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節
——秦渡說。 那一剎那夏夜長風夾著雨吹了進來, 濕透的窗簾嘩啦作響,漫天的雨猶如自天穹墜落的繁星,秦渡恨得牙癢癢,使勁兒捏著許星洲的臉。 “不、不過分,”許星洲又被捏得口齒不清:“師兄別慌,我帶你一起?!?/br> 秦渡又用力捏了一把,許星洲被師兄捏得有點痛,眼睛里還噙著小淚花兒, 可是看到秦渡的臉,卻又露出了一點困惑又難過的目光。 秦師兄一怔:“嗯?有什么問題?” 許星洲難過地說:“嗯?沒什么——師兄到時候我帶你飛!” 許星洲停了一會兒,又掰著小銀行卡, 心塞塞地問:“不對,我還是有問題。這種問題卻不能過夜的。師兄……這個卡是什么卡呀?” 原來是這個問題。 秦渡漫不經心道:“——工資卡, 實習的那張, 一個月五千塊, 扣了稅5182塊三毛六,多了沒了?!?/br> 許星洲:“……” 許星洲氣鼓鼓道:“我還以為是什么呢!姓秦的你果然還是小氣鬼!就知道你不會給太多的!可是你明明那么有錢!” 秦渡欠揍地道:“對, 所以你還是得靠自己,師兄就這些投資,你愛要不要?!?/br> 許星洲:“……” 許星洲發自內心地說:“師兄,你果然還是你?!?/br> 秦渡從鼻子里頭, 哼了一聲…… “……” 許星洲認命地長吁口氣,說:“不過, 的確也不是我想的最差的樣子?!?/br> 秦渡一愣:“哈?” “我一開始還以為是什么呢,”許星洲慶幸地撫了撫胸口道:“——我還以為師兄你要加時,嚇死我了。不是加時費就行?!?/br> 許星洲得意洋洋道:“大哥,許星洲不做黑的?!?/br> 秦渡:“……” ………… …… 八月中旬,盛夏,許星洲抽了一個周六出來,陪著柳丘學姐清空了她的家。 柳丘學姐住得非常偏遠。 她畢業之后離開f大,那時候她還在疾控上班,月薪近萬,不至于拮據——于是她租的第一所房子在疾控旁邊。 可是她只做了半年就辭了職,轉而去圖書館工作,圖書館的工作不僅清閑——而且還相當窮,顯然支撐不起每個月近三千的房租。 因此柳丘只得換了個租房。許星洲以前只知道學姐上下班要坐一個多小時的地鐵,可這是她第一次看到學姐究竟住在什么樣的地方。 …… 柳丘學姐站在昏暗的小出租屋中,不好意思地讓開了門。 樓上有夫妻在大聲吵架,鐵格窗透進一絲狹長陽光,整棟鴿子樓棟悶熱如同蒸籠。 小出租屋逼仄而潮濕,沒有開空調,墻板摸著濕乎乎的,浸滿了囤積數年的上海潮氣——那甚至都不是墻,只是一塊復合板,即將被主人丟棄的東西堆得到處都是。 許星洲那一瞬間,甚至想起了香港的籠屋。 柳丘學姐對許星洲笑道:“反正學姐也帶不走了?!?/br> “有什么想要的就拿吧?!?/br> 許星洲問:“學姐,是八月二十的火車嗎?” 柳丘學姐點了點頭,伸手一摸窗簾,說:“嗯,去了再找房子?!?/br> 許星洲點了點頭,柳丘又莞爾道:“說起來,當年考編的筆記,居然有一個學妹要買……我還以為這種東西都賣不出去了呢?!?/br> 許星洲酸楚地點了點頭。 “這里的一切……”柳丘學姐淡淡道。 “——都是我在這五年里,慢慢攢下來的?!?/br> ——那是名為歲月的重量。 許星洲幫柳丘學姐打包好了行李。 柳丘要帶走的東西并不多,她畢竟只是去認真備考的,隨身攜帶的行李無非就是一些衣服,外加一些紙筆文具和專業書。一部分冬裝因為體積龐大,所以柳丘暫時托許星洲將它們收了起來,等冬天的時候再給她寄去。 一些多余的、她帶不走的小東西,就緊著許星洲挑,讓她拿去玩。 許星洲挑了個骷髏頭筆筒、一堆雜書和小布偶,最后還拿走了柳丘學姐人生唯一一次成功從抓娃娃機里抓出來的卡娜赫拉小兔…… “剛入學的時候我豪情萬丈,”柳丘學姐悵然道:“——我告訴我自己,我要成為一個能讓父母驕傲的人,星洲,你知道的——我們入學的時候都有銳氣,也有一些夢想?!?/br> “可是在入學后、見識過更多可能性之后,我開始后悔?!?/br> 許星洲悵然嗯了一聲。 柳丘學姐自嘲一笑道:“……星洲,你知道我付出了什么嗎?” 于是許星洲抬起頭來,看著她。 柳丘學姐道:“——我和我父母大吵一架?!?/br> “我的父母哭天搶地,揚言要和我斷絕關系……”柳丘學姐道:“我父親說我丟臉,說如果我辭職去重考的話,他們就等于沒有養過我這個女兒,我媽詛咒我將一事無成,她說我腦中滿是空想?!?/br> 柳丘學姐認真地說:“可是,星洲,我不這么想?!?/br> “那些他們覺得是空想的,我的想法——”柳丘學姐望著那線窗戶說: “我卻覺得那些想法和老舊的我截然不同。它意味著我的新生,意味著我自己的選擇。我將去為了它拼命,因為它,我在此時此刻,年輕地活著?!?/br> 柳丘學姐長相寡淡,許星洲甚至有時候都記不起她的臉——她就是這么的平凡,像宇宙間千萬繁星中最樸素的那一顆,毫無特殊之處。 可是在她說話的那一刻,許星洲卻覺得,柳丘學姐的靈魂猶如一顆爆炸的超新星。 許星洲又忍不住想哭,小聲地問:“……是不是我以后就見不到你了呀,學姐?” 柳丘學姐想了會兒,眼眶紅紅地道:“也不是辣?!?/br> “以后你去北京還會再見到我的,”柳丘學姐沙啞道:“到時候請你吃烤鴨,全聚德,說不定以后我也會回來?!?/br> 許星洲帶著鼻音嗯了一聲,又認真揉了揉眼眶。 接著柳丘學姐捉著小兔子粉紅色的小耳朵,一邊拽著擰擰擰一邊猛男落淚:“……嗚嗚我真的好舍不得??!兔兔都怪mama不爭氣……” 許星洲寬慰她:“以后還會有的,學姐你放心?!?/br> “世界上有這么多抓娃娃機,”許星洲說:“而且還會有這么多抓娃娃的機會,我們總會抓到的,對吧?!?/br> 于是柳丘學姐用兔子耳朵,抹了抹小紅眼眶…… “你說得對?!?/br> 她用兔兔粉紅色的小耳朵擦著眼眶道: “——畢竟人生這么長?!?/br> ………… …… 八月盛夏,柳丘學姐背著一個行囊,離開了她生活了近六年的城市。 她買了十六個小時的綠皮火車t1462,搭上火車去了北京,去那里上編導專業課輔導班。 人生又能有幾個六年呢? 柳丘學姐曾經說她來上學時就是走的上?;疖囌?,那個站似乎是全上海唯一一個還能走k字頭和t字頭的站點了——那個站外面猶如迷宮,廣場寬闊,卻奇形怪狀,連地鐵站都長了一副和人過不去的嘴臉。 而戲劇化的是,柳丘徹底離開這座城市的那一刻,也是從那個火車站走的。 許星洲后來總是想起,柳丘學姐在安檢通道前,最后向外看的那個——充滿酸楚和希望的眼神。 她們都曾拿著錄取通知書,背著一袋袋的行李拖著大拉桿箱,在那一年九月二日的驕陽下尋找新生群里反復提及的、位于北廣場的接站大巴——那些來自外地的孩子幾乎沒有不渴望能在這城市留下,然后擁有一個家的。 二十四歲的柳丘學姐,在六年后,背著一無所有的行囊離開。 許星洲為她難受了許久,卻又無法不為她的勇氣和選擇感動。 …… 二十歲的許星洲趴在桌上,一抽鼻涕,用手指擦了擦眼眶…… 趙姐關心地問:“小柳走了,你就這么難過?” 許星洲抽了張紙巾,擦了擦鼻涕,說:“嗯、嗯……受學姐這么多照顧,最后卻一點忙也幫不上……” “而、而且……”許星洲抽著鼻涕道:“我的假期社會調研寫歪了,調研方法和統計方法都有問題,我男朋友昨天晚上隨便瞄了兩眼就給我指出來了好長一串毛??!現在又得徹底推翻重來,我的暑假只有七天了……” 趙姐同情道:“……真慘,我兒子的社會實踐報告也還沒寫,現在在家補作業?!?/br> 許星洲想著秦渡指出的問題,充滿希望地問:“趙姐你兒子今年……?” 趙姐說:“小學二年級?!?/br> 許星洲:“……” …… 圖書館下午明媚至極,許星洲抑郁地坐在一堆扎小馬尾戴頭箍的小學生中間,做著自己的暑假作業。 高中老師說,大學里沒有暑假作業,都是假的。 她高中時期的所有朋友如今沒有半個是有閑的,他們要么是社會實踐報告要么是社會調研,或者就被迫出去實習做志愿者充實簡歷,總之愉快的暑假完全不可能發生…… 最凄慘的當屬讀師范的幾位朋友,在師范就讀生其中,最慘的一位當屬一位男生——他從高中時寫字就相當丑,于是他大學的粉筆書法課理所應當地掛了科,接著就順理成章地喜提六本字帖的暑假作業外加社會實踐報告一份,左手補考右手作業,站在寶塔灣就能聽見長江哭的聲音。 如今他在同學群里瘋狂求購大家寫完的字帖。 許星洲想起學姐的離去,又想起秦師兄——接著,她對著電腦屏幕,又嘆了口氣…… “——星洲?” 她旁邊的姚阿姨關心地問:“怎么了?一下午都唉聲嘆氣的?!?/br> 許星洲一愣,沒精神道:“……誒?啊……沒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