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許向華直接拿起一顆糖剝開塞女兒嘴里:“你病剛好,嘴里淡,吃點東西甜甜嘴?!?/br> 被塞了一顆糖的許清嘉愣了下,舌頭舔了舔,一股糖精味,不過還真挺甜的,甜得過分了。 許向華揉揉許清嘉毛絨絨的腦袋,女兒像她娘,有一頭又黑又密的頭發,他扭頭打發許家陽:“去問問奶奶今晚上吃什么?” 提到吃的,許家陽可來勁了,屁顛屁顛地跳下床,趿了鞋就跑。 許向華在床沿上坐了,舌尖轉了轉:“嘉嘉,你應該也知道,規定擺在那。爸媽只能離婚,你媽才能回去,你媽也舍不得你們,你別怪她?!?/br> 許清嘉垂下眼,輕輕地嗯了一聲。她記憶里還殘留著秦慧如離開前抱著這小姑娘痛哭流涕的情形,一聲又一聲的對不起猶言在耳。 她有一親戚當年也是知青,聽他說過一些。當時知青為了回城可謂是無所不用其極,很多人不惜冒著坐牢的風險游|行示威甚至絕食,只為回家。 后來政策放開,允許知青回城,可配偶和子女的戶口并不能遷回去,沒戶口就沒糧食配額,也沒法就業。以至于上演無數人倫慘劇,有種說法中國第二次離婚高氵朝就是因為知青回城。 秦慧如的選擇是時下很多人都會做的,說來說去她也是個特殊時代下的可憐人。 倒是許向華能這么痛快放人走,心不是一般的大。 “會寫信嗎,想你媽了,你可以寫信給她?” 許清嘉輕輕點了點頭,這小姑娘雖然才十歲,可已經五年級了。因為秦慧如在隊上小學當老師,所以她五歲就上了學。 “雞,吃雞!”許家陽風風火火地沖進來,小嗓門嚷得震天響:“奶在燒蘑菇燉雞,可香了?!惫佣伎炝鞒鰜砹?。 這可是大菜,要不是想著孫女病了一場,小臉都瘦了,孫秀花可不舍得殺雞。 “瞧瞧,你奶多疼你?!痹S向華逗許清嘉。 許清嘉彎了彎嘴角,這年頭重男輕女的現象還挺嚴重,不過孫秀花卻是格外疼姑娘。誰叫女孩少呢,上一輩只有一個女兒,這一輩也就兩個孫女。大孫女在新疆,長到十二歲一次都沒回過老家。眼前只有許清嘉這么一個小孫女,少不得稀罕點。 想起這一點后,許清嘉松了一口氣,這日子應該還能過。 “你們玩,我出去一趟?!痹S向華心里裝著另一樁事,站了起來。 許清嘉點點頭。 許向華便出了屋。 正在灶頭上做晚飯的孫秀花一晃眼瞥見許向華往外走,這都到飯點了他要去哪兒?剛想喊,想起他干的那糟心事,立馬扭過頭,用力剁著案板上的白蘿卜。 燒火的大兒媳婦劉紅珍縮了縮脖子,婆婆這架勢不像是剁蘿卜倒像是剁人。想起之前挨得那頓罵,劉紅珍撇撇嘴,自己這是被連累了。她秦慧如回城吃香喝辣,倒留著她在這兒替她挨罵,真不要臉! 思及以往婆婆對這小兒媳婦的偏愛,結果竹籃打水一場空,劉紅珍忍不住翹了翹嘴角,趕忙低頭,挑了一根柴火塞進爐灶里。 且說許向華頂著徹骨寒風,搖搖晃晃走到山腳下的牛棚,說是牛棚,其實是一間破舊的土胚草頂房。因為被關在里面的人是‘牛鬼蛇神’,故名牛棚。 左右瞧了瞧,許向華敲了敲門:“我來收思想匯報?!?/br> “吱呀”一聲,老舊的木門從里頭打開,許向華跺了跺鞋上的雪,矮身躥了進去。 “回來了?”說話的是個中年男子,穿著一身破棉襖,幾處地方露出灰白色棉絮,大概是冷,他渾身都縮著。 許向華嗯了一聲,遞上兩根香煙,這巴掌大的屋里頭住了兩人,中年男子江平業和老人白學林,都是從北京被下放到這兒來勞動改造的。 白學林是考古專家,年輕時還留過洋。至于江平業的身份,許向華知道的其實也不多,只知道他當過官。 點上煙,兩人神情頓時愜意起來,也就這個時刻舒坦點,不用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 “就這么把你媳婦送走了?”江平業怪笑一聲,離婚容易,復婚可未必容易,尤其兩口子本來就有點問題。 許向華翻了個白眼:“你還沒完了?!?/br> 江平業嘿嘿一笑,瞇著眼吐出一個煙圈。 溜他一眼,許向華從軍大衣里面掏出一個厚厚的信封:“運氣不錯,你讓我去找的那人見到了,信也帶到了,他還給你回了一封?!?/br> 他們這兒沒有去北京的火車,得去省城。得知他要去省城,江平業就托了他這個差事,很是廢了番功夫。 江平業正了臉色,接過信封,打開才發現里頭除了一封信外,還塞了一沓糧票和幾張大團圓。 江平業眉峰都不帶動一下,目不轉睛地看著手里的信。 許向華留意到他拆信之前,輕輕吸了一口氣,神情也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弄得許向華不由好奇信里寫了什么。 不過他知道分寸,低頭玩著手里的火柴盒,并沒有探頭探腦。 眼見著煙都干燒到屁股了,江平業還沒吱聲,那模樣倒像是要把每個字掰開來揉碎了似的。 白學林見他臉頰隱隱一抽,不免擔心:“小江?” 江平業恍然回神,第一眼就是發現自己才抽了兩口的煙快燒沒了,頓時一陣rou疼,連忙狠抽了幾口。 “謝了,老弟!” 江平業把信折起來塞口袋里,將裝著錢票的信封遞過去。 許向華挑了挑眉。 “擱我這就是一堆廢紙,當然要物盡其用?!苯綐I恢復了慣常笑瞇瞇的模樣,除了眼睛格外亮:“回頭有空,你給老哥倆多帶幾包煙來?!币f這是辛苦費或者報恩,那就太埋汰人了,這些年,他和白老欠的人情哪是這點東西還得了的。 許向華笑了下,接過信封:“成?!庇謴拇笠吕镱^掏出一些吃食還有兩包煙放下:“我先走了?!?/br> 江平業笑呵呵地朝他擺擺手。 “小許這同志是個好的?!卑讓W林看著許向華留下的那些東西感慨。 當年他撞見這小子在后山埋東西,一時嘴快指出那蟾蜍筆洗是個贗品,然后就被賴上了。問明白那些東西不是他‘抄來’,是用糧食換來之后,好為人師同時窮極無聊的白學林便拿他當半個學生教。 許向華也敬他這個老師,一直暗中照顧,這年月,能做到這一步可不容易,不只是費糧食的事,還得擔不小的風險。 想他一生未婚,視幾個得意門生為親子??伤怀鍪?,一個趕著一個跟他劃清界限,這他能理解。他不能接受的是,最重視的弟子居然親自寫了一份所謂的大字報‘揭露’他。 江平業把東西放進墻角的壇子里,回頭見老爺子滿臉蕭瑟,知道他又是想起傷心事了:“可不是,我托了您老人家的福?!彼劝讓W林晚來四年,許向華知道瞞不過同住一個屋的他,遂只好‘賄賂’他。 白學林笑著搖了搖頭:“信上怎么說?” 江平業語調悠長:“老大哥,咱們也許要熬出頭了?!?/br> ☆、第3章 第三章 1977年2月5日,許清嘉盯著日歷看了一遍又一遍。 最后嘆了一口氣,老天爺還算有點良心,沒讓她穿到大饑?;哪侨?,也避開了十年。動亂。 雖然現在還處在大動亂的余波之中,可不用兩年,改革的春風就要吹起來。 許清嘉摸了摸下巴,有一句話怎么說來著,八十年代初擺個地攤能發財,九十年代初買支股票能掙錢,二十一世紀,房地產,互聯網讓你暴富。就不信,她一個機會都抓不著。 “姐,你看什么?”許家陽納悶地瞅一眼墻上的日歷,沒看出什么來呀。 許清嘉笑道:“我算算還有多久要過年?!?/br> 許家陽興奮:“還要多久?” 許清嘉想了想:“再過十二天就過年了?!?/br> 完全不知道十二天是多久的許家陽激動地拍著手:“哦,要過年嘍!”過年可以穿新衣裳,可以吃好東西,還有壓歲錢! 許向華剛進院子就聽見小兒子樂呵呵地嚷嚷著過年,不覺笑起來。 “吃飯了?!睂O秀花一聲吆喝。 許家陽拉著許清嘉就往外跑,這年頭,啥都能耽擱,唯獨吃不能,就是個五歲的娃娃都明白。 毫無防備的許清嘉被拉了一個踉蹌。 堂屋中間擺了一張八仙桌,正中央放著一大盆蘑菇燉雞,蘑菇多,湯多,雞少。邊上擺著冬筍炒雞蛋,清炒蘿卜絲,水煮大白菜,梅干菜,再是一盆地瓜粥。 這菜相當不錯了,尤其是那盆蘑菇燉雞,別說小孩,就是大人都忍不住多看兩眼。 許家大大小小十五口人,擠一擠挨一挨,桌上勉強能坐下十二個,剩下三個小的不能上桌,許清嘉運氣好,卡在最末,坐在許向華旁邊。 “今天沾了嘉嘉的福,要不哪能吃上雞??!”劉紅珍酸溜溜地開了腔。把個丫頭片子當寶貝,老太太簡直缺心眼兒,養的再好,還不是別人家的。 “可不是,這雞是燉給孩子們補身體用的,待會兒你可別跟他們爭這一口吃的?!睂O秀花涼涼地瞥了大兒媳婦一眼。 噎得劉紅珍歪了歪臉,憑什么啊,這火可是她生的。 孫秀花眼皮一翻,開始分雞rou,不分還不得搶起來。 “我要吃雞腿?!痹S家全臟兮兮的手直接伸向湯盆。 孫秀花一筷子打在他手背上,板著臉呵斥:“還有沒有規矩了!” 許家全嗷的一嗓子叫起來,十分熟練的往地上一躺,打著滾哭嚎:“我要吃雞腿,媽,我要吃雞腿!” 他爹許向國落了臉,氣道:“起來!” 蹬著腿的許家全繼續哭喊。 許家全越嚎越大聲,許向國臉色就越來越難看,唰得一下子站了起來:“我看你是皮癢了?!?/br> 劉紅珍彈簧式地蹦起來,護小兒子:“你干嘛呢,小孩子哪有不嘴饞的?!彼怂膫€兒子,許家全最小,自然多疼一些。 許向國指了指她,怒道:“你就繼續慣,看被你慣成什么樣了?!逼渌硕己煤玫?,就他兒子在這撒潑打滾,許向國深覺丟人。 劉紅珍縮了縮脖子:“他不還小嘛!”說話時,拿眼瞧著孫秀花,又看了看湯盆,意思不言而喻。 孫秀花狠瞪一眼劉紅珍,這孫子被慣得越來越不像話了,一不如意就哭就鬧。 “讓他哭,甭管他?!睂O秀花夾起雞腿放到許清嘉碗里:“嘉嘉吃?!?/br> 許家全頓時哭得更大聲,那個撕心裂肺。 許清嘉被小孩尖而高的哭聲震得耳朵疼:“奶奶,給全子吃吧?!?/br> “慣得他!”孫秀花可不慣著許家全這臭脾氣,板下臉:“這雞就是給你殺的,你不吃,奶要生氣了?!?/br> 許清嘉頓了下,端起了飯碗。 孫秀花這才笑開了:“乖!”聲音那叫一個慈愛。 劉紅珍氣歪了臉,忍不住在心里罵了一句娘,又見孫秀花把雞翅膀夾到大兒子許家文碗里,臉色這才好看了點。 “阿文讀書辛苦,得補補?!睂O秀花嚴格貫徹著‘老兒子大孫子,老太太命根子’這一方針。兒子里面最喜歡許向華,愛屋及烏許清嘉和許家陽。孫子里最疼許家文,尤其大孫子成績好,明年還有可能爭取上工農兵大學。老太太就更稀罕了,要是他們老許家能出一個大學生,那可是大大的光宗耀祖。 “謝謝奶!”許家文斯斯文文地笑。 孫秀花笑彎了眼。若無其事地在許家全驚天動地的哭聲里給孫子們分了雞rou,許家全也沒拉下。最后夾了一塊雞胸rou給許老頭,就沒再繼續分,其實也就只剩下點邊角料了,攏共就燒了半只雞,剩下半只明天還能再燉一鍋雞湯。 許家全終于不再哭了,大約明白哭了也白哭。劉紅珍又給他夾一大塊炒雞蛋和蘑菇,端著碗哄他:“快吃,冷了就不好吃?!?/br> 許家全一骨碌坐起來,熟練地拿袖子一抹臉上的鼻涕眼淚,接過飯碗坐在小凳子上開始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