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
“這孩子我撿的,人家不要了,”老店主直起腰,喘了口氣,指了指自己的腦袋,“不太靈光,太細致的活干不了——你倆有預定嗎?” “沒有,”喻蘭川震驚了,“您這里還得預定嗎?” “哦,那倒不是,隨便問一句,顯得洋氣?!崩习灏阉麄z讓進去,朝空蕩蕩的餐廳嘆了口氣,“現在的學生跟以前不一樣了,不洋氣的地方沒人來……今天還沒開張呢,給你倆免單吧?!?/br> 喻蘭川看著這么個辛酸的小飯館,有點不落忍,剛要拒絕,想起這頓飯是甘卿請客,也不便越俎代庖。他回頭去找甘卿,這才發現她沒跟上來,正對著小店的門臉發呆。 甘卿十年沒來過了,她覺得自己記性不太好,還以為今天連找準地方都得費一番波折,可是真的到了這里,她忽然后悔起自己草率的提議。 怎么會忘了這里呢? 那時衛驍在一個酒店里上班,是掌勺的大廚,跟另一個同事倒班。不值班他也不閑著,一開始是自己試著開小攤,想賣點小吃,可能實在不是做生意的那塊料,小攤不久就黃了,后來就是到這家朋友開的飯館來幫廚,主做面食。 他把自己忙得團團轉,還挺有理——衛驍說,在酒店做菜都是制式的、流水線,永遠是那個流程,老得催著趕著,不如在這種蒼蠅小館里干活有意思,煮一碗陽春面給客人端上去,也是他用了心的。 這話說得真像個沉迷做飯的廚子,十年前的甘卿聽完就算,沒往心里去。 現在回想起來,她品出了一點別的滋味——老頭要是真覺得小飯館好,為什么不辭了酒店的工作,專心致志地“用心做飯”呢? “哎,”喻蘭川一嗓子喚回了她的神智,“你發什么呆呢?” 甘卿猝然抬頭,正好撞上老店主的眼睛,但老板的目光沒在她身上停留,只掃了她一眼,就老氣橫秋地走進店里去了。 也是,一晃十年了,少女長成了狼狽的大人,手腳麻利的老板給風霜壓得老態龍鐘,誰能記住誰呢? 她方才管閑事的時候,不也沒認出老店主嗎? “坐,隨便找地方,”老板說,“我手腳慢啦,你倆不著急吧?” 喻蘭川搖搖頭:“您怎么沒再雇幾個人?” “雇不起了,”老板說,“過時了,人家不愛吃了,要不是店面房子是我自己的,不用給租金,生意早沒法做了。就當解悶吧?!?/br> 喻蘭川沒明白,這么一個慘淡經營的小破餐廳,到底有什么好堅持的?干點別的不解悶嗎?店面出租或者出售,好歹就夠他養老了。這邊這么亂,撞上小流氓打架還得被殃及池魚,何必呢? 這時,甘卿輕輕地踢了她一腳,喻蘭川看了她一眼,暫時咽下了疑問。 等后廚傳來煎炒烹炸的聲音,甘卿才輕輕地說:“老板兒子以前是十三中的,不怎么學好,整天打架斗毆,有一次有人堵他,慌不擇路往外跑的時候,被車撞死了……好多年以前的事了?!?/br> 喻蘭川問:“因為這個才在這開小飯館?” “嗯,”甘卿點點頭,“一開始想找學校要個說法,畢竟這事是上課時間發生的,那會還不流行買房,正好這家原主人急用錢,就把這地方很便宜就轉給他了,讓他在這落腳。后來大家扯皮扯了好多年沒個結果,學校象征性地賠了兩塊錢,就不了了之,反倒是他這小飯館開起來了。你別看現在門庭冷落,以前也紅火過一陣子,各種面的湯底和燒餅很有名?!?/br> 老板以前就是推著小車賣燒餅的,有了小店以后,他在后廚里砌了個專門烤燒餅的大烤爐,做糖、椒鹽和rou燒餅三種味??腿藖砹它c燒餅,都是直接從烤爐里面夾出來送上,油紙包著,芝麻一碰就掉,連紙都能給熏出香味來。只是吃的時候得小心,一小口下去,外殼“咔”一聲酥酥脆脆地裂了口,里面就會冒出guntang的白煙,要是躲閃不及,非得給燙得哈氣連連不可。 衛驍來了以后,嘗了他的燒餅,就說不要弄太復雜的炒菜,保持特色就好,燒餅最好配湯面,于是幫著鼓搗出了好幾道招牌面,最便宜、最見功底的,就是陽春面。 甘卿說:“所以他碰見那些小孩打架,就總愛過去管一管?!?/br> 喻蘭川皺了皺眉:“這么大年紀了,那些小流氓沒輕沒重的,打他怎么辦?” “我在的時候他們不敢,”甘卿輕描淡寫地說,“而且那會好多人都過來吃飯,也都知道老板家里的事,不跟他一般見識,偶爾有動手解決問題的,看見他過來,也就自動散了。不過看來現在沒人買他的賬了?!?/br> 外面有大江湖,十三中就是個小江湖。小江湖好似農田,里頭的苗一茬一茬地長、一茬一茬地割,更新換代之迅捷,就如同一年兩熟的麥子。 店里的少年搬完了東西,勤快地跑來給他倆倒水,可是手不穩,倒一半灑一半,要不是喻蘭川躲得快,差點被他澆一褲子。 喻蘭川為免斯文掃地,連忙接過水壺:“好了好了,我們自己來?!?/br> 少年又像條人來瘋的大狗,搖頭擺尾地把所有餐桌上的調料罐和筷子筒都堆到了他倆面前,眼睛亮晶晶的求表揚。 喻蘭川強拗出一個慈祥的微笑:“……你們店服務真熱情啊?!?/br> 直到后廚老板喊人,少年才戀戀不舍地離開,剩下倆客人面面相覷了一會,動手把筷子筒和油鹽醬醋各歸各位。 “不過我估計偶爾挨兩下,他也不往心里去?!备是湔f,“就當是兒子打老子唄?!?/br> 喻蘭川干著服務員的活,聽了這么一句阿q的話,忍不住笑了,笑完,他又覺得有點不是滋味,于是把話題揭了過去,問她:“哎,當年從行腳幫手底下跑出來,那么驚心動魄,也沒能讓你記住我,怎么我在小飯館外打了一架這種雞毛蒜皮,你倒記得清了?你選擇性失憶?” 甘卿順口嘴欠:“那是你驚你動,我可沒有,扒光了都沒二兩rou,有什么好驚心動魄的?不如長大了好……” 喻蘭川在桌子底下給了她一腳,甘卿早有防備地閃開:“我夸你越長越好呢!” 喻蘭川皮笑rou不笑:“我謝謝你,不接受點評?!?/br> 甘卿手指抵住一根筷子尖,轉了一圈,回憶片刻,她說:“可能因為那天正好不高興吧……我成績在十三中一直還成,每次考完試,也能上一上前五十名的紅榜單。結果那次期中考試沒上,因為缺考了兩門課。衛驍——哦,他當時在這里打工——知道以后,就在后廚當著老板的面發作我?!?/br> 那些討厭的男孩子們隔著一面墻,把店里吵得像動物園,回味完己方戰略戰術,當然還要一起鄙視一下對手的球品和人品。 那邊衛驍在廚房訓他的小徒弟:“我不是要說這回期中考試重不重要,是你態度端不端正,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輕重緩急?天天混,你能在學?;鞄啄??將來怎么辦?” 隔壁的天之驕子們就跟聽見了一樣,無縫銜接了這個話題,少年們春風得意的聲音順著墻縫飄過來:“行了行了,少說幾句,沒必要跟他們一般見識,就打這一次球,反正將來也不會再接觸了?!?/br> “誰說的?萬一將來你家下水道堵了呢,不得找人來通嗎?” “那你家下水道前途堪憂,我就算了,月底再刷一次雅思看看情況,國外學校都聯系好了?!?/br> 后廚一片寂靜,衛驍的眼角“突突”地跳著。 孩子們還在被一場球賽牽動情緒,大人已經看見了未來的鴻溝。 甘卿中考的時候,自信過頭,只報了三中一個學校,結果她整天吊兒郎當的,考試時候失了手,差三分沒考上。 那時候燕寧還沒教改,一些重點高中公開錄取“自費生”,補招那些比錄取分數線低十分以內的學生,差一分,就要多交一萬五的“擇校費”。 差三分,再連學費,要五萬塊錢,當年衛驍手里要是有這么多積蓄,哪還至于住泥塘后巷? 沒辦法,衛驍為了這件事四處借錢,可惜窮皮的朋友還是窮皮,大家伙拼拼湊湊也沒湊出多少,直到第三天晚上,衛驍收到了一個匿名的包裹,拆開一看,里面整整齊齊地碼著五摞現金。 然而沒等他去交這筆錢,甘卿就若無其事地告訴他,她已經模仿他的字,簽了放棄擇校聲明。比較差的普通高中招不滿學生,會就近接收行政區內的落榜生,就這樣,她去了垃圾場十三中。 這簡直成了衛驍心里的一條刺。 從隔壁飄來的聲音狠狠地戳了衛驍。 “以后再讓我看見你寫作業的時候玩小刀,我就讓你把庖丁解牛還回來?!毙l驍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可是放完狠話,他又心疼,歸根到底,孩子的起跑線都是家長,如果他掏五萬塊像買個糖豆一樣輕松,孩子哪至于這么擰巴呢?于是他嘆了口氣,“要是當時上了三中……” 這句話一下點了甘卿的火,她冷冷地打斷他:“幸虧沒有!” 衛驍驚愕地看著她。 “當年我怕你為難,下了很大的決心才去簽字,回來知道家里已經有錢了,還偷偷遺憾過很久——哈!”她尖刻地笑了一聲,“后來我才明白,那筆錢是哪來的,要是我真用那筆錢上學,現在非得嘔得找個高樓跳下去!” “你說什……” “我的殺父仇人,拿殺人越貨賺來的臟錢寄給你,要給我買分,太好笑了吧,師父!”甘卿說,“你是因為這個才袒護他的嗎?連殺人放火的罪名也給他背,要不是……我都不知道你因為這個人上了盟主令!你教他的時候也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生怕徒弟練出什么名堂來嗎!” 衛驍整個人都僵住了:“誰……誰告訴你的?” 甘卿捏著木筷的手忽然一頓:“對了,我想起來了,那天正好是我跟衛驍攤牌的一天?!?/br> 喻蘭川問:“關于你的親生父母?” 甘卿知道自己是師父收養的,但衛驍從沒向她透露過她的身世,只說她是以前在外地的時候,鄰居家的孩子,父母親戚都沒了,看著可憐,自己膝下也寂寞,所以撿回來養。她也隱約知道自己上面有個師兄,逢年過節祭拜祖宗,她在弟子名錄上見過“衛歡”這個名字,跟她一輩,名字已經給劃掉了,問起,師父也只是簡單地告訴她:“你師兄跟咱們不是一路人?!?/br> 喻蘭川:“我一直就覺得很奇怪,按正常的邏輯,你這種狗血身世,長輩肯定是要隱瞞到死的,你到底從哪聽來的?” “我管閑事,”甘卿擺擺手,“有一次放學回家,碰見有人在街上追扒手,伸腳絆了那小偷一下。被偷錢包的事主可能是個土豪吧,一高興抽了一千現金,給那幾個幫她追小偷的人,那幾個人推辭不過,又覺得都是我那一腳的功勞,非得分我錢。我看他們江湖氣挺濃的,又都會功夫,不然也不敢當街抓賊,聽他們聊起天來,都是走南闖北的人,就覺得還算投緣,于是跟他們一起吃了頓飯……吃飯的時候正好聽他們聊起了衛驍?!?/br> “我才知道衛驍每天騎個女式自行車出門做飯,居然會上盟主令,還沒回過神來,他們已經開始數死在萬木春刀下的人——有鄰省面粉廠這種聳人聽聞的大案,一些說不明白的小案……還有我爸的名字——衛驍說話九假一真,我父母的姓名、籍貫、所在地,他都沒對我隱瞞過?!?/br> 第九十六章 “這么巧?”喻蘭川懷疑地看著她,問,“你不會信了吧?” 要真是這智商,怪不得沒考上三中。 “當然沒有,想什么呢?”甘卿擺擺手,“不信才是人之常情吧——一幫莫名其妙的人跑過來,告訴你說把你養大的師父殺了你爸媽……這都什么亂七八糟的,九十年代的電視劇就不這么編了。正常人第一反應都得是去查這幾個人是哪路的吧?!?/br> 喻蘭川就問:“哪路的,你查到了嗎?” 甘卿一攤手:“沒有,外地人,一轉身就消失了?!?/br> 想把一個事查個水落石出,時間和錢都是基本道具,缺一不可,最好再有點門路。如果別人有意下套,一個念中學的半大女孩上哪查去? 喻蘭川目光一沉,說:“但燕寧三教九流,盟主令里寫了什么,不算難打聽?!?/br> 盟主令是老喻盟主發的,千真萬確,因為面粉廠那十八條人命官司沒了結,而衛驍明明就在燕寧,非得用默認的態度背下這口鍋,免不了被人議論“萬木春背信棄義,重出江湖做舊勾當”。 甘卿苦笑一下:“不光是‘好打聽’?!?/br> 其實衛驍并不是愛得罪人的脾氣,他私下與人相處很好說話,是個難得的文靜人。真正算起來,除了楊平他們那一伙逼人太甚之外,衛驍沒有跟別人結過仇。 可是流言蜚語這東西,最偏愛的并不是真正的闖禍精,往往就是文靜人。 甘卿說;“老喻盟主晚年的時候,越來越不愛出面管閑事,盟主令發得很少,其中衛驍就格外顯眼。我雜七雜八地聽到了很多不知道真假的傳聞。但我不可能懷疑我師父,感情上我就不想信,所以當然要去找那些流言的漏洞,來說服自己堅定想法?!?/br> 喻蘭川:“人之常情?!?/br> “我搜集了舊報紙,確準了面粉廠爆炸事件的時間——這個倒是不難,畢竟是件大事,當地都有新聞報道。然后只要證明事發的時候,老頭根本不在場就可以了?!备是湔f到這,忽然笑了一下,“我當時想,如果能找到證據,我就在不暴露我們地址的情況下,把這些東西給老盟主送去,讓他把盟主令‘抹’了?!?/br> 她心里有條有理的計劃著,覺得自己可聰明、可人情練達了,可以保護衛驍這個就知道做飯的沒用大人了。在她的想象里,她應該用若無其事的姿勢推門進屋,隨口對衛驍說一句:“對了,盟主令的事情我已經給你擺平了,放心吧。被人欺負了,怎么不早告訴我呢?” 然后在衛驍的驚愕下回房間里寫作業,舉重若輕。 然而,根據歷史數據,還會幻想這種橋段的人最好專注幻想,因為他們一要行動,大概率要闖禍。 “老頭不愛跳槽挪窩,在那個小破酒店里干了好多年。他們上班都有考勤記錄,我只要拿到那個就可以了。所以趁老頭去打第二份工的時候,我偷偷鉆進了酒店管理處,拿到了他們的考勤記錄?!?/br> “衛驍前輩那天……” 甘卿輕輕地抬起眼:“換班請假了?!?/br> 這就比較驚悚了,燕寧交通發達,到鄰省去,一天足夠往返,神不知鬼不覺地走一趟,家人以為他上班去了,可能都全無察覺。 “但我還是很快冷靜下來了——殺手賺錢也不完全像大風刮來的,我雖然沒干過,但聽衛驍講過師祖的事。因為萬木春獨來獨往,沒有門徒,所以行動之前得格外謹慎,一個不小心就得砸招牌。摸清目標是誰、什么性格、什么習慣,至少得個把月?!备是湔f,“我查了他那天前后的考勤,基本都很正常,他不可能當廚子當半截,突然空降到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殺人,還留下萬木春的印記。那么問題就回來了,既然不是他干的,他為什么背鍋?那天他請假干什么去了?除了他,還有誰能留下那么精致的刀口?” 喻蘭川:“你想到了衛歡?” “除了他,也沒別的解釋了吧?!备是湔f,“孟叔年輕的時候愛喝幾口小酒,酒量一般,喝多了嘴上沒把門的,我陪他擼了幾回串,灌醉了套過幾次話,大概拼出了衛歡被逐出師門的前因后果——衛歡不想白練一場刀,決定‘復古’,把門派傳統發揚光大,孟叔說他走錯了路?!?/br> “我趁衛驍上班時逃學回家,翻了他的東西,找到了一個剪報本,一翻開,里面貼的都是花花綠綠的菜譜圖片,我大致看了一眼,本來想放一邊,突然覺得不對勁——老頭是個死摳門,最愛惜東西了,偶爾買本書回來看都要包書皮,從來不干這種從書上剪圖片貼本上的事。所以又拿回來仔細翻看,發現圖片下面有字,內容跟菜譜一點關系都沒有?!?/br> “記了什么?” “日記,全是跟衛歡有關的,老頭一直在追蹤他——衛歡在某時某地殺了某人,推測是怎么做的,沒能抓到他……哦,對,還寫了那五萬塊錢的匿名匯款,”甘卿說到這,仿佛是為了故作輕松,她喘了口氣,含著點勉強的笑意打了個岔,回頭沖后廚喊,“老板,您那面是現磨的嗎?我倆沒那么小資,吃速溶的也行!您快著點吧?!?/br> 喻蘭川:“也就是說,衛歡謀殺你父親的事,和他匯款給你交擇校費的事……” 是記在一個本上的。 “是啊,你想象得出來嗎?”甘卿略有些浮夸地把挑起的眉皺成一團,沖他一攤手,“衛驍這老頭,真他媽能省錢啊,牙膏擠到最后上橡皮筋,洗發水用到底兌水再用半個月。一個本使二十多年,不寫到最后一頁不算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