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即使時過境遷,得到了當年的“求不得”。 “不過你就不一樣了?!睆埫勒湔泻舾是渥约菏⒅?,自己走到陽臺上抽煙,錯身而過的時候,她屈指在甘卿的下巴上彈了一下,“當年我眾叛親離,可沒人盼我點好。你人緣比我強多了,活人和死人都盼著你過好日子,一個個都急得伸長脖子,恨不能替你過,好自為之吧?!?/br> 楊逸凡從醫院直接去了警局,常年冷著臉的苗隊已經在那等她了。 警方喜獲王嘉可之后,根據她的描述,連夜突襲了軟禁過她的小旅館。 行腳幫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臨時扒房逃跑是來不及了,那小黑店根本經不起查,一查發現原先的證照早被吊銷了,現在不但是無照經營,里頭還收容了不少黃賭毒分子。涉事店主、店員還有襲擊王嘉可的那個司機都給一鍋端了。王九勝故意不讓他們跑——事情越撲朔迷離,警察越是要深究,牽扯也就越大,還不如讓這幾個混混把罪頂下來,反正也關不了幾年,家人都有行腳幫“照顧”。 這幾位進去以后,把丐幫的大馬猴、小翟他們那一伙人也供了出來——不供沒辦法,因為王嘉可肯定會跟警察說,當時有一伙流浪漢模樣的人想劫走她的事。 正邪兩派警局聚頭,都有默契不把各自的幫派牽扯進來,于是一通胡編亂造。 “坐?!泵珀爩徱曋鴹钜莘病@幾天都在醫院,化妝打扮早顧不上了,一張臉上清湯寡水的,不那么精致,卻也不那么咄咄逼人了,看著順眼了不少,因此苗隊難得說了句客套話,“老人家住院的事我聽說了,怎么樣了?” “不知道,”楊逸凡面帶疲憊地說,“您有什么事趕緊問吧,醫院那邊沒準隨時叫我回去簽病危通知?!?/br> “王嘉可承認那天宴會之后,涉嫌違法犯罪的人里沒有你?!泵珀犝聛?,“至于網上傳的其他言論,是斷章取義也好、是真的也好,不歸我們刑警管,你的嫌疑現在應該是洗清了?!?/br> 楊逸凡一挑眉,似乎在問“那你叫我來干嘛”。 苗隊說:“有幾件事需要你配合調查。關于王嘉可綁架案。首先,吳國盛,男,四十六歲,聲稱自己身后有個老板能替王嘉可還高利貸,借此誘拐并綁架了她,其實是個開黑車的司機,他是這件案子的主謀。你認識這個人嗎?” 楊逸凡:“聽都沒聽說過?!?/br> 苗隊點點頭,吳國盛——也就是綁架王嘉可的黑車司機也是這么說的。 他說自己認識幾個幫人放貸催債的地痞流氓,盯上了王嘉可這個傻白甜,一開始只想騙點色,沒想到在她手機里還有意外發現。他挑了點勁爆的給朋友看,本想做個談資,誰知道被人掛到網上,意外引起了軒然大波,于是這壞胚長了歪心思,他連蒙再騙地把王嘉可藏起來了,打算用這部手機去要挾那些有錢人。 楊逸凡就是他挑中的倒霉冤大頭之一。 “那么這個叫翟大安的人,你認識嗎?” 楊逸凡一攤手:“哪根蔥?” 苗隊:“那楊平呢?這個名字你熟嗎?” 楊逸凡的嘴角倏地繃緊了:“你說什么?” 苗隊盯著她:“我查過你的資料,你高中之后,緊急聯系人、家庭成員一直都是楊清先生,也就是你爺爺,你母親已經去世,父母沒有離異,這些年,你父親楊平實際一直都是失蹤狀態,可你家人從來沒有報過案,能說說原因嗎?你和他關系怎么樣?” 警方找到了翟大安——也就是丐幫的小翟,男,三十九歲,是一家酒店的大堂經理,自稱喜歡交朋友,平時和社會上三教九流的人來往比較多。王嘉可被綁架后試圖逃走,翟大安指使了幾個人,中途想把人搶走,未遂,還跟原來的綁架犯發生了沖突。 行腳幫的人想把丐幫拖下水,一口咬定小翟他們是同伙,分贓不均才跟他們拆伙。 丐幫當然不能承認,他們的理由也很充分——小翟自稱是楊平的朋友,楊平和家里鬧翻以后離家出走,雖然很多年沒回去過,但心里一直很惦記家人,楊逸凡是他唯一的女兒,聽說女兒被卷進這么個破事里,老父親急得到處找人,他們出于朋友義氣,托各種關系找這個王嘉可,想讓她出來把話說清楚,消除輿論影響。結果意外發現女孩被那幫拉黑車、開黑店的人渣綁架了,于是設法營救,那些壞胚惱羞成怒,什么鍋都往外甩,“交代”的任何事情都是蓄意報復,不可信。 雙方各執一詞,簡直成了羅生門。 而事件中的關鍵人物“楊平”現在不知所蹤,只能把楊逸凡招來問。 “他們說什么?楊平關心我?”楊逸凡嘴角掛起一個古怪的笑容,“我以為自己算見過世面了,沒想到在不要臉這方面想象力還挺有限,哈?!?/br> 她陰陽怪氣的聲音十分刺耳,苗隊略微皺皺眉。 “知道我花了多少錢,做了多少醫美,才把這個疤淡化成這樣了嗎?喏,現在還有點印,喵隊,你知道這是怎么弄的嗎?”楊逸凡一伸手,她把左鬢的長發挽了上去,露出顴弓上面一個很淺的疤痕,“楊平出去跟人打架,打輸了,被人教訓了一通,我小時候,在日記本里寫了這件事,被他看見了……這是拿捅煤窩的鐵簽子削的?!?/br> 苗隊一時說不出話來。 “小女孩,十歲,”楊逸凡把鬢發在手指上打了個圈,倏地放下,“送醫院一看,臉上三道傷口要縫針,總共縫了十八針,半張臉都是疤,可熱鬧了?!?/br> 第八十二章 “要擱現在,大概能算是家暴?!睏钜莘猜柭柤?,“不過反正不會有人幫我報警,報了警,你們也不會管?!?/br> 苗隊正色說:“如果嫌疑人確有虐待兒童的行為,我們一定會管?!?/br> “得了吧,”楊逸凡半含譏誚地冷笑一聲,“你可真能吹,一個孩子生出來,就是父母養的一頭小牲口,所有權由這二位共有,自己的東西,當然是想怎么著都行,除非另一位所有人有意見。我的另一位所有權人——我媽,她除了哭,就是覺得家丑不可外揚,主動藏藏掖掖,你們外人怎么管,拿什么管啊,喵隊?” “我免貴姓苗,”苗隊終于聽清了她叫自己什么,眼角直跳,“楊女士,你不是大舌頭吧?” 楊逸凡瞇起細長的眼,沖他假笑。 苗隊板著臉,嚴肅地把話題扭回來:“所以你的意思是,翟大安他們在說謊,他們也參與了王嘉可綁架案,甚至還有你父親楊平——為什么?你爸連你也要敲詐嗎?” “這可不是我說的……誰知道呢?我爺爺當年和楊平斷絕父子關系這事,不知道公證沒公證過,如果沒有,搞不好他是回來搶遺產的?!睏钜莘舱f到這,又自言自語似的低頭一笑,“不過話說回來,這伙人居然主動承認敲詐勒索嗎?真是配合你們警察同志啊?!?/br> 苗隊覺得她話里有話:“什么意思?” “沒有,就是覺得很冤,”楊逸凡說,“我窮得就剩錢了,最不怕有人來敲詐勒索,要錢?沒問題??!問題是真的沒有人來問我要過,他們通知都不通知我一聲,直接在網上放視頻搞事,唉,我頭都禿了。喵隊,要不您不如去問問其他幾位跟我一樣的倒霉蛋,有沒有接到過勒索電話?” 苗隊緩緩地皺起眉。 無論是行腳幫還是丐幫,不管私下里怎么狗咬狗,都心照不宣地不在公家面前牽扯各自幫派——因為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曾經嚴打過一波“黑社會”,那之后,不管是正派還是邪派,都學會了夾著尾巴做人,稍微過一點,性質就說不清了,弄不好要沾官司的。所以雙方一起努力大事化小,想把兩派爭斗變成“個人行為”,在“敲詐勒索”這件事上,他們是統一口徑的。 “我覺得你是在暗示我什么?!泵珀牪挥勺灾鞯刈绷?,“等等,我聽說你爺爺入院搶救那天,你們小區發生過一起聚眾斗毆事件,因為沒有造成什么嚴重后果,雙方又都偃旗息鼓,所以我們派出所的同事只是批評教育了一下——這起事件里還有別的隱情,對不對?” “我剛才說過,我爺爺將來會有遺產,”楊逸凡回答,“喵隊,我指的可不是老頭那套奔三張的老破房?!?/br> 苗隊顧不上糾正她的稱呼,立刻追問:“那是什么?” “那天我送爺爺去醫院,不在家,這些人想直接沖進我家找東西,被多管閑事的鄰居們攔住了?!睏钜莘蚕崎_因疲憊而下垂的眼皮,眼睛里閃著灼人的光,她一字一頓地說,“他們在找一根綠竹棒?!?/br> 她終于把這句話說出來了。 楊逸凡生于八零年代初的燕寧,基本是在“公民社會”里長大的。 等她開始能記住事的時候,各大幫派已經在短暫的重新集結和輝煌之后,又重新轉入地下。楊逸凡從未對丐幫有過什么歸屬感,只是記得很小的時候,家里經常來一些奇怪的叔叔伯伯,來找她爸喝酒。 他們一喝酒就很吵鬧,沒有三五個小時不算完,弄得到處都臭烘烘的,喝醉了就到處躺,地上攤一堆橫七豎八的胳膊腿,把她們家弄得跟亂葬崗似的。 楊逸凡很討厭他們,不單是因為他們很煩人,還因為每到這時候,她媽都會偷偷地抱著她哭,絮絮叨叨地說,家里都快揭不開鍋了,連凡凡上幼兒園那兩塊錢都要公公出,男人到底什么時候才能立起來???他們娘兒倆命太苦了。 小孩子還沒來得及理解錢是什么東西,對貧窮的恐懼就已經烙在了她的骨子里。 那時,“丐幫”對于學齡前的楊逸凡來說,就是一群把他們家吃空的蝗蟲。 后來,楊平雙手被衛驍打廢了,那些人就不來了,原來總是不著家的楊平開始從早到晚地待在家里,從一個冷漠不負責任的父親,變成了陰沉古怪的父親,有時候自己一個人喝悶酒,喝醉了說胡話,大罵丐幫里都是趨炎附勢的人。 那時,“丐幫”之于楊逸凡,就像個敗家熊爹沉迷的賭博游戲。 再后來,她被爺爺接走,住進“一百一”,終于對丐幫有了一個全面清晰的認識。 看清了更討厭,因為這里面有不少人分明四肢健全,智力正常,就是混,美其名曰保留丐幫“污衣幫”的傳統,乞討要飯一點也不嫌寒磣,缺什么東西,就理直氣壯地要人接濟,一天到晚把“都是自家兄弟”掛在嘴邊。游手好閑,沒點正事,隔三差五起點不著四六的沖突,弄些狗屁倒灶的事情,來找老幫主調停。 而這些不務正業的流氓混混還不覺得寒磣,老以“名門正派”自居,優越感爆棚。 邪派總比正派靈活,行腳幫出了個王九勝,很快大刀闊斧地把自己洗得白白凈凈,搖身一變,成了“正經八百”的生意人,幫內弟子們則各顯神通,幫著公司以不正當手段盈利,大家一起吃香喝辣。 反倒是他們“名門正派”,和“人生贏家”之間,似乎總隔著一道清高的墻,且不說楊清當了一輩子工人,不擅經營,就算他擅長,也不能像王九勝一樣組織大家去賺錢。因為身為名門正派,“淡泊名利”是起碼要求,大家走到一起,靠的必須是胸中道義——靠營業額,那像話嗎? 大俠們從來只能追求“事業與愛情”,對“金錢和美女”必須敬而遠之。大俠只有天理,沒有人欲。 這兩路人,在楊逸凡看來,一個是祖傳的真不要臉,一個是扯著遮羞布、在混亂的價值觀里不知所謂的偽君子。 可是爺爺楊清從小被丐幫撫養長大,又因丐幫而少年成名,那里是他一生的精神歸屬,楊逸凡再看不慣,也只能捏著鼻子為他忍。 既然現在她保不住這根綠竹棒,那也該是…… 有人來掀這張舊棋盤的時候了。 “我給你看個好東西?!睏钜莘舶炎约赫谡饎拥氖謾C拿出來,在苗隊眼前晃了晃,有人正打她的電話,來電顯示是“趙長老”。 她一笑,按了免提和錄音,接起電話:“喂?!?/br> “小楊,是我,趙爺爺?!壁w長老毫無所覺地說,先簡單問了幾句楊幫主的情況,很快忍耐不住了,話音一轉,他說,“你雖然是楊幫主的親孫女,可算起來,你也沒正式加入過丐幫,對吧?幫內事務你沒管過,打狗棒法沒練過,我看你做人做事的想法,也跟我們丐幫傳統不合……打狗棒放在你那,就不太合適了吧?” 楊逸凡看了飛快記錄著什么的苗隊一眼,對趙長老說:“這話什么意思,我爺爺還沒死呢?!?/br> “咱們好好聊,不要鬧脾氣,老幫主年紀也大了,這次住院,肯定要傷元氣,”趙長老說,“其實這么多年,老幫主他……” 楊逸凡打斷他:“沒少擋您財路?!?/br> “唉,你……” 楊逸凡:“趙爺爺、趙長老,我想請問,你們丐幫的傳統是什么?你縱容手下弟子時常干些跟蹤捉jian的勾當,還幫狗仔偷拍照片賣錢,這就是丐幫傳統嗎?弟子賺的錢孝敬你多少?” “這是誰造的謠?無稽之談!” “那年初的時候,城郊有家酒店開業,您一伙弟子受雇于他們競爭對手,專程跑過去搗亂,攪黃了人家的儀式,還驚動了警察,這事有吧?”楊逸凡說,“就算您忘了,當地派出所還有記錄呢?!?/br> 苗隊覺得自己兩只耳朵快不夠使了,恨不能在頭頂再立起一對。 楊逸凡:“可是我聽說,事后這些弟子們放出來,居然沒一個人受罰,全是您老特意囑咐的?!?/br> “那可不是我的弟子!”趙長老先是一口否認,隨后,他語氣又溫和下來,“我只是覺得,人都有不容易的地方,幫著說句好話而已。小楊,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樣有機會上大學、當老板的,咱們幫里的兄弟,到底還是苦人多,能幫襯就幫襯,不能幫襯……你至少也得體諒一下吧!” 楊逸凡嗤笑一聲:“可不是么,錢難賺,屎難吃?!?/br> “這是什么話?”趙長老又說,“咱們丐幫是人心不如行腳幫齊,還是人氣不如他們旺?憑什么行腳幫這些年坑蒙拐騙全不在意,能混得風生水起,我們就一直蹉跎光陰、毫無作為?咱們祖上,可也是有產業的,只是解放初期上交國家了而已!逸凡,老幫主年紀大了,還是老腦筋,為了他的健康著想,咱們也不應當老拿這些雞毛蒜皮去煩他,你幫趙爺爺把意思轉達一遍,打狗棒交到我手里完全可以放心,我不像老田那么沖動,也不會像另外兩位那樣不管事。我保證……” 楊逸凡打斷他:“我可轉達不了,您自己跟他心電感應吧?!?/br> “你這……” 不等趙長老說完,楊逸凡就掛斷了電話,手機在她指尖轉了個圈,她抬頭看向苗隊,“聽見了嗎?喵隊,水深得很,他們寧可認領綁架勒索,也不愿意跟警察說實話。你們是不是該好好查查了?” “我再說一遍,我、姓、苗?!泵珀犝酒饋?,轉頭吩咐同事,“召集開會,準備分頭訊問嫌疑人!這可是燕寧!” 漲起的潮水終于沖上灘涂,沙礫里藏匿的一切都將無所遁形,暴露于天光下。 喻蘭川充電的手機“嗡”一下,自己把自己從桌面上震了下去,他眼睛沒離開電腦屏幕,就跟耳朵上長了眼一樣,利索地伸手抄住,把書桌對面的劉仲齊羨慕得兩眼放光:“哥,你能……” “不能,”喻蘭川打斷他,“有人敲門,開去——喂,老咸,又干什么?” “風頭不對啊蘭爺!”于嚴在電話里壓低了聲音,“上面突然要查燕寧的非法民間組織!” 喻蘭川:“又有搞雞蛋批發的氣功大師作祟?” “不是氣功大師!我聽到的消息說是丐幫和行腳幫!點名說的,我級別不夠,現在具體什么情況還不清楚。上次抓氣功大師,那幫行腳幫的混混襲警,審了三輪,寧可認罪也不承認背后有組織,我心里知道啊,可我怕給楊大爺和美珍姐他們找麻煩,沒敢說——你聽我說,你別摻和,也千萬別管……” 喻蘭川倏地一皺眉。 就在這時,他聽見去開門的弟弟說:“你找我哥嗎?” 一個熟悉的聲音說:“是啊,勞駕?!?/br> 喻蘭川手機差點沒捏住,本來屬于于嚴的注意力立刻被這聲音牽走了,心不在焉地胡亂應付一通,堪堪維持住了端坐皺眉的姿勢,表情嚴峻得好像正在處理聯合國事務。 戴著口罩的甘卿走進來的時候,他大尾巴狼似的沖她一點頭,驢唇不對馬嘴地說:“行,我知道了,有什么需要我伸手的,告訴我一聲……” 于嚴慘叫道:“伸什么手啊大哥!我剛才囑咐那么半天是浪費唾沫嗎?勞駕你快把小爪爪縮回去猥瑣發育啊,盟主!那天晚上你跟丐幫動手,苗隊他們肯定要找你問話的,你記得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哎,不過反正你本來就什么都不知道?!?/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