湊上前探看。劉太傅快速掃了一遍,很快抬起頭,漠漠望了眼臨霜。 臨霜心中一凜,壓下了畏怯,挺著膽子回視他。 劉太傅沉了口氣,撂罷紙頁,“以柳絮喻飛雪,梨花比落雪,白玉擬積雪,最后以霜點題。新意倒是新意,可惜不夠大氣,還是頗小氣了些!” “太傅教訓的是?!迸R霜不敢回駁,訥訥地應了一聲,低頭。 “你讀過書?”默了默,劉太傅忽然又問。 臨霜一怔,磕巴巴道:“回太傅!讀、讀倒是讀過一點,不多……” 劉太傅略一沉吟,突然低咳了一聲,周圍的學生立即斂神立好了。 目光向著四周平白一掠,劉太傅厲道:“一個不曾正統讀過書文的侍讀丫頭,都可將這韻詞合上,可見你們平日在私下,是怎樣的貪精學懶,不務正業!今日,你們甲班所有人,回去,都將我今日所講的內容抄上十遍,后日一晨交到我這!未完成者便二十遍,再者百遍,可都明白了?!” 周圍的眾學生皆愣了,一個個傻了眼。沒曾想這突然不知從何處冒出的侍讀丫頭闖出的烏龍,竟害得他們集體受了懲。人群里相互覷視了半天,誰都不曾率先啟口。 “怎么,是嫌十遍太少?”眼見著一直沒人回話,劉太傅復又陰測測開了口,“那么就十五遍,如何?” 眾人大凜,再不敢遲疑,只能硬著頭皮應了下來。有人心下卻氣憤不過,冷著眸瞪向臨霜,亦或是她身側的沈長歌。 被這樣的目光盯著,臨霜不免覺得膽怯,訥訥低著頭。倒是沈長歌恍若未見,依舊靜靜平視著劉太傅,面龐一派淡然。 過了好一會兒,仍不見劉太傅宣布對她的處置,臨霜逐漸不安了,勉強張了張口,“敢問太傅,那……奴婢……” “臨霜?!币粋鹊纳蜷L歌卻突然叫了她一聲。 臨霜詫異偏頭過。 便見沈長歌目光灼亮,飛快地對她向著劉太傅使了個眼色,低低提醒道:“太傅肯恕你這一次,還不快謝過太傅?!?/br> 臨霜微怔,一剎反應過來,眸光一凜,遽地屈膝跪了下來,對著劉太傅叩了兩首,“奴婢謝太傅開恩!” 劉太傅不冷不熱地睨了她一眼。 “你這丫頭,也還算得有些資質,這一次我便既往不咎,可此事下不為例,若有下一次,我絕不輕??!” 臨霜慚愧地埋下頭,“……是?!?/br> 事已至此,劉太傅已無言可說,擺了擺手,宣告了下課,斂了講卷出門去了。眼見事情已經了罷,眾人也不再多做停留,三三兩兩很快散開。 自一邊將臨霜扶起,沈長歌沒再多說什么,只略略囑咐了她少頃,很快令她快些歸回。臨霜點點頭,默默告拜了沈長歌,很快逃一般奔出了門。 課室的角落,一道目光卻在太傅出門后,便一直落在臨霜的身上,許久不曾離去。眼見著她被沈長歌扶起,又逃一般跑出門。直到那淺碧色的影子完全看不見了,方才斂去。 · 從課室中一奔出來,臨霜便徑直回到最初侍讀所待的那個空屋。 果不其然的,彩月琳瑯等人早已躲回來了,七八個人團聚在一處,坐立不安地等候。遠遠見著臨霜,玲瓏與琳瑯兩人身子一凜,還來不及思考,忙縮著身子隨便尋了個角落躲好了。 彩月避無可避,無可奈何,只能咬咬牙,硬著頭皮給臨霜開了門,擠出笑,“臨、臨霜,你……你怎么樣?剛剛那個劉太傅,有沒有為難你?” 其他的女孩也立即圍過來,上上下下將她檢查了個遍,擔憂問她方才的狀況。 臨霜面無表情。 目光向著室內大抵一掠,她很快在屏風之后發現一抹曳地的輕粉一角。 “玲瓏!琳瑯!”冷著聲音喊了一句,她眼瞳一動不動地盯著那個屏風。 眼瞧著已被發現,玲瓏琳瑯猛地一瑟,沒有辦法,只得磨磨蹭蹭地站出來,訕訕一笑,“嘿……臨、臨霜……” 臨霜抿唇。 眉目間一絲輕蹙,她忽然疾步走到兩人身前,道:“你們兩個!當時是抽了什么風?知不知道,差點害死我!” 玲瓏琳瑯互一對視,目光一低,忽地上前,一左一右,伴住了臨霜的兩只袖。 “臨霜,對不起!”搖了搖臨霜的左手,玲瓏最先開口。 “我們不是故意的?!绷宅樉o著接口。 “這是個誤會……”玲瓏又道。 “對!” “我們本來只是想嚇唬你一下?!?/br> “沒想著把你推出去……” “本打算你只要碰上門就把你拽住?!?/br> “可惜沒拽住……” “結果你一下子就!就摔出去了……” “我們知道錯了……” …… 二人一唱一和,又一左一右晃著她的袖,神情誠摯,目光可憐。臨霜漠然望著,心里原本的冷怒漸漸消了,雙臂一縮從她們兩人之間脫開手。 “好了好了!但是再有下回,你們不許再這樣!不然,我一定把你們給告出去!” 玲瓏琳瑯立刻嗯聲,小雞啄米般用力點頭,睜大了眼睛可憐巴巴看著她。 彩月在一邊打哈哈,“哎呀臨霜,你就別和她們兩個小孩計較了,她們兩個總喜歡這樣,我們這的人幾乎都被她們倆惡作劇過,你就不要生氣……” “還有你!”她話未說完,臨霜毫不客氣地瞪回去。 “……”彩月一愕,下意識伸手撫額,別過頭。 其實彩月自己也覺得,在當時的場景之下,她丟下臨霜一人落荒而逃,的確是種十分厚顏無恥的行徑,可是當時事出突然,她幾乎沒來得及思考,選擇了避禍的本能,下意識便跟著玲瓏琳瑯等人躲了回來,等到她再后悔時卻已經遲了。她又不敢貿然再去課堂,最終就只能任由事情發展到了現下的模樣。 臨霜沒好聲氣道:“你跑的倒是快,知不知道那劉太傅還以為所有的動靜都是我鬧的,險著些要將我送去孫承院那里!” “???”這倒是彩月真的沒有想到的,當真愣了,“那劉太傅真的這樣做?”她還以為,至多不過會是訓斥一番而已,沒想到…… “可不是!”臨霜憤憤呼了口氣,“罷了,好在我沒事,但要我看,以后我們還是安分一些。這一次鬧成這樣,恐怕以后侍讀在太學里便不能再這么隨意,再有下一次,想來不會這樣輕易過去了?!?/br> 她說得很有道理,周圍其他的女孩子們聽了,都紛紛點頭應下來。臨霜雖氣,但幸而這一次有驚無險,也不欲再多說什么,眼見時近午時,便呼應著大家去用膳,作為事情的了結。 然后,這件事似乎就這般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