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喻蘭川在她耳邊說:“你可以申請借款展期,先還利息?!?/br> 甘卿仿佛被固定在那一小片陰影里,一動不動。 喻蘭川略微垂下眼,心里默數了五下——據說這是一個成年人能從沖動中冷靜下來的時間,他禮數周全地給了對方這個時間。 然而甘卿今天的反應格外遲鈍,似乎沒能抓住這個機會。 喻蘭川嘆了口氣,輕輕地在她耳垂上捏了一下,呼吸若有若無地掠過她的臉頰,一陣一觸即走的風似的,讓人恍然間分辨不出有沒有觸碰到。然后他站直了,披上外套下樓買藥了。 直到聽見門響,甘卿才眨了眨眼,如夢方醒。 她燒得找不著北,諸如“將來”、“門當戶對”、“配不配”、“何去何從”之類復雜的問題,她這會一概思考不動,只剩下一小撮腦細胞還沒罷工,盡忠職守地連線她突然通氣的鼻子,記錄下繚繞在她身邊的古龍水味。 薄荷的。 第七十九章 “田展鵬先生,您有一份快遞,麻煩簽收?!?/br> 寒冬臘月里,丐幫九袋田長老家四門大開,他在收拾行李。 租住的這一片老樓突然要準備拆遷,房主們即將實現“階級躍遷”,成為“拆遷戶貴族”,正在集體狂歡,可是幾家歡喜幾家愁,租住在這里的房客們卻如遭晴空霹靂,一起愁云慘淡起來。 “放門口?!碧镩L老正在打電話,隨口應了一句,又轉頭對電話里的房東說,“……還有我上禮拜才剛灌的煤氣,還沒怎么使呢,這可怎么算?” 房東已成人生贏家,豪氣沖天:“扛走!煤氣罐送你了,當送別贈禮!祝咱們以后都前程似錦!” 田長老:“……” 煤氣罐的鐵皮肚子上果然印了“前程似錦”幾個紅字,已經被油漬糊得看不出來了,憨態可掬地戳在墻角,跟主人一樣前途未卜。 田長老在這住了六年,破家萬貫,他足足花了一下午,才把要帶走的東西都打好包,大包小包滿地都是,透著兵荒馬亂的狼狽。他四下踅摸片刻,發現實在沒地方落腳,這位臨近古稀的老人就揚起胳膊,把額上的熱汗蹭在上臂袖子上,然后緩緩地走到門口,嘆了口氣,在門檻上坐下,給自己卷了根旱煙。 怎么辦呢? 只能先上哪個徒弟家里湊合一陣子,再慢慢找其他的房子。 想一想,自己這日子就過得跟狗一樣,居然還有臉回去搶打狗棒,搶回來表演“竹棍削自己”嗎?田長老癟著嘴,噴了一口煙圈,一邊這樣自嘲地想,一邊隨手撕開了放在門口的快遞。 誰會給他寄東西?這玩意不是賬單就是廣…… 田長老漫不經心的動作忽然一頓,快遞信封里滑出了一張老照片,他先是愣了愣,隨即似乎猛地意識到了什么,那一瞬間,田長老的熱汗一下涼了,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落在他腳下的舊照片,拍的是泥塘后巷一個很隱蔽的小院后窗,比現在年輕一點的他正跟一群人從后窗爬出來,有的人已經落地,有的還在慌慌張張地往外爬。 照片拍到了他的正臉,他正神色猙獰地盯著一個方向,田展鵬記得,他當時心神大亂,正在往楊平的方向看,可是這張照片里,楊平沒入鏡! 十年過去了,那件事仍歷歷在目。 那些年田長老在外地管分舵事務,剛回燕寧,才找到地方落腳,就有一位不速之客上了門,正是楊平。 當時楊平早已經被逐出丐幫,并且失蹤近十年了,他突然出現,田展鵬一眼差點沒認出來。 老楊幫主和楊平斷絕父子關系的時候,給楊平列過一打罪狀,諸如什么“曾經利用幫內網絡,散布謠言惡意中傷某某”、“恃強凌弱,糾集打手圍攻過某某”、“對妻兒動手、不慈不孝”之類,看完讓人覺得這貨五行缺德,什么壞事都干,但就是找不著重點。 所以幫內眾人都心知肚明,楊平被逐出丐幫,真正的原因是企圖謀殺行腳幫前任北舵主張美珍。 田展鵬聽到有人傳,一百一那邊分房的時候,楊平還不知道張美珍也有一套,直到她退休回燕寧,搬家時撞見了正在開電梯的楊平。一個是光榮退休的女干部,一個是雙手盡廢、只能靠開電梯為生的可憐蟲,楊平當場就瘋了。 張美珍也不是什么厚道人,嘴比較欠,跟楊平有宿怨,趁機冷嘲熱諷一通,回去以后,楊平可能是怎么想怎么嘔得慌,有人說他在張美珍家放火,也有人說他糾集了一幫人去張美珍落腳的小旅館堵人。 幫主為了老情人罰兒子,大家也都不好多嘴,但背后議論起來,其實大多是站在楊平這邊的——畢竟楊平才是丐幫自己人,而張美珍是新仇舊怨說不清的行腳幫舊人,雖然當年那慘案的涉事人員都已經伏法,事情算了了,但兩大幫派從此交惡,“行腳幫”仨字,在丐幫的詞典里,就是狗屎的近義詞。 失蹤了近十年的楊平蹉跎了不少,一雙眼陰森森的,像壓著兩口要噴發的火山,進來以后開門見山地告訴他,找到了衛驍藏身的地方。 衛驍是他們這一代人頭上的陰影,出類拔萃,當年一戰成名,最重要的是,他身上籠罩著許多傳聞,讓這個人聽起來不怎么正派。 楊平這一輩子,被自己毀了一半,又被衛驍毀了一半,因為身體限制,他練功比誰都狠、比誰都想出人頭地,憋足了勁頭想要一鳴驚人,誰知道剛一開嗓,就被衛驍懟成了啞炮,挑斷了手筋。 當年給衛驍下戰書的人里其實也有田展鵬,只是那會他師父還在世,他赴約之前被師父發現了,老人家打了他一頓手板,把他關了起來。事后,田展鵬聽說那一戰的結局,又憤怒又遺憾……還夾雜了一點小小的僥幸,他一直自欺欺人地認為,當年如果自己也去了,指定不會發生這樣的事。 找上門的楊平對他說:“田老哥,衛驍這個人,惡貫滿盈?,F在武林正道上說話管用的那幾位都不管事,抹不開故交的面子,放任這種敗類。上次是我們學藝不精,又大意,才敗在他手段卑劣上,這回一定不能讓他跑了!這么多年,我做夢都想一雪前恥,一直找不著這個人,這次終于抓住他了!田老哥,我知道你上次沒能來,自己心里也一直耿耿于懷——要是你也在,我們兄弟幾個哪會落到現在這種境地?” 田展鵬被他一番煽動,又是躍躍欲試,又是心虛氣短,就這么稀里糊涂地跟著去了。 到了那天過去一看,以楊平為首,被衛驍傷過的幾個人都到齊了,這些人受傷以后都是半退隱狀態,也不知道傷好沒好、功夫擱下了多少。田展鵬看了這個陣容,心里悲觀地想,看來他自己就是對付衛驍的主力了。 他們找到衛驍家里的時候,門是開著的,一個清瘦的老頭干凈整潔地等著他們,沏好了茶,手邊放著一封信。 田展鵬這才知道,楊平早給衛驍下過了戰書。 田展鵬覺得有點意外——在他的刻板印象里,衛驍一直是個藏頭露尾的小人,他沒想到楊平竟然會提前下戰書。 不是說怕那人跑了嗎?還敢這么打草驚蛇? 而奇怪的是,衛驍竟然也沒跑。 不但沒跑,那男人端坐前廳、靜候來客的模樣,居然還有點“淵岳之軀、迎風不懼”的名宿氣度。 “也可能是太自負了,根本沒把我們這些人放在眼里?!碧镎郭i心里這么想。 楊平下的戰書,那當然就是楊平本人先上,田展鵬看著周圍這幾位,非常唏噓——據說他們上次挑戰衛驍的時候,打到最后是一起動手的,沒想到落下的陰影這么多年都沒消,這回干脆連一起上也不敢上了,敢情完全是來當拉拉隊的! 田展鵬嘆了口氣,做好了最后自己和衛驍一對一的準備。 誰知道,他居然沒有出手的機會。 楊平這個斷過手、斷過腳,四肢往地上一鋪都不在一個平面的半殘,不知道事先嗑了什么黑科技的大力丸,他一出手,把所有人都驚呆了。 他用的絕不是老楊幫主傳下來的那一套功夫,雞爪似的手一掌拍下去,理石的茶幾出了裂紋! 別說是后來斷過手筋,就是楊平年輕力壯、最如日中天的時候,也絕對沒有這種功夫。 反而是傳說中的“武林噩夢”衛驍,活像瘸了,一條腿拖拖拉拉不靈便不說,他還氣虛氣短,不過三兩回合,他就冷汗涔涔,臉都白了。 不等田展鵬他們反應過來,楊平一掌拍在了衛驍胸口上,直接把人打飛了出去。衛驍整個人從墻上滑了下來,半晌沒爬起來,一口血灑得前襟斑斑點點、觸目驚心。 田展鵬這才回過神來,連忙上前攔住楊平,大喝一聲:“行了!要出人命了!” 雖說楊平是下了“生死戰書”,在古代打死不論,可解放后畢竟不一樣了,哪還能真殺人? 田展鵬心驚膽戰地上前兩步,覷著衛驍的臉色:“喂,你……你還行嗎?叫120送你去醫院吧?” 衛驍若有若無地朝他點了點頭,只說不用。他強撐幾次,沒能把自己撐起來,便捂住胸口,蜷在墻角,跟楊平說了幾句田展鵬至今沒明白的話。 “你贏了,”他幾不可聞地說,“大家伙都看見了,都是見證,可以了嗎?” 楊平的嘴角掛著快意陰毒的笑容。 衛驍又顫抖著喘了口氣,輕輕地說:“那咱倆的恩怨,就到此為止了吧?不要牽連別的?!?/br> 楊平冷笑著回答:“我沒有這個興趣,也沒這個閑工夫?!?/br> 衛驍聽完,笑了,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似乎是傷了肺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楊兄是有傲骨的人,我信你……那就恕我不方便遠送了……這個點鐘……前頭該有夜市了,人多眼雜,你們從后院走吧?!?/br> 田展鵬就一頭霧水地跟著楊平等人,從后窗跳出去了,跳完他也沒明白,“人多眼雜”怎么了——他們與人約定了比武,堂堂正正,還怕誰知道嗎? 難道是衛驍輸了,嫌丟人? 可讓萬木春丟人不是楊平的夙愿么?他又為什么突然這么“善良”,還照顧起手下敗將的自尊心,說讓走后院就走后院? 從后窗出去的時候,田展鵬滿腔疑惑地看了楊平一眼,正看見楊平在擦手上的血跡,他驚恐地發現,楊平手掌上泛著可怕的青紫色! 他到底……練了什么邪功? 楊平十分平靜地跟眾人分道揚鑣,臨別,還囑咐他們“恩怨已了,不要再私下來找衛驍的麻煩”,聽得田展鵬以為他被人奪舍了,于是到底沒忍住,半夜三更又偷偷轉回了衛驍家,有點好奇,也有點怕衛驍真出事。 結果,他看見打得狼藉一片的現場被人收拾得干干凈凈,血跡擦干凈了,連被楊平一掌拍裂的桌面都重新上了膠,衛驍自己換下了血衣,平靜地躺在床上……沒了氣息。 壽終正寢的模樣。 田展鵬嚇壞了,腦子里亂成了一鍋粥,轉身就跑。 衛驍讓楊平走后院,楊平就走了后院——難道他倆當時就知道一定會出人命,所以才刻意避人耳目? 那……不就是說楊平那家伙一掌打死了人?他心里有數,這是故意殺人! 更離奇的是,衛驍為什么還要袒護他?讓他走,還自己收拾現場?莫非他口味異于常人,暗戀這條吉娃娃嗎?! 獨居老人平靜地躺在床上死亡,又沒有家屬追究,一般都會當成心臟猝死處理,沒人報案,當然也沒人驗尸。 一代武林噩夢就這么煙消云散,這迷霧重重的謀殺一直是田展鵬心里的一塊石頭——他不明白,也不敢提。 直到今天,他終于知道了答案—— 因為信封里除了那張照片,還掉下了一封打印的信。 第八十章 “寄給您的照片,是楊平先生八年前寄存在我這的,拍攝人是我?!?/br> “您不用知道我的身份,畢竟我只是個無名小卒,祖上沒出過五絕那樣顯赫的英雄,留下一點偷雞摸狗的手藝,現在干一干偷拍捉jian,混口飯吃?!?/br> “楊平先生當年告訴我,你們會從那扇窗戶跳出來,所以我早早選好了位置,調整好鏡頭,這樣才能及時抓拍下諸位的照片。這之后,我的工作就是隨時追蹤您幾位的蹤跡——這也不難,幾位都沒打算隱姓埋名,我只需要在你們搬家的時候關注一下,更新地址就行了。不瞞您說,多數朋友八年都沒挪過窩,您是搬家次數最多的,八年里一共搬了三回,我知道您馬上要搬第四回 ,希望快遞能在您收拾完行李之前送到?!?/br> 田展鵬看到這一段,冷汗都下來了,好像有一雙無處不在的眼睛,射出兩簇陰冷的目光,就釘在他的后背上。 他神經質地站起來,將門窗樓道都檢查了一遍。 然而喧鬧的小區樓下,似乎只有七嘴八舌的房主們在情緒高漲地聊天,關心簽字時機和補償款,沒有任何異狀。 田展鵬咽了口唾沫,繼續往下看。 寫信的人好像知道他的反應一樣:“您不用緊張,我們這種人就像陰溝里的耗子,不敢出現在您面前。我的雇主也只是讓我追蹤記錄,沒有委托我做別的?!?/br> “但就在今天,應該是您收到這封信的前一天,楊平先生囑咐我把保存的照片分別郵到諸位的最新地址,并附上以上信件?!?/br> 就在這時,田展鵬的手機突兀地響了,田長老繃緊的神經差點扯斷了。 “喂,師父,您聽說了嗎?” 田展鵬澀聲問:“……什么?” “今天小翟他們那一伙人被警察帶走了!‘馬猴兒’跑了,警察正在抓他。說是他們跟之前那個失蹤的小女孩……叫什么王什么可的那個,有關系!” 小翟和馬猴兒,就是丐幫內亂當晚,楊平在小租屋里秘會的兩個人,明面上替趙長老辦事,攛掇著趙長老出頭,私下里,他倆暗度陳倉地伙同行腳幫搞事。 但這件事田長老不知道,所以沒能第一時間反應過來。 “哎喲,師父,您怎么還不明白!網上燕寧盛宴爆的料都是從那女孩手機上弄來的,他們綁架她,利用她失蹤,把事炒得沸沸揚揚,又把老幫主的孫女拖下水,都是算計好的,咱還不知道呢!咱們一聽說,就回去找老幫主要公道,把老幫主氣進了醫院,萬一他老人家有個三長兩短……這事怎么算?老幫主不就是咱們氣死的嗎!幕后黑手就可以出來當好人,順理成章地接管打狗棒,這個姓趙的老東西,沒想到他這么ji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