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
“在一百一附近還不留神點,”大馬猴壓著火氣說,“你小心被人盯上?!?/br> “我可沒看見有什么厲害人物,”小翟叼了根煙,四下一瞥,“這房子租的?市中心的學區片區,不便宜吧?趕明兒幫我留神一下,看這附近還有沒有租房的?!?/br> 大馬猴問:“干什么?” “去年不是生了個老二么,”小翟找了把椅子坐下,給大馬猴遞了根煙,嘆了口氣,“小崽子見風就長,說話就得琢磨在哪上學的了,學區房肯定是買不起,只能提早找個便宜的租一租。唉,咱哥們兒上有老下有小,是真不容易啊,一天天的都奔什么?不就是養家糊口么!不是我說,老楊幫主有時候實在是太不食人間煙火!” 大馬猴接了煙,神色微緩,也在他對面坐下。 民房門口有一棵大柏樹,歲寒三友數九不凋,不單擋了西北風,也擋住了一個人的身形。甘卿輕輕地撥開柏樹葉,用力捏了捏鼻子,眼淚汪汪地強忍住了一個噴嚏——羽絨服容易擦出聲音,為了便于追蹤,她把羽絨服扔在了喻蘭川車上后備箱里,屋里那兩位丐幫分子湊在一起,已經聊了十多分鐘學區房和二胎的事了,雖然有大樹擋風,緊身的毛衣還是已經給寒意浸泡硬了,透心涼。 甘卿一耳朵是“嗚嗚”嚎的西北風,一耳朵是沒完沒了的“幼升小”“小升初”,聽得她頭痛欲裂,正打算放棄走人,這時,一個有些拖沓的腳步聲突然從小巷另一端響起。甘卿一激靈,隱約感覺到了什么,小心地屏住呼吸,把自己藏在樹葉后面。 來人花白頭發,六十來歲,慢吞吞地走到路燈下。甘卿看見他面黃肌瘦,臉皮已經給歲月蹉跎成了砂紙,但即使這樣,依稀竟還能看出點眉清目秀的意思。只是這點清秀并沒有讓他英俊瀟灑起來,反而給他平添了幾分陰沉怨毒,像森森的鬼氣。 這男人非常瘦小,一身洗得發白的補丁棉衣里空蕩蕩的,兩條腿一長一短,走起路來顯得十分顛簸。正要抬手敲門,他突然敏銳地感覺到了什么,鷹隼一樣的目光朝周圍掃去。 甘卿整個人幾乎已經和大柏樹融在一起,掛在枝頭隨風自動。 男人凝神聽了片刻,沒發現什么異狀,這才敲了門:“是我?!?/br> 甘卿一皺眉,她發現這男人不單長短腿,蜷起來的手指姿勢也很詭異,像個伸不展的雞爪。 這到底是什么人? 四肢都快被扭成麻花了,竟然還帶著某種駭人的高手氣度。 大馬猴和小翟的交談聲戛然而止,兩人一起迎了出來。大馬猴這次沒有留一條門縫,把整個民房的門都拉開了:“楊長老!” 楊? 丐幫九袋才能叫“長老”,相當于是董事長之下ceo、cfo之類,甘卿大概聽說過丐幫有四個“九袋長老”……可是,這里面有哪位姓楊嗎? 楊長老惜字如金地一點頭,揮舞著一長一短的腿走了進去,屋里的燈稍稍亮了些,片刻后,傳來竊竊私語聲——小翟匯報了楊逸凡被警察帶走,四大長老中趙、田兩位領銜逼宮,把老楊幫主氣進醫院的事。 楊長老開了口,聲音輕而尖,有點像還沒發育好的男孩:“老頭死了嗎?” “送醫院搶救了,”小翟說,“您放心,老幫主功力深厚,搶救及時的話應該……” “我放什么心?”楊長老打斷他,“他親自打斷了我的腿,跟我斷絕關系,他死了我也不用給他披麻戴孝。跟我有什么關系?” 甘卿聽了這句話的說法,有點吃驚——這瘦小的男人難不成是老楊幫主的兒子? 楊逸凡不是個愛說家里事的人,對外都是輕描淡寫地聲稱“父母都不在這邊,讓我來照顧爺爺”,后來聽她過年那天講了一半的故事,甘卿以為這個“不在”是過世的意思,沒想到楊平還活著,而且似乎還跟老楊幫主斷絕了父子關系。 楊平又問:“他們去拿打狗棒了?” 小翟回答:“是啊,我看田長老不依不饒的,趙長老似乎也是這個意思?!?/br> 大馬猴冷笑一聲:“拿打狗棒有什么用,真以為老頭這么多年白混嗎?今天晚上他們動手快,大部分人沒反應過來,你等著明天,看這些人‘氣死老幫主,篡奪打狗棒’的事還瞞得住誰?!?/br> 小翟笑呵呵地說:“可不是么,到時候真亂起來,就靠楊長老出來主持局面了,畢竟您才是正根?!?/br> 楊平淡淡地說:“拍馬屁的廢話少說幾句,唾沫星子不值錢嗎?” 大馬猴說:“帶頭鬧事的不用放在眼里,至于那個丫頭,一天到晚珠光寶氣的,就算這回不出事,幫里人也看不慣她那一套,打狗棒她拿不住。剩下的就靠翟兄幫著活動了?!?/br> 楊平點點頭:“還有,記著把王九勝那邊處理好了?!?/br> 夜色里的甘卿倏地抬起眼。 大馬猴說:“一百一十號院里住進一個跟萬木春有瓜葛的人,我看王九勝這回是真害怕?!?/br> “別小看他?!睏钇秸f,“你以為當年的衛驍是好對付的?我們幾個人全須全尾的時候都廢在他手下,何況是后來——要不是王九勝設局先打到他不能還手,今天還不一定誰涼呢。再說,衛驍就在燕寧城隱姓埋名,多少年了,黑白兩道都在找他,誰也沒找著,單讓他給挖出來了,這個行腳幫的北舵主,水很深啊?!?/br> 甘卿扶著柏樹的手指一下嵌進了樹干里,心跳得要炸開。 大馬猴說:“王九勝一直以為我和老翟是趙的人,這兩天我們已經摸清了他把那個女孩藏哪了,今天我們就把人悄悄弄出來。趙不是強取了打狗棒么?行腳幫那邊發現自己藏的人不見了,肯定會懷疑趙長老壓不住底下人的聲音,推他們出來擋槍,到時候讓他們狗咬狗?!?/br> 楊平:“都交給你?!?/br> 一絲血色爬進甘卿的眼睛,小刀片好像是從rou里長出來的,緩緩地在她左手指間冒了頭,刀刃將她的手指映得森冷慘白,像恐怖電影里水鬼的爪子。 就在這時,小翟忽然“嗯”了一聲:“有點小變故?!?/br> 大馬猴問:“怎么?” 小翟“嘿”了一聲,說:“趙和田他們被人截住了,你們猜是誰?就一百一那個鬧著玩似的小盟主?!?/br> 甘卿手指間不斷往外“滋生”的刀片微微一頓。 “尿性!”小翟說,“我看趙長老他們要栽,都不用等明天?!?/br> 喻蘭川手里的掃帚桿“咔”一下折了,看見對面丐幫的人手里寒光一閃。 “管制刀具,”他一挑眉,“名門正派里也招這種職業流氓?” 對面的人干脆不再藏藏掖掖,只見他手底下藏著兩把帶血槽的長匕首,中間鐵鏈連著,可以近距離捅、刺、砍,也可以把刀往外甩著扔。 喻蘭川的掃帚桿被鋒利的刀口從中間劈裂,身上最后的金屬制品除了眼鏡就是腰帶了,成了赤手空拳,被迫退到了樓道口。 就在這時,一聲呼嘯傳來,九節鞭當空砸下,正好打在長匕首中間的鐵鏈上,角度刁鉆地往下一扯,拿匕首的人險些被自己的刀捅了下巴,猛地往后一仰—— 張美珍:“你媽我還沒死呢?!?/br> 她話音剛落,喻蘭川就聽人喊:“小喻爺,接住?!?/br> 緊接著,一樣東西向他后背拋過來,喻蘭川抄手接住,震驚了,那玩意居然是把劍! ……雖然打開一看,是桃木削的。 韓東升拎著一根銅制的晾衣桿,從樓梯上走下來,不好意思地朝他笑:“我爸癡迷氣功的時候,從‘大師’那買的,說是掛墻上辟邪,你先湊合用吧?!?/br> 喻蘭川:“……” 好的,他現在又成了個跳大神的。 韓東升轉向堵在樓梯口的丐幫們,笑容收了起來,輕聲細語地說:“明天大人得上班,孩子也得早起上補習班,該休息了,諸位這是干什么呢?” 韓東升說完,一道黑影倏地落到了自行車棚上,來人像一只輕盈的大鳥,自行車棚輕輕的晃了兩下,竟然悄無聲息——正是閆皓。 閆皓喘了口大氣:“張、張奶奶讓我叫的人來了?!?/br> 張美珍輕輕地磨了磨牙:“……好孩子,懂事,你是第一個真管我叫奶奶的?!?/br> 閆皓一臉茫然。 只見一百一門口,兩大煎餅幫、平時幫老楊跑腿的乞丐、流浪漢全都到齊了,還有更多的人在往這邊趕—— 第七十三章 一百一院里,有近三十年的大樹,斑駁的墻角生滿細碎的苔痕,此時,空無一物的花壇上掛著蒼白的路燈,照著院里兩路人馬,顯出了些許魔幻味道。 陽臺和樓道里,街坊鄰居們全都忍不住露頭,圍觀這場不用買票的夜場大戲。 幾千年前,窮苦的農人們或因天災、或因人禍,從刨食的土地上被連根拔起,流離失所后淪為乞丐。寒霜雨雪、惡犬毒蛇,都是他們的敵人,他們被風刮著飄,一直飄到等死的地方。后來沒落的武士與隱世的民間高手把苦人們組織在一起,教他們自保、互相照顧慰藉,哪怕世上沒有可立足之處,也總算有了個歸屬,這就是丐幫的由來。 誰會想到幾千年后,穿著貂皮大衣的“丐幫”長老們,會開車帶著尋覓學區房的手下來“逼宮奪權”呢? 人事跟熱菜一樣,放著放著,就變了滋味,誰也逃不過。 喻蘭川輕輕地把桃木劍一橫,居然還真亮出幾分七訣劍的中正之氣:“趙大爺,您為什么不問問,就算拿了打狗棒,外面的那些兄弟們聽您的嗎?” 這時候,趙長老已經隱約意識到自己過了。 他本想悄無聲息地拿了打狗棒就走,誰知道喻蘭川真敢挑頭動手攔他們,更沒想到老楊幫主連自己家里的雞毛蒜皮都管不清楚,居然還這么有人望?,F在鬧成這樣,就算他拿到打狗棒,丐幫內部的反對聲也一定很大。 何況打狗棒不單他想拿,田長老與另外兩位長老同樣虎視眈眈,到時候煽風點火的攪屎棍少不了。 但此時已經是騎虎難下,這種時候他要是縮了,明天所有人都會知道,他老趙一把年紀了,偷雞不成蝕把米,讓喻蘭川這么個小輩“拔了份”,他以后還抬得起頭來么? 趙長老一咬牙,上前一步,從手下那接過了一根鐵棍:“聽說寒江雪是五絕之首,小喻爺,你給賜教賜教?!?/br> 喻蘭川飛快地說:“我不教,您甭領?!?/br> 趙長老:“……” 喻蘭川:“街上碰見您這歲數的老頭摔跟頭,我都不一定敢扶,還敢跟您動手?我還有二十九年貸款呢?!?/br> 張美珍冷笑:“就怕有些人為老不尊,偏要碰瓷?!?/br> 趙長老今天非得在“碰瓷”和“被拔份”之間選一個,進退維谷,怒不可遏,回手一棍子指向張美珍:“那我向你討教,總不算碰瓷了吧!” 閆皓緊張地從自行車棚上跳了下來,把他爬墻用的大鐵爪橫在胸前,田長老等人跟著亮出各式各樣的鐵棍小刀。 小樓入口處緊張得一觸即發。 然而與此同時,院門口卻又是另一番光景——閆皓請來的救兵大部分也都屬于丐幫,嚴格來說都是自己人,跟院里來鬧事的丐幫弟子們就算不是朋友,好歹也有臉熟的。剩下的平時在周圍做小買賣,也是笑臉迎人慣了。 這伙人多勢眾的“救兵”來了以后,見了滿院熟人,也不知道自己是應該搖旗吶喊,還是直接抄家伙上,就干脆找熟人聊起天來。跟著長老們來鬧事的弟子們大部分也沒參與陰謀詭計,只是充當壯聲勢的打手,前邊既然還沒讓他們往上沖,于是就很安心地跟人三五一群,嘰咕起物價和房價。 正所謂雞多不下蛋,人多瞎搗亂。 前面是刀兵相向、怒火燎原,后面是“你猜我前天買那韭菜多少錢一斤”“我小孩一假期上倆補習班”——“補習班”和“韭菜”勢力好像見風就起的小火苗,從大門口開始,一路往前蠶食鯨吞。 很快,兩撥人的界限模糊了,隊伍松散了。終于蔓延到了“前線”,對峙的幾位耳力都不錯,同時聽見西風里清晰地傳來一句:“過完年又漲?哎呀,都從三塊五漲到六塊了,跟那幾個攤煎餅的哥們兒商量商量,行行好吧!” 韓東升嘆了口氣,把銅衣桿戳在地上:“四舍五入要十塊了啊,以后還是自己在家做吧?!?/br> 閆皓掰著手指頭算自己月底工資還夠吃幾天早飯,十指不夠用,只好連鋼爪指一起借來掰。 喻蘭川看了一眼表,已經十點多了,他第二天一早還得向董事會匯報項目進展,材料還沒過完,心情就十分不美好:“什么都在動蕩,只有工資狀態穩定?!?/br> 方才還跟他動過手的丐幫弟子們也同為社畜,聽得悲從中來——環顧周遭,老大不小的一幫人,煎餅都快吃不起了,還在這烏眼雞似的互相“拔份”。 人間值得嗎? 趙長老:“……” 然而就在一場風波即將煙消云散的時候,一排警車“吱喳”地開到了,如喻蘭川所愿,警笛嗓門奇大,趕來的民警被一百一院里的人數震驚了,心說這是什么規模的聚眾斗毆? 要是放在《哈利波特》里,相當于魔法世界的終極戰爭了! 于是現場緊急請示單位領導,并得到指示——領頭的都帶走。 小胡同里的小翟和大馬猴辭別了楊平,分頭行事。 甘卿面無表情地盯著那民房窗戶上模糊的剪影看了一會,終于,她沒有驚動任何人,悄無聲息地從大柏樹上落下,選擇了大馬猴。 王嘉可已經在小旅館里住了好幾天,她開始越來越不安。 小旅館自稱是“快捷酒店”,其實可能連危樓的標準都達不到,搞不好是無照經營的。